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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似水流年,彈指一揮間,一個月兩個月就過去了。

翠花心裏有了想法,臉上也就沒了笑容。藏於心而露於行,她常撅嘴吊臉,無端發脾氣,搞得一家子人莫名其妙。

早飯前,梁寬困惑地問老伴:“咋的了,你沒說翠花啥吧?”

“我還敢說啥?說啥她不把我吃了?今早我掃地,笤帚把她的房門碰了一下,她開了門就罵我眼瞎了。我,我好心咋沒得好報……”賈麗珍說著快要哭出聲了,但還是克製住自己,用圍裙擦著眼睛。

“可能是咱那兒子惹了人家,年輕娃娃火氣盛,過幾天可能就好了。你也甭跟翠花計較。娃娃年紀小,不懂事。”

“我跟她計較?哼,我要跟她計較我都死了幾回了,墳上草怕都一人高了,我……”

然而,不但過幾天,一直過了半年,翠花的態度不但沒好,反倒越來越蠻橫,而且不光對公婆凶,對梁大實也沒好臉色。

翠花越來越感到這一家人不是自己理想中的 “選擇”。 “梁家人也太小氣了!”她想。不久前,她無意中聽到一件事。原來結婚那天,馬二虎曾建議用城裏一位朋友的小車做花車:“結婚一輩子就一回,你家有的是錢,就讓媳婦洋氣一回吧!用小車接!”梁大實同意他的話。馬二虎的朋友就開著車來了。但梁寬嫌花錢多,堅決不同意。梁大實還討價還價的和司機論了半天,急赤白臉地爭辯,那樣子讓人心生厭煩。馬二虎打圓場說:“大老遠把朋友叫來了,就好歹幫大實一次忙。車費不要了,看在我麵子上,咱得給人家司機一盒白沙煙,四五塊錢,也不算貴……”可話一出口,就被梁寬頂了回去: “不貴?那你給去!車沾了我家喜氣就行了,要啥煙嘛!”

這件事曾一度成了桃林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與笑料。

翠花沒有了新婚燕爾的快樂心境,態度就整個兒變了,沒事就提著塑料袋去城裏閑逛。一次被木匠李栓看到了,就說她一身的穿戴真好,就是這個塑料袋不配,說人家城裏人背的包才叫漂亮、才算文明呢。翠花當天就背著坤包回家,是李栓帶她去城裏那個商業中心買的,說那裏的包價廉物美,為此翠花很感激李木匠。但婆婆和公公卻不高興,說塑料袋不一樣能裝東西?翠花這是胡糟蹋錢。翠花為此對公婆不滿,出來進去吊個臉。但是翠花也有沒變的地方,那就是夜晚夫妻之間的床笫功課。也許女人就是這樣,在沒有接觸過男人以前,一切都是神秘的,和男人一旦有了第一次,通曉其中的微妙後,就會情不自禁地渴望男人的愛撫。

在淡忘了首次“親熱”產生的疼痛以後,就是甜蜜的享受了!翠花第一次發現那些事這麽美妙,於是就渴望就期盼。有時半夜裏,她會猛一下拉過丈夫:“來,轉過來麽,抱我!摟緊呀,不摟緊睡不著麽!”

翠花常常把梁大實折騰得汗流浹背。梁大實隻好朝她求饒:“今晚咱算了吧,我實在招不住了,明天再……”

梁大實在得到**滿足的同時,也覺出了自己對於**的無力,和翠花相比,自己還真的不行,就覺得好像欠著翠花的了,說話都底氣不足。鑒於此,他好多事都由著媳婦,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 “翠花,你說咋辦咱就咋辦,反正我都聽你的”。久而久之,便把這個女人寵得越發不成樣子,像個女王般對誰都頤指氣使。

這天,賈麗珍在鍋灶上忙活著。啪嗒,啪嗒,風箱一推一送,不緊不慢地響,填一把爛柴在爐膛裏,開始隻冒煙,即刻火焰熊熊,烈焰不時伸出長長的舌頭,烤得她直朝後退。

不一會兒水就滾了。賈麗珍拾起身子走到案板跟前,身子一晃一晃地擀麵。見爐膛裏火焰燃盡,她停止擀麵,蹲下來添了幾根玉米稈,又捂上一些碎鋸末。可能捂得多了,也可能玉米稈有些潮濕,火苗半天不得上來,煙在廚房裏亂躥,嗆得她憋紅了臉使勁咳嗽。

發現缸裏沒水了,梁寬輕手輕腳地拿過放在兒子窗子旁的挑水勾擔,準備擔著水桶去村南的壓壓井挑水,噙在嘴裏的煙袋他半天都沒吸一口,怕發出聲響。兒媳婦翠花剛從城裏逛回來,正在休息,他怕驚擾了她。

麵擀好,賈麗珍拉著風箱,火苗終於呼呼嚕嚕地出來了。等水沸騰,賈麗珍抖起麵條下進鍋裏,麵條在水中四散開來,她用筷子稍加攪動了一會兒,便開始燒火,將麵煮熟。

粉白的麵撈到花瓷碗裏,放進炒好的雞蛋,潑些辣子油,調上上好的調料,用筷子輕攪幾下,一股香味就從碗裏撲出來,像風一樣嫋嫋著朝鼻子裏鑽,白麵綠菜,蛋黃椒紅,煞是好看。賈麗珍自己嚐嚐,發現味道不錯,這才端給翠花。在她看來,畢竟兒媳婦不同於兒子和老伴,不能隨便將就。就這盛麵的細花瓷碗也是她精挑細選給翠花用的,看起來幹淨,媳婦也能吃得舒服。賈麗珍聞著香味,看著手裏的麵碗,美滋滋地想著。

翠花陰沉著臉,接過碗,不吃,隻管定定地朝碗裏看。少頃,起身,扭腰抬腿,快速走到院子,她把碗裏的飯全倒進了豬食桶。

“你幹啥?”梁大實莫名其妙地看著妻子,大聲地問。

賈麗珍也看見了,她微張著嘴,兩眼圓睜,愣在那兒不動彈,兩手緊緊地抓著圍在腰間的圍裙。

翠花站住腳,對著梁大實,揚著手裏的細花瓷碗:“這飯能吃,你也不看看,麵都斷成截截了,幹巴巴的連個油星都沒有,叫人咋吃?”聲大得像在吼。

“你咋不早說?你不吃了哪怕我給咱吃了,我不嫌……”梁大實小聲說著,伸手把碗接住。

賈麗珍實在聽不下去了。這碗麵是她專門給兒媳婦做的,而她和兒子、老伴都還吃的麵糊糊。今年麥收時節天天下雨,麥子受了虧。新麥下來磨的麵粉糟得不能擀麵。加之菜籽歉收,菜油的價格又漲了許多。翠花不吃麵糊糊,再說也不能給兒媳婦吃那不可口的東西,她才在村裏借了半升好一點兒的麵粉。老伴嫌吃油太費,賈麗珍就隻給翠花飯裏放了油,自己硬是吃沒油的飯沒想到熱臉碰了個冷尻子,好心全都當了驢肝肺。賈麗珍氣得滿麵通紅、渾身顫抖,心中的火藥桶早已滿得不能再滿,不能再承受一點點兒能量終於要爆發了。她一時間怒火中燒,半年來的委屈,多日的怨氣在這一瞬間統統湧上心頭。她本來就不是個省油的燈,除了過去公婆的家法,按她說的 “還沒人敢戳我一指頭”。這時她忍無可忍,無法控製地火冒三丈,指著翠花:“就問你胡嚼舌根啥呢?我給你把生的做成熟的,吃一碗端一碗,喂豬一樣,你白吃棗還嫌核兒大!”

翠花也不示弱,橫眉冷對,一句句跟她頂撞:“我又沒請你去做,你不做我還能餓著不成?缺你這紅蘿卜還不上席了!”

“你罵誰?你給我再罵一句!” 賈麗珍氣得渾身亂顫,手指抖著指著翠花。

“罵你,就罵你們老嗇皮!為了省那點雇車錢,把我娘家人用拉尿糞車送走了。你當你心好?心比驢心都瞎呢。你們梁家沒一個好種!”

梁寬挑水回家,一歪一歪地剛走到門口,聞言“咚”地扔下擔子,桶裏的水朝外溢著,嘩嘩地流了一地。他滿臉怒氣地撲向翠花:“我打你狗日的!你胡吱哇啥呢?”舉手要打,被賈麗珍死死拉住: “算了算了,甭生氣了,把你氣個三長兩短咋辦,由她去,由她去……”

“慣得不像啥了!太不像話了!” 梁寬氣呼呼地嘟囔著,被老伴拉到一邊。

那頭的翠花卻還不罷休,一次次推開勸阻她的梁大實,雙手把大腿拍得啪啪響,像頭咆哮的獅子,一蹦一跳地叫嚷著:“……你走!你甭管,讓兩個老家夥合著打我來,來,來呀,打我!”

梁大實勸媳婦: “你回屋去。我什麽事都聽你的還不行嘛?”他神色莊重,像是在起誓發願。

翠花不聽,反倒更瘋狂地撕扯他的衣服:“我不!我就這麽讓他們欺負?”

梁寬氣得臉色都變了,口中呼呼喘著粗氣。賈麗珍心裏的怒氣也一窩一窩地往上拱,她真想撲上去打翠花一頓。但她沒有,梁寬也沒有,甚至罵都懶得動口了。盡管過去賈麗珍的嘴是很能說的,兩片能言善辯的嘴唇能把死人說活,平時隻需一張口,笑話、妙語就會像水一樣從嘴裏嘩嘩朝出流。肚子裏的黃色故事一講也是一大堆,當然她罵起髒話來也不示弱,不管罵詞有多粗俗、多露骨,都會從她嘴裏輕而易舉地跑出來。梁寬曾不止一次領教過,竟然慢慢也像老伴一樣 “口才出眾”,兩口子過去常在街上對罵,惹得一街兩行站滿了欣賞的觀眾。但現在不會看到那個場景了,好像一下子兩個人嘴頭上都沒力氣了,失去了吵架的興趣似的,因為他們知道對方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兒媳婦啊。不然的話,早撲上去打她個口鼻流血了。然而眼下,他們不能啊。“寧欠娃家當,不欠娃婆娘”,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打自己兒媳婦。打傷了,幹不成活了是損失,給她看病花錢也是損失;打走了,不是人財兩空了嗎?兒子沒了媳婦,另娶一個不花錢能行嗎?這損失不就慘重了嘛。兩個人堅持著他們的農民思維,和誰也不商量。

“門口立個叉把,娶個媳婦像阿家 (阿家即婆婆)”,翠花還在鬧著,她書沒念多少,卻同樣是 “能說會道”,和婆婆一樣罵起人來一套一套的,聲越來越高,引得鄰居都紛紛跑來看熱鬧。

賈麗珍眼淚嘩嘩往下掉,她用圍裙捂住臉:“嗚!把毛鬼神當神著敬!連個好都落不下了嗎?”

梁大實還在勸阻著翠花,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麽大的氣。翠花在他懷裏像一個脹氣的氣球,左右撲騰,又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會兒撲出去一會兒跳起來。他感覺自己已沒了耐力,於是一把攔腰將翠花抱住:“我把你叫個婆行不?碎婆,你給咱不要鬧了!讓外人聽見會笑話的,唉,碎婆,碎婆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