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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梁大實的父母也是一夜未眠。

後院西廂房裏,一張大炕上,一東一西躺著兩位年已半百的老人。相比之下,這屋裏的燈泡顯然瓦數極小,幽幽地照著屋裏的一切。

母親賈麗珍坐起身,她是和衣躺在被窩裏的,她雖年過五十,但麵容並不蒼老,臉色紅潤神情安詳。她朝窗口挪挪,撩起窗簾隔著玻璃窗朝院子看了看,耳朵挨著玻璃聽了聽,再放下簾子,仰臉向櫃蓋上的小鬧鍾瞅了瞅,心裏想:“已經十二點多了,前院怎麽還是笑語不斷的。”

“這些娃娃!”她感歎,

“這些娃娃嘛,和我年輕時一個樣子,都是愛熱鬧。”梁寬半躺在炕另一端,背靠在身後一摞被褥上,兩手忙活著往旱煙袋裏裝煙葉,並用手指按瓷實,然後點燃煙鍋,吧唧吧唧地抽著,不時偏過頭,笑眯眯地盯著老伴看。一會兒,他神秘兮兮地將身子朝老伴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道: “哎,娃他媽,還記得咱結婚那晚上不?嘻嘻,美得很!娃他媽,就說那晚上你身上咋那麽燙的?簡直就是火爐子嘛。”

賈麗珍輕輕呸了一聲,打斷他的話,一臉嗔怒:“提那幹啥?老不正經!”

梁寬嘎嘎地笑,不知是被煙氣嗆得還是怎的,他劇烈咳嗽起來,聲音刺耳極了。

“你又抽爛煙葉子了,就問你把那幾盒好紙煙放到啥時候呀?老舍不得抽!”

賈麗珍朝前院發出笑聲的方向看了一眼,用手扇著飄到眼前的煙,說道:“你個猴精!那個時候,你耍人家耍得美,人家也把咱折騰得夠嗆!還記得不?那晚,那晚……咱,咱把炕都……鬧塌了!”她說著扭過頭,說話也結巴了,神態就像個害羞的女娃。

“咋不記得!”一陣咳嗽過後,梁寬喘息著,把煙袋鍋拿開,微閉著眼,似乎回憶著往事。

他清楚記得那是農曆的六月六,是他娶妻的大喜日子。當時老伴賈麗珍從轎子上下來,簡直就是一朵花:細長的辮子,粉紅色的斜襟小褂,一條帶碎花的褲子……走路嫋嫋婷婷,渾身散發出的那種美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天雖然下著雨,但當晚來耍媳婦房的人卻並不少,叫嫂的、叫哥的,平輩的、長輩的,喝罷湯就都來了,反正前三天是不論大小不論輩分的,洞房照樣鬧得熱火朝天。

那時鬧洞房才是真正三天三夜地鬧,耍媳婦房的可以說把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什麽 “甕中捉鱉” “水中劃船” “抽蒜薹” “染硝子” “舌頭量體溫”“伸手探險”等,真是五花八門的。“抽蒜薹”時,老伴賈麗珍用嘴把小棒從燒酒壺裏往出噙,她不知道壺口被人抹了黑鍋煤,結果嘴唇周圍染出個黑色的圓圈,像是長了黑胡子,笑得大家氣都接不上來。她還不知人家因何發笑,炕上炕下的接著給人表演,把一屋人逗得笑彎了腰。梁寬想給她擦,手剛伸出,耍媳婦房的一哄而上,把他脫得一絲不掛,用繩子把他和她綁在一起,鎖了房子門,然後都在外麵瞪大眼睛從門縫、窗子朝他倆看。窗子上的粉連紙開始出現一個窟窿,後來兩個,三個,最後那窟窿被一個個手指越戳越多,越戳越大。有些年輕人幹脆扯掉了窗紙,窗花連在紙上邊,一起耷拉在了一旁。他們不管,盡管趴在窗台上嗤嗤地笑。有人手扒著窗框,不時嘰嘰喳喳用話挑逗他們,沒大沒小耍笑,如同逗著兩隻關進籠子裏的猴子。梁寬也不停地扮鬼臉逗外麵的人,肆無忌憚沒邊沒沿沒皮沒臉地和眾人說笑話:“你們全都在外麵看著去,我在裏麵享受哩,把你們一個個眼饞死!”外麵人一聽,就對他喊: “乖乖的,少貧嘴!要不,一會兒把你倆綁結實,扔雨地裏滾蛋蛋去!”

“哈哈哈,現在想起這些就想笑。”梁寬說。

賈麗珍握拳捶了他一下,道:“你個老不正經的,笑啥嘛!年輕時候有那精神,現在聽著都有點怕呢!”

“還是年輕好嘛,幹啥都不累,幹啥都有勁,啊呀,孩兒他媽,我怎麽到現在還把耍李栓老婆那晚的事忘不了,那才真真叫耍媳婦房,把人笑得肚子疼呢……”

李栓結婚那晚上,來耍媳婦房的一夥愣頭兒青剛開始就來了個 “吃香蕉”,李栓和他媳婦磨磨蹭蹭拒不執行,立刻就有掃帚疙瘩一旁伺候。不一會兒,就有人嘻嘻哈哈地上去給李栓的皮帶扣上吊了一根香蕉,讓新娘吃,新娘子臉紅著開始推脫,最後隻好就範,一邊吃著一邊還要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比如,“好不好吃呀?”“吃完還要吃不?”“再吊一個行不?”等等。

洞房之夜李栓同樣被剝光了衣服,但沒有被關進新房,而是拉到門外廳堂。有人就從廚房拉來正在洗碗的一位大嫂,大嫂的模樣一看就是愛熱鬧的人,還沒進來,臉先笑成一朵花。新娘見有女性“到訪”,一把扯過手邊的床單,飛快地綁在李栓的腰際,算是遮蓋住了“羞醜”。大嫂被一幫人慫恿著推搡著,進來就從懷裏掏出雪白豐腴、熱饅頭一般的大奶子塞向李栓口中。李栓身子扭動著,在狂野的笑聲中,像個大姑娘一樣滿臉羞澀,頭胡亂擺動,極力“擺脫”大奶子的“騷擾”。周圍起哄聲反倒更大,大嫂的**子硬是塞進了他的口中,他怎麽也拒絕不了,臉漲紅著,嘴就一張一張朝外吐**,“噗噗,你們……放開…….”話也就說不完整.當然那晚“聽房”也更有彩了。

“哈哈哈,那會兒年輕,還是有精神,整晚上鬧騰也不覺得困,現在不行了……”梁寬說完,用勁抽了一口旱煙,煙鍋裏的煙絲似乎已經燃盡,懶洋洋地朝外冒出一點點白色的煙氣。

賈麗珍笑著說: “洞房鬧得越熱火婚後日子越紅火,就讓娃娃們鬧去,咱睡咱的覺。”拽了拽被子又躺了進去。

又一陣大笑聲從兒子新房裏刮風般吹了過來,聲音那麽震耳,那麽響亮。

笑聲過了,梁寬翻轉個身,把煙鍋在炕沿磕了磕,蹬了下被子開了腔:“他媽,我給你說,翠花這娃受過苦,咱要對娃好些。現在咱就大實這一個頂門杠子了,往後不指望他和媳婦指望誰呀嗎?咱都五十歲了咯。”

睡在那頭的賈麗珍用腳蹬蹬被子裏的老伴,有些不高興: “這還用你說?我又不是沒受過婆家人的欺負,我早知道當媳婦的苦了,你忘了那年我嫁到你家當媳婦那陣……”

那年,賈麗珍十八歲,也是十裏八村的一朵花,追求她的男孩足足有一個加強連。而她有自己的相好,有事沒事便和那個相好的偷偷說幾句話。於是就不時地傳出些閑言碎語,說什麽難聽話的都有。父母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女兒貌美,卻看上那麽一個醜八怪,這還不說,主要的還是那家太

窮,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這怎麽能與他家結親呢?女大不可留,留下結怨仇,女兒大了心思多,得好好給女兒找個好婆家了。這時正好富裕的梁家托人提親,於是賈麗珍的父母就滿口答應了下來。

賈麗珍結婚當天,按當時的風俗,就要一家家地拜謁梁家長輩。她動作稍慢一些,公公就會當眾責罵,搞得她臉都沒處擱。過後,主事人還命人把筷子從家門口一直撒向去拜的人家屋裏。她彎下腰,揀起一根筷子就得磕一個頭。那回她把頭都磕破了。後來從娘家“躲七”回來,她早上起遲了,沒有及時給公婆倒尿盆,竟挨了婆婆的家法侍候。就連平時去娘家,婆婆也要規定時間。如果多呆了一天,準會被罵個狗血噴頭,要不幹脆不讓進門……其實,那個年代人們的思想封建,也不是她一個人受過婆家虐待。有幾個當媳婦的不挨打受罵、深受壓迫呢?現在變了,新時代了嘛。

“我反正要對翠花好的,我才不想讓兒媳婦受我那份罪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