第48章

聽這話,與他在一起的,似乎不止一人。

元懌不由得邁開腳步,順著水榭朝岸邊走,就在這時,岸邊茂密的柳林被人撥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一片碧色之中。

小的那個,穿著絢亮的金絲錦袍,前胸和衣裾都繡著龍紋,可一點也不顯得威嚴,反倒透出一股可愛、活潑的靈秀之氣。大的那個是名年輕女子,身穿一襲桃粉色高腰齊胸襦裙,衣緣和領口繡著五彩的鳳尾花織錦緞,嘴角一抹盈盈的笑,在陽光下顯得那般耀眼,以至於完全攝住了元懌的視線,使他的眼睛再也離不開了。

“四叔!”身穿金絲錦袍的孩子也發現站在水榭上的他,一聲驚呼將他拉回現實。

他的唇角揚起一貫淺淺的弧度,回了他一聲:“昌兒,是你。”

當元昌和那名女子越走越近,他狹長的黑眸裏再也無法掩藏住那抹光芒,目光定在她的身上,這眉,這眼,這蓬鬆的烏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居然是她。

那個自萬壽堂門口意外跌入他懷中,那個在禦花園不期而遇,在江陽王府狠狠踩了他一腳的女子,沒想到會在這裏再次重逢!

無數的回憶鋪天蓋地地湧來,他在驚訝之餘,更是一臉的難以置信,心裏既激動又感慨,千般思緒卻堵住喉嚨,使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望著她,等著她慢慢靠近。

仙真在元昌飛奔的牽扯中,一開始並未發現水榭上的人影,直到穿過柳林,踏上曲曲折折的水廊,才猛一抬頭,看見元懌。

她的心突地一跳,望著眼前的男子,瞪大了眼睛。

他頭戴紫金束髻冠,身穿緞質織錦的銀色大袖衫,利落的祥雲龍紋沿著衣裾不經意地蔓延,束腰的玉帶將原本就修長的身形纏繞得更加英挺。仿佛是上蒼精雕細琢過的眉眼,如空氣裏掠過的春風,細長拖延之間又撩人心弦。

他們彼此凝視,任漫天柳絮飛揚著,飄著,卷著,落在彼此的頭發和衣襟上,四周靜靜的,沒有人開口,仿佛都想在對視的目光中找到一些什麽。

最終,還是元懌按捺住所有的情緒,輕輕吐了句:“你……你怎麽會在這?”

與此同時,元恪的龍輦伴隨著前呼後擁的隨從在承香殿前停下。

劉騰拖得長長的一聲“皇上駕到”讓殿裏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大小事務,趕忙出門接駕。元恪從鋪著黃緞的輦階上緩步走下,放眼望去,那些的熟麵孔都在,卻唯獨不見仙真。

他的眉不由得微微一皺,略帶不悅地問:“仙真去哪裏了?”

領頭的青蓮趕忙回話道:“啟稟皇上,娘娘被太子……不,娘娘和太子一同到禦花園散步去了!”

元恪輕哼一聲:“她和太子到禦花園散步?依我看,恐怕是元昌硬拖著她去的吧!”

青蓮身子一震,垂下頭,不敢吱聲。

殿門前的空地上,頃刻被一股壓抑的氣氛所籠罩。

元恪的臉色變得更沉,又說:“懷著身孕也敢這樣不知分寸,他們到底去了哪裏?”

青蓮緊張得有些結巴:“聽說……聽說西園的芙蓉池裏多幾尾南朝的錦鯉……”

元恪根本沒耐性聽著她把話說完,揮了揮手,轉身道:“擺駕,再回芙蓉池!”

芙蓉池畔,微風拂柳,荷葉輕擺,淡淡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突然,一隻水鳥從荷葉下鑽出,撲騰著翅膀,飛向天際,驚得如鏡的池水**漾起波紋,一圈一圈擴散出去,也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元懌與仙真近在咫尺地對望許久,終於忍不住發問:“你到底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江陽王府,又會和昌兒在一起?”

仙真沒有回答他,轉身就想往回走,卻被元懌閃電般地伸手一把拉住。

“我隻是想知道你究竟是誰,難道連這都不可以嗎?”

他熾烈如火的目光讓仙真更加無所適從,拚命想要掙紮,卻抵不過他強大的力量,急得她差點便要喊出聲來。

元懌又轉頭望向元昌,同樣心焦地問:“昌兒,你說,她到底是誰?”

元昌望了望自己的叔叔,又望了望仙真,感覺有些無措,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過,他的心必定是向著仙真的,眼見仙真一副急欲擺脫的模樣,他的小眼珠骨碌骨碌一轉,張開道:“她啊……她是我的奶娘!”

“什麽?!”仙真與元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元昌似乎早料到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嘻嘻一笑說:“四叔別誤會哦,她名義上雖然是我的奶娘,可是隻負責我的飲食起居,我可沒喝過她一天奶哦!”

你這小鬼!仙真心底暗暗咒了一句,臉跟著一路紅到脖子,可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借口了。

元懌對這番解釋顯然並不信服,他望了仙真一眼,依然半信半疑地問:“你真的是昌兒的奶娘?”

仙真猶豫了半天才答:“嗯,是啊!”

元懌又追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叫阿真。”元昌搶著替她答道。

聽到這個刺耳的名字,仙真的嘴角微微**了一下。

元懌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真的屬於麵前這位絕美得仿佛不屬於人間的女子嗎?不過,更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之間的緣分,一次次的交錯而過,原以為再也不會相遇,卻總是始料不及地重逢。

而每一次,他也總是這樣心潮起伏得不能自己,莫非,這一切真是上蒼的安排?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清咳。

在場的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聞聲望去,隻見柳林下,放射出一道明黃色的影子,被一群太監宮女簇擁著,卻沉靜得,像一隻匍匐在草叢裏的豹子。

他靜靜望著水榭上的這一幕,不知已經暗暗窺視多久。

方才還一臉調皮的元昌一見到這個影子,立刻“撲通”一聲跪下,大聲道:“兒臣叩見父皇!”

仙真也跟著跪了下來,發出幾乎是低不可聞的聲音:“臣妾向皇上請安。”

整個世界驟然變得安靜。

元恪慢慢踱步到水榭上,望著一臉茫然的元懌,又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元昌,神色一黯道:“你這不成氣的東西,是不是又不知分寸,拖著胡充華出來陪你胡鬧?”

他尤其在“胡充華“這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也使一旁的元懌全身猛然一震,如晴天霹靂般炸響在他頭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難道她是……

元恪不動聲色地將元懌的表情盡收眼底,看似不經意地說:“小懌,你也還在這裏,莫非真對這南朝的錦鯉情有獨鍾?”

元懌是何等聰明之人,心思雖亂,卻也聽得出皇上話中有話,趕緊低頭回答道:“回皇上,臣弟原本正打算回去,沒想到巧遇上昌兒,便與他多聊了幾句,臣弟這便告退!”

說著,也微微笑了起來,轉身從容優雅地朝水榭外走去。

元恪沒去看他的背影,狹長的眼底卻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精光,他修長的身影佇於水榭中央,投下淡淡的倒影。片刻,他神情複雜地望著仙真,隻覺得一種微酸的感覺在心底泛濫,這就是所謂的妒意嗎?之前,他還從未有過體驗。那是因為他是皇上,擁有天下和天下間的一切,沒有什麽是自己得不到的。

可是今天,當他看見仙真與自己的親弟弟麵對麵地相望,僅僅是這樣望著,就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理智,一種火燒似的不安感在全身蔓延,這讓他猛然意識到,對於仙真的感情,已經到了連自己都陌生的地步。

想到這裏,他繃起臉,試圖用冰冷的表情來掩蓋慌亂的心跡,可傳進仙真耳朵裏的,卻是近乎於威脅般的口吻:“還不跟朕回去,別忘了你現在可懷著身孕!若出了半點閃失,有誰擔待得起?”

“是。”仙真低喃著回答,心卻在一瞬間,抽得很緊很緊。

從輦車上下來,邁步走向王府,元懌的臉上始終是僵硬的,沒有一點表情。

方才在皇兄麵前的偽裝早已卸下,此刻的他,隻覺得全身被狠狠地刺痛著,思緒像風中的柳絮,沒有方向地飄飛著,在一片寂然的地方,仿佛想要找尋著什麽,卻又不知究竟要找什麽,心亂如麻的感覺幾乎將他逼近絕望的角落。

他拚命地想,這份異樣的感覺究竟何時從心裏發芽的呢?

是在萬壽堂門前,第一次遇見她的那時起嗎?

從她驚惶地跌入自己懷抱,身上帶著白梅的香氣,融入他呼吸的那刻起嗎?

他輕輕歎了口氣,她的一切早已暗暗吸引住她,無論是婀娜輕盈的身姿,還是一頭如瀑烏發,比藍寶石更加純淨的雙眸,或是欲語還休的櫻唇……就像一塊磁鐵,毫無保留地吸走他所有的思想,甚至整顆心。其實,他早該猜到她的身份,卻總是遲疑著不肯接近那個答案,是害怕,是不忍,還是為了保住心底僅存的一絲幻想?

直到如今,他仍在想,她真的是皇上的女人嗎?如果是,為何她的眼神和宮中任何一個女子都不一樣,她沒有她們的世故,冰冷,狡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存在。

也許,這也正是她最大的魅力,不可否認,她擁有傾城的美貌,可是,真正最吸引人的地方,卻又不是這過分耀眼的美貌,而是由靈魂深處靜靜流淌出的一種氣質,像透明的水紋,一圈一圈,在人的心裏擴散開來。

想到這裏,他的心又痛了,腳步輕飄飄地踏上府門前的台階,卻聽見頭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耳邊也回**起管家的聲音:“王爺,鹹陽王、北海王、彭城王他們可全都來了,正在廳上坐著,等了您好久!”

他這才回過神來,用遲疑的目光望著麵前的管家,片刻,他極力將所有混亂的思緒藏進身體裏,又轉而邁開大步,急急朝廳堂的方向走去。

堂屋裏,幾位王爺一見到元懌的出現,全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臉上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一臉肅穆的神情。

他們都在等著元懌今日進宮帶回來的答案,元懌對此心知肚明,也能感覺到堂上猶如猶如暴風雨來襲前的那般壓抑與窒息感,卻隻淡淡說了句:“皇上已經決定立高英為後,相信不日就會頒詔舉行手鑄金人儀式!”

此話一出,堂上立刻炸開了鍋。

鹹陽王元禧第一個拍案而起,憤怒地說道:“若是高英真被冊封為後,豈不意味著高家將從此大權在握,本王絕不能坐視著這件事發生!”

北海王元祥也揪緊眉,拳頭攥得緊緊的:“不錯,高貴嬪為人陰險、毒辣,又在外廷和她叔叔高肇緊密勾結,真要成了皇後,又有誰能夠製得住她!隻怕不久的將來,司馬顯姿的下場就是我等的下場,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著這話,一向沉穩的彭城王元勰也不禁打了寒戰,眼光不由自主地拋向侄兒元懌,卻見元懌,靜靜坐在座上,像一尊冰雕,眼睛裏空空的,沒有任何神采。

他心生詫異,又連喚了幾聲,仍不見回應,這下子他可真有些著急起來,從小看著元懌長大,他從未見過他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更何況,還是關係到元氏皇族興衰榮辱的大事!

莫非……他今天在宮裏遇上了什麽意想不到的事?

正想著,那邊另一位侄子元叉也發話了:“皇上的性情,幾位叔叔也都清楚,倘若他執意要立高英為後,單憑咱們幾人的力量,恐怕並無回天之力!”

元禧瞪了他一眼,振振有詞地說:“我乃是皇上的親叔叔,三朝元老,上奏力阻這事,就不相信皇上會置之不理!”

元叉也輕哼一聲,回敬道:“皇上既然下定決心,就不會沒考慮到宗室這邊的壓力。”

元禧依然固執地說:“就算如此,我也一定要上奏,絕不能放棄最後一點希望!”

元叉笑著搖了搖頭:“真正的問題,其實並不在皇上身上。”

元禧馬上發問:“那在誰身上?”

元叉頓了頓,淡淡吐出兩個字:“高肇。”

元禧不由得愣住了,感覺像在情理之中,又好像遊移於情理之外。

元叉繼續說道:“九叔這麽擔心高貴嬪成為皇後,難道不是因為她在外廷與高肇勾結的關係嗎?”

元禧沒有說話,隻是望著他,算是默認。

元叉順勢拋出隱藏在深處最後的話:“所以,我們真正的威脅,並不在皇上,也不在高貴嬪,而是高肇這老賊!”

一句話點醒元禧,他露出恍悟的神情。

“你說的確實沒錯,若不是這老賊處處與我們作對,我們在朝中怎會如坐針氈,又怎會想要依靠司馬顯姿來與他抗衡!”

元叉環顧四周所有人一遍,眼神顯得異常的沉靜,淡薄的唇角流瀉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九叔隻要明白這點,事情也就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