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過年了,過年了

吃白饃,砸核桃

穿新衣,戴新帽。

手裏拿個丁丁炮,

啪哩啪啦好熱鬧

虎頭鞋,紅棉襖。

月亮見了笑彎腰。

小乖乖,小寶寶,

爺爺奶奶連聲叫

大人小孩樂陶陶……

劈裏啪啦的爆竹聲陣陣響起,伴著孩子們歡快的兒歌聲,天地間便彌漫了一層喜氣。

一九九三年的春節來到了!

除夕之夜,年夜飯是要吃的,金雁在廚房叮叮當當又切又剁,羅布片兒切得薄薄的,洋芋絲切得細細的,餃子邊兒花紋捏得一絲不苟。一切停當後,又專門給賈寶包了一碗他愛吃的大肉餃子,等鍋滾飯熟,盛在碗裏,招呼丈夫來吃了,然後從門外的麥秸垛攬了一籠麥糠,和著鋸木屑塞進炕洞,又出門撕了一抱麥秸,用幹樹杈子一捅, 在炕洞引著火,把炕燒熱了。但忙綠中仍不忘看賈寶的臉色行事,生怕不小心得罪了他。

過去,一到年三十賈寶都是早早去了賭場,丟下金雁和孩子在家,年夜飯吃得寡淡無味,今年賈寶能在家吃年夜飯,金雁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吃完飯,金雁將碗筷收拾起來,一臉陽光的對賈寶說:“我去廚房給咱把碗一洗,就燒些熱水給你洗腳,炕熱著,一會兒咱一家四口坐炕上看電視,美美的過個年三十!”說完高興地扭轉身,腳步輕快的去了廚房,麻利地挽起了袖子……廚房裏很快響起了一陣叮叮當當涮洗鍋碗的聲音。

歡歡和樂樂在房間裏歡快的走動著,宛如兩隻美麗的蝴蝶飛來飛去。歡歡馬上就十一歲了,紮著兩條小辮子,濃密的劉海在額前垂下。上身穿著一件紅花紅底的褂子,下身是用母親手織的粗大布做成的褲子,腳穿母親做的藍色棉鞋,脖子上一條紅紅的紗巾,雙眼皮,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閃著天真爛漫的光彩,微微上翹的鼻子秀氣而適中,臉上明顯帶著一股倔強氣,說話聲音清脆而響亮。妹妹樂樂小她三歲,皮膚白白的,留著烏黑的童花頭,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很秀氣,櫻桃般的嘴巴,一笑腮邊兩個酒窩,說話聲音柔柔的甜甜的,。歡歡幫著把碗盤端進廚房,然後和妹妹一起將飯桌抹擦幹淨,接著兩姐妹一起清掃炕腳底上的垃圾。

賈寶坐在炕上,眼睛瞅著炕頭櫃上的黑白電視屏幕。春節文藝晚會正演到好處,他卻無心觀看,他的心早跑到牌場去了,禁不住胡思亂想:“唉!人家電視上的人咋就沒有煩惱呢?而自己現在屁股後麵還有人跟著要賬……..兩個女兒生得倒也乖巧,可要是是男娃不就好了……..人家媳婦命壯,見生就生男娃,自己老婆不知咋搞的?盡生些女娃子。自己將來連個傳宗接待的兒子都沒有,唉,煩,不打牌真是難受喲。”想到此,他不高興的朝兩個女兒擺擺手:“歡歡、樂樂,你兩個不停在腳地舞弄啥呢?過來過去的煩死人了,都上炕看電視!”

父親聲音好怕人,樣子很是嚴厲,歡歡樂樂就怕了,有些緊張、膽怯,一聲不響放下條帚,乖乖地脫了鞋,畏畏縮縮地坐在了炕上。

賈寶卻溜下炕,急急忙忙穿上鞋,朝外就走。

歡歡膽怯地看著父親,小心翼翼地問:“爸,你幹啥去呀?”

賈寶隻管朝外走,沒好氣地說:“好好看你的電視!問啥呢?話咋這麽多的?”

此時,金雁還在廚房裏忙活,她圍著圍裙,衣袖朝上挽起,看起來麻利快活。洗了剛用的,她又將平時不用的碗筷也拿出來清洗,一會兒就將碗盤和案台、鍋頭及爐膛底下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切收拾停當,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就看著牆上那張灶王爺木版年畫出神。”臘月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壯馬,有草料,一路順風平安到、、、、、、”“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灶王爺升天,大年五更帶福來!這一年來,她和賈寶多次在灶間打打鬧鬧,賈寶無數次在這裏砸了鍋摔了盆踢倒油瓶踏壞案板還打了她,想必灶王爺都看見了,已經上天去說了麽?那可不好。臘月二十四是送灶,年三十晚上就要接灶了,人家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可村裏老人說灶王爺是家神,必須敬的。賈寶不沾家,沒辦法,祭灶的就隻有她了,今晚她要接灶神回來,她一想就朝著“灶王爺”跪了下去,點著香蠟,磕了三個頭,心裏祈禱灶爺不計前嫌,真的希望上天會降吉祥給她們家,讓賈寶不再打她。”這一年肯定會好的!”她看著跳躍的香火,對來年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向往。

做完這一切,金雁端著一盆熱水興高采烈走進房間,見炕上不見了賈寶,就詢問女兒他的行蹤。歡歡告訴媽媽,爸爸早已出門了。

不用說,他又是去賭了!

金雁立刻感到無邊無際的失望和寒心,心裏一陣酸楚,起初那種強烈的向往像被西北風吹走似的,好心情一下子**然無存。她悶悶不樂地走出家門,站到門道向外看,哪裏還有自己丈夫的影子?除夕之夜,年夜飯的香味從各家各戶的門窗裏飄了出來,摻雜著糖果的氣味直朝人鼻子裏鑽。好多村民屋裏的燈光溫馨地亮著,晃動的燈影告訴金雁那是一個幸福團圓的畫麵。他們全家聚一起看電視?還是在嗑瓜子?他們笑得多甜蜜啊!“啪啪、嗵嗵”,鞭炮犧牲著自己的生命不斷發出巨大的聲響,給人間增添著一份熱鬧。一聲接一聲,村子上空的大半個天被染得紅紅的。想著人家一家人其樂融融,一塊放鞭炮、砸核桃,一起辭舊迎新,過新年,金雁心裏酸酸的。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困得實在不行了,迷糊過去,竟被噩夢驚醒,夢中她被賈寶打傷的地方,鮮血淋漓,那傷口就在心口,血流不止,刀刺般疼!已經不是頭一次做這樣的夢了,可能年齡大了身體不好,夢更多,而且都是這樣有血有疼痛的夢。那傷口好像始終不能自愈,那血也一次比一次流得多,那疼痛更一次比一次深刻,以至於清醒後還令她顫栗不止。金雁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又摸了一下心口,那兩個地方都在隱隱作疼。

伴隨著劈裏啪啦一陣鞭炮聲響,新年的鍾聲敲響了。

賈寶沒有回來。

天亮了,賈寶沒有回來。

太陽喝醉酒似的漲紅了臉,賈寶仍然沒有回來。

金雁想起今天要去給父母拜年的事,就恍然大悟,想起什麽似的,急急忙忙拉開家裏放錢的抽屜,一看,裏麵的錢已經一個不剩。不用問她也知道,準是讓賈寶拿走的。焦慮和煩躁讓她坐臥不安。

“得趕緊把賈寶叫回來,這點錢可千萬不能讓他糟蹋完。”

金雁給女兒打過招呼,就踩著滿到處紅紅綠綠的炮竹紙屑,一路小跑著,一個個的賭場裏找,總算把賈寶給找到了。

賈寶正在賭場裏“押寶”,他大汗淋漓,緊張地看著押上去的籌碼,見金雁來,一臉的不悅,仰起頭瞪了她一眼,就又低頭朝落下的寶盆瞅著,兩隻眼珠子逐漸變得慌亂起來,嘴裏小聲嘟囔:“媽的,又輸了!”掏出兜裏的錢放在賭桌上:“全給你,輸完了咯……”

贏家不依,一邊抓桌上的錢一邊罵著髒話:“豬下的你!快掏快掏!還欠100元呢……”

“下次給,下次我一定給你補上,這次實在輸光了麽…..”

……..

贏了高興,輸了窩火,輸了錢的賈寶看什麽都不順眼,覺得金雁去叫自己回家簡直是傷他的麵子丟他的人。”娘們家也來搗亂,今日老子咋這麽背!”他一路罵罵咧咧,跟金雁朝家走去。

鄉道坑窪不平,空氣中充斥著火藥與農藥混雜的氣味。村子裏放炮聲不絕於耳,“咚”“啪”聲 震耳欲聾,不時火光衝天,就像一場激戰正在進行。一股旋風,炮仗炸過後的紙屑飛揚起來,隔在夫妻二人之間過來過去地飄,兩人的頭上、衣服上也沾了許多。

金雁輕輕拍打著,小心地問賈寶:“你不住嘴的罵誰呢?”

“想罵誰罵誰。”賈寶說著停住腳步,恨恨地跺了跺腳,鞋麵上的紙屑受了驚一般紛紛逃離。賈寶看著金雁,目光凶凶的:“都怪你叫我!我說過不讓你去牌場叫我的,你沒聽到麽?你耳朵用驢毛塞住了得是?”

金雁也停下,看著賈寶,囁嚅道:“怕你輸完了咱沒錢過年,這不,今天還要給我媽拜年…..”說完加快步伐繼續朝回走。

“光知道你媽,你媽生你這個喪門星有啥好處?沒一點幫夫運。拜年?我看就甭去了。”賈寶攆上金雁,走在金雁旁邊,黑著臉說。

“不行,我要去。平時沒時間,這一年到頭了……..”

“你沒看咱現在日子都過成啥了,爛帳一屁股,你還張狂地走親戚。”賈寶不無生氣地說。

“你不去賭,咱家日子能不好嗎?都是你把菜地的收成輸淨了。你知道咱的窮光景,為啥還要去賭場那種地方呢?那就不是咱沒錢人去的地方嘛…….”金雁話音剛落,賈寶就一臉怒氣,惡狠狠地看著金雁,他的耳邊不知怎的出現了另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其實並不陌生,多年來曾無數次在他耳邊盤旋過,這時他隻覺得這聲音特別的大,特別的刺耳。

“那也是你個窮光蛋進去的地方?你先人還沒給你引路哩,尿脬尿照照自己,掙了多少錢…….”

這聲音由遠及近,漸漸的猶在耳畔,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炙烤得賈寶難以承受。他氣不打一處來,伸出大手,左右開弓,在金雁臉上肆虐著,完全失去理智一樣,歇斯底裏的狂喊不止:“…….我為啥就不能去那地方?誰規定我不準去了?你說!你給我說!……我就偏要去,非要去!非要去!偏要去!……”賈寶狂吼著,那聲音刺得人耳膜發顫,聽起來甚是怕人。

“啪啪”響亮的耳光抽得金雁眼冒金星,捂著臉東西南北滿地亂栽,渾身就像散了架,這兒那兒都疼痛萬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出了胸口,覺得頭被賈寶打掉飛離了身體,同時感覺到了靈魂的疼痛和尖叫。

賈寶一腳上去,金雁就覺得天旋地轉,一個趔趄結結實實倒了下去。

陳嬸出門見狀,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尖聲驚叫:“快!快把金雁送醫院!”

沒有人送金雁去醫院,因為她又被賈寶衝動地拉回家裏,關起門來,更猛烈地毒打。

歡歡和樂樂見狀,哭喊著上前阻攔,被賈寶擋在一邊。

賈寶怒目圓睜,瘋了般揮舞著拳頭,好象他打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個和他有著血海深仇的人。

歡歡、樂樂在一旁驚慌失措地哭嚎著。見阻止不了狂暴的父親,歡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神情悲切的叫著:“爸!爸呀!你甭打媽媽了!爸,爸,快住手呐!”失去理智的賈寶絲毫不理會女兒的哭喊,反倒提起金雁的一條腿,把她拖回房間裏,“咣“的一聲插上門拴,把不斷哭嚎的兩個女兒關在門外。

一陣“啪啪”的聲響和著金雁被打的慘叫聲不斷從門縫及窗欞傳了出來,傳到門外歡歡和樂樂的耳朵裏,她們的心不由自主也縮成了一團,可憐的小姐妹哭著、喊著、跑著、跌著,不住的哭叫著媽媽,不斷地拍打著門環,她們手足無措,無計可施。歡歡在門外東頭西頭地找開門的東西。門仍舊關的緊緊的,樂樂“媽媽,媽媽”失聲驚叫,哭叫得嗓子都啞了。沒辦法,兩個小姐妹隻能搬來小木凳,踩著木櫈趴在窗台上,隔著玻璃朝裏張望,裏麵的情景把她們嚇壞了:父親的拳頭一下下砸在母親身上,母親沒有招架之勢,更沒有還手之力,隻是抱著頭,被蛇咬了般慘叫著——歡歡和樂樂不禁不約而同的大喊不止:“爸!甭打了!爸呀,媽呀————小姐妹倆驚駭淒厲的哭叫毫無作用,房間的門還沒開,父親的暴行仍在繼續,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的哭叫變成了呻吟,痛苦的蜷縮在一起,全身抽搐……歡歡情急之中,拎起半塊磚頭使勁向門上砸去。

門終於開了,賈寶停止了對金雁的毆打,看都不看兩個女兒,就揚長而去。

歡歡、樂樂一頭撲在母親身上,哭喊不止。

金雁一臉的血,躺在炕腳地上,昏昏沉沉的。朦朧中她感到有人在搖晃著她。她聽見了兩個女兒的哭喊聲。

“媽,我是你的歡歡!媽,你睜開眼看看我呀!媽——““媽呀!你看看,你快看看我是樂樂呀!”

金雁努力地睜開眼睛,但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挪動一下身子都很困難。疼痛滿身跑,從頭頂到胸腔,從胸腔到四肢,從四肢到五髒六腑、、、、、、哭成淚人的兩個女兒使出渾身力量將她挪到炕上,又打來一盆熱水,為母親擦洗身上的血汙,樂樂邊擦邊哭:“媽……我不想要你受疼……媽!媽呀……“歡歡暗中給妹妹使眼色,示意她別哭了。背過母親,歡歡哭著勸樂樂:“咱倆都記住,甭在咱媽跟前哭,咱媽看到也會難過的,她身上的傷就會疼。”樂樂擦著淚,立即命令姐姐:“你先不要哭了!快把淚擦幹!”兩個小姐妹小心翼翼地給金雁換上幹淨的衣服,接著又找來紗布和衛生紙包在金雁流血的手上、腳上。從沒做過飯的她們竟然還給母親做了一碗雞蛋掛麵條。樂樂坐在母親身邊,一口一口給母親喂飯。歡歡提醒她:“小心!甭把咱媽給燙了。”樂樂便張開小嘴,輕輕吹一下才把麵條喂給母親。歡歡時不時端來她們做的飯菜,頭挨在母親胸前,親昵地說:“媽,您說,您想吃啥?我和樂樂給您做去。”樂樂立刻伸手撥開姐姐的頭,小臉一板說:“快!取了,壓疼咱媽了!”

金雁躺在那兒渾身不舒服,她頭疼欲裂,口裏一顆牙被打掉了,還在隱隱作疼;左眼被打得紅腫不堪,看東西隻能眯成一條縫。臉也腫得象一盆發酵的麵,原來好看的瓜子臉變成了滿月臉。耳朵嗡嗡作響,右邊那隻變成了青紫色。。。。。但她卻驚喜的發現,平時那兩個不懂事的娃娃竟然一下子變得聰敏、懂事,仿佛-下子長大了許多。”一定是老天爺看我可憐,才安排兩個女兒來照顧我的。一定是老天爺瞬間教會她倆好多本事的。對!一定是老天有眼,一定是老天爺不讓我去死。”金雁想著,的確覺得自己不該去死了,為了這兩個可愛的女兒,她情願再苦再累也要咬牙活下去。她伸出軟弱無力的手,輪番在兩個女兒光滑細嫩的臉上撫摸著,口中喃喃道:“乖……乖女兒,去村東診所叫醫生來…..媽要好好活著,媽要看著你倆長大….

金雁聲音嘶啞,周身酸疼,發現被賈寶打落了牙齒,一時間竟難受非常,用手在嘴唇上摸一下,心就跟著顫一下,很想哭,但哭不出聲,盡量想發出最大的聲音,但掉了牙的地方似乎在呼呼的漏氣,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麽的微弱;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但還是不能起坐,她是真不想讓女兒看見自己這個樣子啊!不禁百感交集,淚水開始無聲的流淌,先淌在臉上,慢慢就流向了頭發和耳朵裏。歡歡、樂樂見狀,再也忍不住了,都嚶嚶的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