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十一月的天總是陰沉沉的,夜也總是那樣漫長、陰冷。

半夜裏,一聲淒厲的嚎哭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悠悠地在肖家村上空回**。肖家村的人知道了:有人在這黑黑的夜裏去世了。

去世了的是金雁的九伯父。

金雁的父親肖華義這幾天正被女兒的婚事困擾得夜夜睡不著.女兒高高興興訂了婚,卻又要退婚,這確實讓他感到很為難。想如今婚姻自主了,要退就退唄,可這畢竟是大家子門裏沒有的事啊!再說女兒還不滿十八歲,年齡小,不懂事。這婚也不能說退就退呀,要三思而後行才對。他準備天亮就去張村打聽打聽張濤的具體情況,要是女兒再對張濤不滿意的話,就給她把這婚退了,到時候就是讓門族裏的人唾到自己臉上也沒有辦法!大人哪個不是為娃娃活著呀!他翻了一下身,突然聽到一聲嚎哭,接著聽到有人急切地叫他開門. 於是飛快的披衣下床,打開屋門,問明來由後,顧不得多想就跟著來人去了九伯家。

第二天,太陽已經升得老高老高的了,金雁還躺在**不想動彈。家裏人都去九伯家了,可她不小心患了感冒,清鼻眼淚地直淌,隻好留在家裏休息。

忽然,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響起,會是誰呢?金雁想。家裏人不是都有鑰匙嗎?她想著就沒有去開門。但敲門聲越來越大,猛烈的扣動門環聲中似乎還夾雜著撞擊門板的聲音。”啪啪!……咚咚!……通通!……“攪得她實在無法安靜。是誰敲門這麽不禮貌?

“誰呀?用這麽大力,也不怕把門敲壞了?”金雁不滿的嘟囔著,懶洋洋地起身,不大情願地躋拉著鞋去開門。

門開了,她吃了一驚,門外站著的竟是張濤!張濤二話不說,仰頭打著酒嗝,徑直朝屋裏走去。他顯然喝了酒,一身熏人的酒氣直衝金雁鼻腔。

“你有啥事?屋裏沒人……你進去幹啥?”金雁站在門口問。

張濤頭也不抬:“沒人?......我就隻找,找……找你呢!”說著就走進了金雁的房間,醉醺醺坐在了椅子上。

“找我啥事,沒事你就趕緊走!”

“找你玩兒嘛!咋……了?你不……歡迎?咱倆過了禮,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你胡說八道,你出去!”

“你說話的語氣能好點嗎?我……我可是你的未……未婚夫呀!”

張濤說著就去摟抱金雁,金雁迅速躲開:“別想了!光憑你今日的樣子,這婚都退定了。我爸已經同意了,過幾天我就把你花的錢都退給你,你走吧!”

張濤眼睛血紅,嘴裏咿咿呀呀,猛然勾住金雁的脖子,不由分說地把她拽到懷裏,手伸進她衣服中,強行在她身上臉上**一氣:“你爸!你說你爸?是你爸叫……叫你和我了斷?今你才算說了實話!我……我早就懷疑是你爸不同意你嫁……嫁給我……我的!果然不出所料,今日我就先……先把你給睡了!看……看你爸把你嫁……嫁給誰去!”張濤搖頭晃腦,不斷打著酒嗝, 難聞的酒氣噴在金雁的頭發上、臉頰上,使她很不舒服,一時難以忍受,她轉過頭想躲開,張濤紅著眼,一把扳過她的肩膀,在她臉上使勁捏了一把:“哦,怎麽了?不喜歡我還是….不好意思?說啊…”他說著嘴就朝金雁湊上來。

金雁羞憤難當,厭惡地扭動身子,不知哪來的勁一把將張濤推向一邊,然後瘋了般跑出門去。

金雁昏昏然來到街上,剛才張濤那副嘴臉不停在她眼前浮現,她用手下意識地扯了扯有些卷上去的衣服,理理亂了的頭發,一股被羞辱的感覺油然而生。自己一個大姑娘家,讓男人摸了手,這可是不得了的事,貴賤不敢讓人知道,這事放在舊社會,她金雁就是死路一條啊!今天真是危險,如果不跑出來,誰知會發生什麽事啊——都怪爸爸沒有及時退了這婚,都怪他說要去張村打聽,要不早和張濤退了,他張濤今日還敢來她家胡鬧?爸呀,你怎麽不替女兒著想啊!金雁情急之下竟埋怨起了父親。

金雁在村裏一條小巷裏來回走著,這時正好是做飯時間,有煙從個別人家的屋頂煙囪裏冒出,氤氤氳氳掩住了整條街,村巷裏幾乎看不到一個人,人們肯定都去九伯家幫忙了。她又心煩意亂,六神無主的在村巷裏轉悠,糊裏糊塗就轉到了九伯家門前。

九伯家門楣上貼著“望門紙“,門口用帆布搭起一個很大的棚子,棚子裏人很多,鑼鼓家夥在一邊敲得震天響,吹鼓手們口裏一把大銅鎖呐,腮幫兒鼓起,或嘹亮高亢或婉轉悠揚的嗩呐聲就響了起來,惹得一片鼓掌叫好聲。

靈堂設在棚子一角,穿白戴孝的人們在用此地特有的哭亡人的哭法聲音洪亮的哭著,一般都是邊哭邊說,比如:“我的叫不應的伯父啊————”哭聲很有韻律,拖音悠長哀傷,可以說是婉轉悠揚,抑揚頓挫,加上樂人們鑼鼓瑣呐聲的伴奏,聽起來激昂渾厚,像極了秦腔戲的韻律。那種音調,讓人說不出是歡樂還是悲痛,俗稱這種邊哭邊說的哭法為“哭睞睞“。金雁來自溫州的那個同學靳秀有次聽到了哭死人,驚訝的直喊:你們這兒這個哭法不多見,哭聲韻味十足呀,還帶音樂伴奏,真如唱歌樣好聽耶!

有好多年輕人不會這種哭法,隻能嗚嗚的哭,但遇到最親近的人去世,不學自然也就會了。一旦哭出了第一聲,就會立馬覺出一種**氣回腸,覺出一種美妙來,才知道這是一種最易把情感發泄得淋漓盡致的一種哭法.便越發哭的不可收拾,哭得昂揚激越酣暢淋漓,有的還“借題發揮”,靈前苦自己的難受事,漸漸會哭了,那哭法就蠻有特色,哭腔哀調竟也是地道的“哭睞睞“哭法。

金雁在忙碌的人裏看見了父親,父親正坐在不遠的“賬桌“旁寫著什麽,她於是連忙向父親走去。無奈人太多,怎麽也不能靠近,反倒擠在人堆裏不能前行。喧鬧萬分的場麵使暈暈乎乎的她頭腦更加混亂,那種被羞辱的感覺又浮上來。她今天本來身體就不舒服,這當兒更是難過的想哭,終於忍受不住失控般哭出了聲,羞憤感瞬間爭先恐後湧到喉間,不吐不快似的。她覺得自己需要大聲地喊,好像這樣那些不快才能隨之傾瀉出來,她於是顧不了那麽多了,失形失態的扯著嗓子就朝父親喊:“爸,你不是說要把這婚給我退了麽,可你咋還不呢?……你要拖到啥時候呀?讓人家把你娃糟踐死了你就好受了嗎?爸,你說退就退嘛!……爸!你這樣拖著,是不想讓你娃活了嗎?”金雁聲音沙啞,語無倫次地說著,她的神情和喊聲驚動了屋裏屋外正忙碌的人們,連敲得正起勁的鑼鼓家夥也停止了。好多人圍上來看熱鬧。大家斷斷續續的聽到金雁說她爸要給她退婚的消息,雖然聽不太清楚,卻也千真萬確地聽到那幾個字了。又見金雁正一臉委屈地責怪她爸肖華義,便交頭接耳神秘兮兮低著頭小聲議論。”退婚、金雁退婚?她爸讓退的!”另有幾個好心的人趕過來勸說金雁,她們把金雁拉到廚房門口,拿來肉夾饃給她吃:“金雁,甭跟你爸計較了,你爸可能一時糊塗,先把饃吃了再說。”金雁好像沒聽見似的,癡愣愣站在人群中,不聽話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吧嗒吧嗒往下掉。

其實,她到底朝父親喊了些什麽,連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她隻知道自己又氣又急,需要這樣大吵大嚷,根本沒想到這樣會使父親處於一種多麽尷尬的境地。

眾目睽睽之下,肖華義的臉漲得通紅,拿著帳單的手索索地抖著,嘴張了幾次,似乎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好多人上前對肖華義指指戳戳:“你這人原先都是明白人麽,咋也弄這齷齪事呢?”

“咋能冒冒失失就叫娃退婚?你想騙人家?耍弄人家?還是咋的了?”

“我……我……“肖華義瞅一眼滿到處的人,一臉的尷尬和難堪……他無法向紛亂的人們說清楚這回事,也難以為自己辯解。眾人如錐的目光紛紛投向他。一向坐懷不亂的肖華義神情竟然緊張起來。他強撐著臉,愣愣地朝金雁看著,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女兒似的。好大一會兒,他才揚起頭,朝著人群外邊喊:“金雁她媽……金雁她媽……!你快過來!”金雁媽從後邊房間裏失急慌忙的跑出來,手裏還拿著正縫製的孝衣。她推開擁擠的人群,跑到丈夫跟前,焦急的問:“他爸!你叫我?”

“你快回去!讓咱三個兒子給湊些錢,不夠了,再在親戚鄰裏那兒借些,把這冤家的婚給退了!”

“他爸!你這是……?

“….叫你退你就甭問了,盡管去退就是了。咱反正是要挨鄉黨罵的,就讓人家罵去吧!”

肖華義心中明白,女兒這次退婚, 不光錢財上要受損失,肯定也得罪了張村人和媒人,說不定還會招來一場鳳暴呢。

秦風農村,子女婚姻這種事,一般是最容易把人搞臭的!他做好了被鄉黨罵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