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趙承博的確經常跑出趙府。趙家雖說全部遭到軟禁,卻革命黨人其實歡迎他們出去接受新鮮事物。趙承彥就是因為走出了趙府,親眼目睹民軍紀律嚴明,贏得了民眾的支持,轉變了態度,在暗中支持民軍的。趙承博跟民軍一接觸,就很欣賞他們的勇氣,不過,他自己決不會參加民軍。這就是他的個性。他對任何事情都抱有好奇心,當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他就再也不會把它們放在心上了。

他很有點害怕父親。要是父親沒有察覺出趙府完全被他母親和趙春麗母親控製了,好像使喚下人一樣使喚趙承彥和趙承彥母親,他就可以支持趙承彥,暗中幫助趙承彥母子。現在,事情好像反過來了,他母親和趙春麗母親每一天都會遭到父親的責罵,常常以淚洗麵。他並不覺得母親她們就一定值得同情,卻再也不敢太放肆,太隨心所欲,擔心父親會像對待母親一樣對待自己。他經常偷偷摸摸地溜出去,看到了好玩的事情,聽到了好玩的事情,都會回來告訴母親。

"如果我像你一樣天天被關在家裏,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呀。"趙承博說道。

"畜生!你也不學好嗎?"趙嘉勳一股熱血猛地朝喉頭翻湧,眼睛一翻,差一點就倒在地上。

餘瑞祥趕緊從背後扶住他。周瑩瑩和李香香一塊高聲叫喊起來。屋子裏一片慌亂。劉芳芳聽到喧鬧聲,忐忑不安地走了過來。她本來不敢出現在這種場合,卻這一段時間,府上的任何事情,趙嘉勳都要她出麵才肯點頭,硬是把她抬上了架子。不過,她並沒有真正在趙府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一旦趙嘉勳不在跟前了,府上依舊跟往常一樣,周瑩瑩和李香香當著家呢。

"叫大夫呀。快去叫大夫呀。"周瑩瑩和李香香一齊吼叫道。

然而,趙嘉勳已經**了。他依舊很憤怒,依舊很想罵兒子。

卻他還沒有罵出口,餘瑞祥就說道:"世伯,如果我是叛逆,我背叛的是清廷,卻忠於漢人,忠於國家;你讀了很多書,做了很多事,看見了很多東西,難道你沒有想過,你忠於清廷,就是背叛漢人嗎?你應該出去看一看。從今天開始,我可以下命令,讓你隨時可以走出趙府。你不是希望看到清軍打過漢水,打到漢陽嗎?告訴你,我不會讓清軍跨過漢水的。我甚至會率領民軍打過漢水,重新收回漢口,並揮師北上,直搗北京,一定要把宣統從龍椅上拉下來。"

"逆賊!你這個逆賊!朝廷是不會被你打垮的,你就等著,朝廷一定會將你碎屍萬段的。"趙嘉勳聲嘶力竭地咆哮道。

餘瑞祥微微一笑,再也不做聲了。

趙春麗冷笑道:"你就一直做白日夢吧!"

不容女兒說不下,趙嘉勳怒不可遏,又要張口大罵了。

趙春麗心裏想道,早就知道父親是不會支持革命黨的,現在回了一趟家,回去可以向黃總司令交差了,再也不願意跟父親僵持下去了,轉身就朝門外走去。

餘瑞祥跟著也出了門。

這時候,趙承彥從外麵進來了。他每天都要出去好幾趟,隻要府上有事,都是他出去做;榨油坊裏有事,也要他打理。當民軍敗退到漢陽以後,趙嘉勳越來越感覺到民軍很快就要失敗,更是不停地要求大兒子每一天都要向他報告清軍以及民軍的動態。

"你們?"趙承彥乍一看到餘瑞祥和趙春麗,不由得大吃一驚,說道。

餘瑞祥和趙春麗不得不停下腳步,看著他,一齊說道:"怎麽啦,難道不認識嗎?"

"我真沒有想到,你們會來。"話還沒有說完,趙承彥就聽見父親在堂屋裏大聲吼叫他進去。他不得不向餘瑞祥和趙春麗充滿歉意地點了點頭,朝堂屋裏走去。

餘瑞祥和趙春麗繼續走向大門,卻周瑩瑩趕了出來。她一朝外走,就又聽到趙嘉勳在堂屋裏謾罵,再也不敢亂動了,倚在門邊,眼淚不停地流了出來。

趙承博可管不了那麽多,跟在餘瑞祥和趙春麗後麵,穿過了庭院,追上了她們,說道:"難道你們不能多留一會兒嗎?我敢說,承彥哥哥一定有話要跟你們說。"

餘瑞祥和趙春麗停下了腳步,看著趙承博,說道:"你是不是也有話要跟我們說呢?"

"是呀,我也有話要說。"趙承博說道:"其實,我有時候也很想跟你們一樣參加革命黨,跟清軍好好打一仗,一定很好玩。可是,我怕聽到槍聲,更害怕聽到炮聲,一聽到槍炮聲就嚇得趕緊要逃。"

"為什麽要逃呢?"趙春麗親昵地摸了摸弟弟的腦袋,說道:"隻要你想到,在戰場上,你不殺死他們,他們就會殺死你,你就什麽也不怕了。"

趙承博笑道:"我做不了魔王做的事,還是不去當魔王了。"

趙春麗生氣了,揚起手,就要朝弟弟打去。卻趙承博笑著跳開了,跳到餘瑞祥麵前前,說道:"瑞祥哥,你可以送給我一把槍嗎?"

"如果你要去打清軍,我可以給你一支槍。"餘瑞祥說道。

"我才不去打仗呢。太沒意思了。打來打去,死了那麽多人,到底為什麽呀?就是你們把宣統拉下了龍椅,換上另外一個人去當皇帝,還不是一樣嗎?"趙承博說道。看到餘瑞祥和趙春麗想教訓他了,他趕緊揮了揮手,說道:"算了,不說這些了。告訴我,漢口到底燒到了什麽程度?"

餘瑞祥痛惜地說道:"殘暴的清軍才是魔王。他們幾乎將漢口最繁華的地段全部燒光了。"

"我聽說,是王俊林放火燒的,對嗎?"趙承博又問。

"隻有王俊林這種反複無常的小人,才做得出這種事情。"趙春麗痛恨地罵道:"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他,砍掉他的腦袋,為漢口百姓報仇。"

"哎呀,你就是魔王,除了砍頭,還能說什麽話呀?"趙承博驚訝地叫了一聲,忽而一本正經地說道:"其實,也不是我要問你們,是嫂子要問你們的。她一直問哥哥,卻哥哥總是不肯告訴她。"

"王芝英?"趙春麗和餘瑞祥心裏同時一驚。

王芝英要是知道漢口是被王俊林放火燒掉的,該怎麽想呢?腦袋裏一浮現出這樣的疑問,餘瑞祥馬上就想起了王翔宇。王翔宇知道是王俊林縱的火以後,馬上口吐鮮血,昏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餘瑞祥不得不命令幾個衛兵把王翔宇送回了搬進租界的王府。現在,王翔宇怎麽樣了呢?還有,王俊財怎麽樣了?他們都還好嗎?餘瑞祥情不自禁地舉起首,遙望著漢口方向出神。

"瑞祥,春麗。"餘瑞祥聽到了一個喊叫聲,這才回頭一看,隻見趙承彥已經站在自己麵前了。

"謝謝你對民軍的幫助。"餘瑞祥說道。

趙承彥警惕地朝後麵看了一眼,噓了一口氣,說道:"不能為民軍做更多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很希望你們能夠親口告訴我的夫人,王氏家族現在一切平安。"

餘瑞祥和趙春麗凝視著趙承彥,愣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

趙承彥苦笑道:"她知道漢口被燒,一直很擔心王氏家族。自從我娶了她,她其實一直沒有真正快樂過。我無法給予她需要的東西,隻能讓她陪我一道受苦。我怎麽能告訴她王府的真實情況呢?"

"你知道一些什麽了?"趙春麗問道。

趙承彥說道:"我知道,王氏家族的很多財產都被大火燒掉了;我也知道,是王俊林放火燒掉的;我還知道,很多商戶到王府尋求說法,王翔宇世伯為了替兒子謝罪,當著很多商家的麵,就在他府上自殺了。"

餘瑞祥和趙春麗感到格外震驚。這幾天,他們一直忙於撤離民軍,忙於動員民軍和民眾修築陣地,竟然根本就沒有好好想一想王府到底會怎麽樣,更沒有想到王翔宇會自殺身亡。本來在趙承彥說王芝英嫁給他以後,一直不快樂,餘瑞祥就有點吃驚,現在,吃驚的感覺都被這種震驚掩蓋了。他緊緊地抓住了趙承彥的手:"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說王世伯已經自殺了?"

趙承彥說道:"在民軍全部撤到漢陽之前,因為王芝英非常擔心王府的安危,我就偷偷派遣了一個精明的夥計,過江去了漢口,去租界找到了王府。他親眼看到世伯自殺,還親眼看我嶽父也在世伯的身邊。但是,我不能告訴王芝英。因為世伯對她太好了,視她為親生女兒。我擔心她聽到消息以後會受不了。"

趙春麗深知在他心裏承載了太多痛苦,隱含著淚花,喊道:"哥哥!"

忽然,一陣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鼓。她趕緊收回話頭,眼睛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赫然看到一條人影正在地上翻滾著。

"芝英。"趙承彥突如其來地一聲大喊,飛快地衝了過去,抱起了仍在地上翻滾的那道人影。

趙春麗吃了一驚,趕緊奔了過去,幫助哥哥扶住了嫂子。餘瑞祥和趙承博略一遲疑,也跟了過去。王芝英臉色蒼白,眼睛慢慢地睜開了,望著丈夫,眼淚不停地往外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芝英。"趙承彥急切地喊道。

"你為什麽要瞞著我?"王芝英緩緩地張開了嘴巴,問道。

"我沒有瞞你。"趙承彥的心在流血,眼淚一直不停地流,啪嗒啪嗒地掉在了王芝英的臉上。

王芝英綻開了一抹淒厲的微笑:"伯父自殺了,王家的產業差不多快要完了。我父親是不是也快要死了?我母親是不是也快要死了?他們是不是都要死了?"

夫人每說一句,趙承彥心裏就像刀割一般生疼。

趙春麗心裏抽搐不止。她知道,嫂子自從進入趙家的門,就一直沒有快樂過,就一直受到了母親的壓抑,一直跟趙承彥一樣,默默地承受著母親給予的粗暴。支撐著嫂子堅強地生活下去的是哥哥的善良、劉芳芳的堅韌以及王氏家族對趙府的關照。這就像三根支撐王芝英生活下去的支柱。現在,一根支柱已經訇然倒塌了,嫂子心裏承受的壓力已經到了瀕臨全麵崩潰的臨界點。她連忙幫助哥哥把嫂子扶起來,說道:"沒有,嫂子,王氏家族還沒有完,也不可能完。你哥哥王俊財還在,你父親還在,你母親還在,你弟弟也在。還有......"

趙春麗很想說還有王俊林在,可是她不願意說出王俊林的名字。因為,在她的心中,王氏家族的一切災難都是因王俊林而起的。

王芝英再一次露出一抹淒厲的微笑,掙紮著從丈夫和趙春麗手裏站起來了,她看了看餘瑞祥,看了看趙承博,說道:"我知道,你們都在騙我。我要回去漢口,我要去看一看伯父,我要去看一看父親,我要去看一看母親,我要去看一看哥哥,弟弟,我的一家人。"

一邊說,她一邊舉步朝外麵走去。趙春麗和餘瑞祥麵麵相覷,很想說話,卻喉頭被堵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夫人王芝英很長時間以來就有點神經恍惚了。趙承彥心裏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迅速爬上了心頭。他趕緊攔住夫人,說道:"你回不去漢口了,漢江已經被封住了,沒有辦法回去漢口。"

"不,你騙我。"王芝英認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說道:"沒有人封住漢江,誰也不會封住漢江。我伯父死了,我父親死了,我母親死了,我哥哥死了,我弟弟死了,王家沒有一個人了。我要回去。我要為他們下葬。"

王芝英越說思維越混亂,越說越神智不清了。

餘瑞祥心裏滾過一陣悲哀。他萬萬料不到,這一次到趙府來,竟會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

趙春麗扶著嫂子,說道:"沒有,王氏家族的人沒有死。你要想去漢口,我陪你去。我陪你過漢口。哪怕天崩地裂,我也會陪著你去漢口,讓你親眼看一看,你父親、你母親、你哥哥、你弟弟都還活著。"

餘瑞祥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卻臉上顯出了激憤的色彩。為了王芝英,為了趙春麗,他竭盡全力,也要把王芝英送到漢口去。

趙承彥一聽妹妹的話,卻嚇了一大跳,趕緊阻止道:"你不要胡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漢水已經封住了,不能過江了。"

他還有一個消息沒有告訴妹妹。

得到王翔宇已經自殺身亡的消息之後,他立即向父親報告了。父親對王翔宇幫助革命黨仍然耿耿入懷,卻也不由得為世兄的死亡感到難過,盡管趙府的人不能去漢口,還是囑咐趙承彥派遣下人,前去王府吊唁。結果,下人回來報告:王翔東竟然一病不起,躺在**,再也不能動彈。

"我要過江,我就是要去漢口。"王芝英拉著趙春麗的手,說道:"小姐,隻有你不騙我,你願意幫助我,你就帶我一塊回娘家吧。"不等趙春麗說話,忽然鬆開了她的手,說道:"我知道,你也不願意幫助我。那好,我一個人也要回漢口,誰也不能阻擋我。"

話音還沒有落地,她就突如其來地朝外麵衝去,卻腳下一崴,愴然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