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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寬夫妻原想著這從窮鄉僻壤娶來的兒媳婦因為家境貧寒,吃過不少苦,肯定孝敬公婆,善良本分。然而他們錯了,翠花的表現與此大相徑庭。

別的不說,光孝敬公婆這一項就讓梁家人大失所望。

眼下,對婆家一家人,翠花橫豎看不順眼。她對婆婆公公像女王對她的臣仆似的,梁大實更是由她統治,受她指揮。她想吃什麽,就給她單獨做什麽,或幹脆出去買一份回來。婆婆做了好吃的,也得給她留一點兒,要不然會遭她破口大罵的。

梁寬兩口子時常唉聲歎氣:“沒想到娶回個母老虎,歪得很!”

梁大實眼睜睜瞅著媳婦對父母無禮,但打不敢打,罵不能罵,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兩年多的相處,使他對翠花有種莫名的懼怕。可梁大實發現媳婦也有本事,家裏大部分事都由媳婦解決都由媳婦拿事,遇到 “外交事宜”,也靠她出麵與人交涉,省得自己勞神勞心。最關鍵的是媳婦**的功夫,那簡直是沒得說。當翠花一條腿搭在梁大實身上,壓在他小腹上時,他頓時就覺得渾身一陣燥熱,就瞬間忘了她的不是,剩下全是她帶給他的愉悅,於是就越發遷就於她。

有時梁大實感覺實在管不下媳婦,就隻好由她去了。

然而,有件事卻一直讓他苦惱著,那就是媳婦的肚子。這麽久了,媳婦的肚子一直平平如也沒有動靜。

賈麗珍背地裏找來偏方給兒子、兒媳婦煎服,又跑到廟裏,頭沒少磕,香沒少燒。但無論怎樣,樹杈上照樣掛不住果子,翠花沒懷上娃,孫子的影兒也沒有一個。盼星星盼月亮,就在一家人一籌莫展商量怎樣辦時,翠花懷孕了。

梁大實高興得合不攏嘴,幸福寫在臉上,高興湧上心頭,他用上了各種獻殷勤的方法,給妻子端水洗腳、剪指甲、洗頭發,天天沉浸在即將做爸爸的快樂裏。

賈麗珍也一樣,話也多了,要不是翠花反對,早就想去街坊四鄰那兒炫耀,去四處“張揚”了。翠花終於懷上了,要有孫子了,她心裏別提多開心啦,不管兒媳婦理不理她,不在乎兒媳婦的臉吊得有多長,她都會賠著笑臉不顧尊嚴地討好翠花,打掃翠花的房間,還給他們鋪床疊被,有空就鑽進廚房做可口的吃食,端給兒媳婦。

成了家人關心的對象,翠花按說應該覺得幸福才對,可她沒有。讓梁家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翠花堅決要求打胎!

梁大實追問原因,翠花不語。半天她才說,因為開始懷娃那幾天,她父親去世了,她那時傷心過度,聽人說懷娃時心情要好。她想她悲傷難過時懷的娃肯定不聰明,說生個傻子還不如不生,還說她帶著身子給父親守靈,照風俗說不吉利。所以這個娃她不能生,打胎是一定的。

不知道她從哪兒聽到的這些完全沒有道理的歪理邏輯,還貫徹的如此堅決,誰也說服不了她。

想抱孫子的婆婆求她,說自己懷梁大實時也心情不好,也看過死人,還不照樣生個胖小子。

翠花脫口就毫不客氣地說:“怪不得你兒子那麽傻,敢情就是因為沒懷好胎!”

“你,你!好,好……”賈麗珍被噎得一愣一愣的,半天透不過氣來,嘴裏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氣。她強壓住怒火,勾著頭說: “就是,就是,我沒本事,沒懷好胎,我沒懷好胎!”

梁寬正在用扳子、起子叮叮當當地修理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他聽老伴這麽說,再看老伴臉上帶著氣,怕她不慎惹惱了兒媳婦,就趕緊把扳子咚地朝一邊一放,抖著一雙滿是油汙的手,來到老伴跟前: “說啥呢?住嘴住嘴……快端水來,讓我洗手!”賈麗珍不滿地嘟囔著,手就指向翠花,剛要倒她的苦水,梁寬用眼睛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說了。

洗淨手,梁寬走過去,蹲下,兩隻手抄在袖筒裏,頭湊到翠花跟前:

“翠花,你盡管生下來就行,有我跟你媽給咱照看哩。”

“那也不行,這娃非打掉不可!”翠花根本不看他,眼睛看著外麵,口氣依然強硬。梁大實也一遍遍求媳婦,軟硬兼施地勸說。

麵對一家人的苦心規勸,翠花心如磐石,固執地堅持要打胎。

梁大實不罷休,晚上睡下也不忘規勸老婆好好保胎。翠花聽多了,厭煩了,直衝他發脾氣,一聲怒吼:“管的閑事!娃在我肚子裏懷著還是在你肚子裏,由我還是由你?”梁大實嚇得打了個激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紅脖子漲臉,似乎很生氣:“你那麽大聲幹啥,想把我嚇死?”

翠花看著他,撲哧一聲笑了:“膽小鬼,我一聲喊把你都嚇得快尿褲子了,還要來管我?給你說,我打胎以後,準備好好給咱懷個娃呢。”

說實話,梁寬兩口子以前沒有害怕過誰,常愛擺出一副財大氣粗的臭架子,誰惹了他們,兩個人都會扯著嗓子滿街地罵,老婆罵累了老頭接著罵,你“罵”罷我登場。但不知為何,他們偏偏害怕翠花,好像前世欠下兒媳婦的了。婆媳之間戰爭不斷,翠花無數次地頂撞,使矛盾不斷升級。

翠花懷孕兩個多月了,仍然抽空朝醫院跑,說要找好一點的大夫給她做流產手術,聽得梁寬兩口子臉色都變了,心中那個悔呀,真的後悔當初依了兒子娶了這個翠花。心想說不定聽表姐的,娶回那個四川女娃,如今才享福哩。他們胸中那個氣呀,恨不得把麵前的兒媳婦撕成片片子。

唉!娃娃的婚姻,大人怎麽做才算好呢?包辦大兒子的婚姻,落下個後悔!聽任小兒子婚姻自主,還是落得個後悔!這娃娃的婚姻,說不來……不久,翠花自作主張,把梁寬那輛破得不能再破的舊自行車當廢品賣給了收購站,氣得梁寬上吊尋死,死沒死成卻大病一場差點兒要了老命。賈麗珍也覺得老伴委屈,正使喚的自行車說賣就賣了,這車子好好的嘛,除了鈴不響全身都響,路人見了先給它讓道,隨便放到哪兒賊都不偷,一年省下的存車費也不少呢,怎麽就成廢品了?更讓賈麗珍生氣的是,老伴這回生病沒見兒媳婦有一句軟和話,而且打針、吃藥全靠他們老兩口的那點積蓄,翠花一個子兒都不給。她心裏憋氣,向翠花討要賣車所得的錢。“就是嘛,咋能不要呢?我的車子賣的錢當然歸我,你的錢不給算了,得把我的給我。”梁寬也支持老伴的做法。於是,婆媳又一次鬧翻了天。

怕傷了她肚裏的胎兒,賈麗珍盡管也發火,但也就是火星而已。翠花卻一臉的苦大仇深,一件件數落他們的不是———舍不得買肉吃,舍不得燒炭,舍不得用鼓風機,舍不得開燈,甚至梁寬吃過苞穀糝後兩手抱碗,吧嗒著嘴,整個頭埋進碗裏的舔碗動作,也成了她辱罵他們的話題。

這幾天,梁大實始終忍氣吞聲,包容著翠花的無理取鬧,忍受著翠花的眉高眼低。翠花越鬧越凶,粗話連篇,老拿公婆吝嗇的一麵說事。梁大實受不了她的汙言穢語,氣憤之中就說了她兩句:“你罵人不要把我爸我媽牽扯上,他們又沒惹你,不亂花錢還不是給你省?不讓打胎也是為你好嘛……”

“你滾!能滾多遠滾多遠!”於是翠花又火冒三丈,“人家都用鼓風機了,咱家還是拉風箱燒麥秸,煙熏火燎地讓人受罪。你眼瞎了,看不見煙都進了房子,不把我嗆死是不是都心不甘?還說為我好……”

如此這般,吵鬧得沒完沒了。

賈麗珍實在聽不下去,她抱著頭,有氣沒力地說: “你要打胎你就去,誰還能管住你嗎?。”

翠花不依不饒,連珠炮似的朝她發起猛烈進攻:“知道就行。爛車子賣了都追著要錢哩,生娃不生娃可由不了你們,有本事拿錢買孫子去呀……”

賈麗珍氣得渾身哆嗦,朝兒子喊:“大實,你過來!給我把這狗日的打了!她是要把我朝死氣呀!”!”

梁大實也覺得媳婦有些過分,本來她堅持打胎,一家人心裏就不好受,沒想到她還如此出言不遜。他便舉起手欲打翠花,翠花腳在地上跺著,口中毒火噴發:“你打,你打,我讓你打!打不死你就不是人生的!”

“不是人生的他是啥生的?明明是我生的嘛,絕對不是石頭縫裏蹦出的,不信你在村上打聽去。你這媳婦也太歪了!大實,來把她這嘴朝爛打!”賈麗珍說。

“打來!來,打我來!我叫你們打!我叫你們打!”翠花吼叫著,然後撲騰一下坐在地上號哭。

梁大實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了,想說,沒法說;想勸,沒法勸;打,不妥;求,更不妥。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那隻舉起的胳膊停在了空中,忽又猛地蹲下身,順著牆溜了下去,伸手在自己臉上左右開弓,啪啪地抽著耳光:“我羞我先人,我是個窩囊廢,我……”他頭靠在牆上,渾身軟拉巴嘰的沒有力氣似的,朝媳婦一搖一擺地揮著手,說:“你厲害!你厲害嘛!你想咋辦咋辦去!”

翠花呼地一下從地上站起,氣鼓鼓地把桌上的化妝品往包裏一裝,拎著就走,一邊哭泣,一邊罵罵咧咧地出了門。

行至半路上,翠花看見馬二虎悠閑地騎著摩托車過來了,就放慢了腳步。

這馬二虎住在梁大實家對麵,一米八的個頭,國字形臉,人長得帥氣。

他比梁大實大七個月,也已經結了婚,並有了一個女兒。他雖有名正言順的妻子,卻喜歡充滿情欲和刺激的生活,喜歡與漂亮女人在一起。他在村外開了個養雞場,還雇了十幾位工人幫忙,村裏就有人在那裏拔雞毛,打零工,他生意紅火,賺了不少錢,成了村裏的萬元戶。這幾年穿著打扮也洋氣多了,看起來和城裏人差不多,平常他也很少回村。

馬二虎見翠花眼睛紅紅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心想:“八成是和家裏鬧矛盾了。人家女人一不順心就往娘家跑,她娘家離得太遠,怕是連個訴說的地方都沒有,也著實可憐!”這樣一想,他就一條腿劃地,刺溜一下把車停在她麵前,用腳撐住,擋住翠花問:“妹子,咋了,誰把你惹了?”

翠花自打見馬二虎第一麵就對他有好感,腦子裏就常出現他的影子。這會兒她委屈地說: “一家人都給我氣受咧,我沒法在屋待了,我真是瞎了眼,嫁到這家來了。”說著竟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馬二虎把摩托車停靠在路邊,伸手把翠花朝身邊拉了拉,關切地說: “不哭不哭!把眼淚擦了,你有委屈就盡管倒,哥又不是外人。”翠花看著他劍眉下那雙大眼睛,一時就有了想傾訴的衝動。她一副滿腹委屈、苦大仇深的樣子,說:“二虎哥,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窮苦出身,不怕日子苦,能舒心就行,可我這心裏總憋著個大疙瘩。”翠花於是說起了糞車送親的事,還說起了婆婆如何懷疑她和李木匠好,如何讓梁大實打她的事“沒想到妹子這麽苦。”馬二虎說著,胳膊一伸,就把翠花攬進了自己的懷裏。翠花扭了扭身子,欲拒還迎,整個身子就撲在馬二虎胸脯上。她立馬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心中有一些甜美,有一些激動,不再推辭,乖乖地任他摟抱著。半晌,馬二虎鬆開手,看著翠花說: “妹子,你要去哪兒?走,哥送你一程。”

翠花含情脈脈地看著馬二虎: “行了,你不用管了,我到 59路汽車站就行。”

59路汽車是直達市中心醫院的,看來,翠花的確要結束這個孕育不久的小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