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李自成攻下了襄陽城,登基稱新順王,封高桂英為王後,大賞有功將士,虞和人當然不例外,被提拔為部總,主管大小醫官,並受到李自成當麵嘉獎。一天早朝時,在一群全身披掛、威風淩然的受獎將領中,虞和人發現了一張熟悉的方臉,嚇得他持刀上前詢問,將軍,你是?

方臉丟下手中鐵棍,拉著虞和人驚訝地問,你是和人兄弟嗎,你是和人兄弟嗎?我是佛寶山滿盞之呀。

虞和人一邊揭下剛剛戴上的嶄新頭盔,一邊疑惑地詢問,盞之大哥,你不是上吊了嗎?

滿盞之淚花閃爍地說,人事多磨,一言難盡了。兄弟,我們去河邊細說吧……滿盞之上吊隻是一時背氣,被下人施救了過來,滿園春進屋見狀,立即打發下人去熬藥舀湯,將一顆紅色藥丸塞進了他奄奄一息的嘴裏,然後放聲大哭起來,老年喪子、中年喪妻、少年喪父,人生三大悲痛事,郞門讓我一個大善人撞見了呀!盞兒呀,你好狠的心呀,這樣利利索索地走,留下你年邁的爹爹郞門生計呀!不知道我祖上是哪輩人結下孽緣,讓我遭受這樣的報應呀!

聽見老爺的號啕大哭,辛氏、覃氏也趕進屋來,見滿盞之已長長的擺在地上,頓時悲憤過度倒地呼喊,兒呀,我的心肝兒呀,你不是已經回還過來了嗎,郞門又去了呀?天下好女人多如牛毛,你就是要天上的嫦娥,娘也得給你搭樓梯接下來呀;你就是要海底的龍女,娘也得鑽迷宮抱上來呀,郞門為一個山野女人上吊了呀?哈不溜秋的兒子呀,慫不溜秋的兒子呀,撞不溜秋的兒子呀!

下人們也趕過來哭著說,我們剛剛離開時,少爺已經回過神了,眼睛在寡碌碌地轉動、嘴巴在歪咧咧地拉扯、鼻子在文絲絲地抽氣,郞門一轉眼又去了呢?你要去嘛,還是打聲招呼噻,給老爺太太說一聲呀!

滿園春抹著淚水說,抬出去,就用我那副楠木壽棺吧。

辛氏、覃氏抱著滿園春的腳說,老爺呀,還是等一等給兒子入棺吧,興許菩薩保佑又回轉來呀。

滿園春鐵青著臉說,都死過兩回了,郞門還能回轉來呢?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會拖到五更去,馬上抬去入棺,不要驚動他人,黑邊時節下葬。

滿家的喪事,在司兵暗中監督下,全部按照滿園春的鋪排進行,按照佛寶山化身子的規格進行:不受人吊唁,不拖大席麵,不跳喪哭靈,不玩獅子龍燈,不做金禪道場,不砌石碑大墓……可是,夜深人靜時,滿園春拖著一把鋤頭悄悄出門了,幾鋤刨開了泥巴墳墓,打開油漆棺木,將熟睡中的滿盞之抱了出來,塞進一顆藍色還魂丹,在他背後狠狠一巴掌,輕輕地搖著喊著,盞兒,盞兒!

滿盞之慢慢睜開眼睛,望一望蔚藍的天空和閃耀的星星問,爹,郞門在這裏呀,我不是上吊了嗎?

滿園春揉著他的胸口說,是上吊了,為虞美人上吊了。可是閻王不收留呀,要你再活幾十年,為爹娘盡孝道呢。

滿盞之伸一伸有些酸軟的腿腳說,爹,可惜虞美人,為我活祭了,真對不起人家呀。

滿園春扶起他說,一個男人,要頂天立地、胸懷山嶽,建功立業、光宗耀祖,郞門能為一個女人尋死尋活呢?古人的“不孝有三”,你曉得是哪三不孝嗎?阿意曲從,陷親不義;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你想想,你是不是這三種人?

滿盞之淚水漣漣地呼喊著,爹,也許兒子錯了。

滿園春站起來很武斷地說,包袱掛在水杉樹上,裏麵裝著衣褲鞋襪銀票,換上了趕快逃走呀。

原來,滿盞之穿著“金三銀七”無扣喪衣,即三根褲子、七件衣服,軟底藍布鞋,棉布長統襪,黑色吊帶帽。滿盞之猶豫著,不想更換裝束,仍然沉浸在失去虞美人的悲痛之中。

滿園春忽然摸出一把短刀橫在脖子上說,滿盞之,再不走,老子就死在你麵前。你是要爹,還是要活祭的女人,自己看著辦。反正老子活了半輩子,為了你幾爺子活夠了!

滿盞之跪在地上哭泣說,爹,您別逼我了,換了衣褲走就是呀。爹,兒子這一去,前路渺茫、生死未卜,兩個兄弟尚不理事,您和娘要多保重呀!

滿園春也老淚縱橫地說,兒子這一去,路途定然凶多吉少,遇事務必小心謹慎,“萬事皆小,生命為大;萬物皆小,人靈為長。”隻要混出一個人模狗樣回來了,溫山霸再凶狠,能拿你郞門樣呢?虞興我再橫蠻,能拿你怎麽的呢?

滿盞之在星月之下,消失在滿園春酸楚的目光裏,七轉八旋來到散水橋上,拄著滿家鐵棍望著幽深恐怖的大峽穀,柔腸寸斷、感懷萬千,越發懷念他和虞美人的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越發感覺自己的卑微渺小、苟活無奈,無顏麵對虞美人,無法麵對世人,更無法麵對自己的良心。一時間,滿盞之悲淚漣漣、淒聲咽咽、捶胸陣陣,飛身一躍大喊一聲,美人,我來了!

忽然一片紅葉從夜空中飄飄而至,一個渾厚的聲音似乎從雲彩上傳來,施主,大難不死,而今何必呀?

滿盞之收回腳步,驚訝施禮,無法大師!

無法大師望著霧氣彌漫的峽穀說,施主難道忘記了令尊的話,要做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嗎?

滿盞之悲憫地呼喊一聲,大師!

無法大師捋一捋身上的粉紅袈裟,竟然轉身而去,無頭無腦地背誦著古人的詩句:

有緣千裏來相會

無緣對麵不相識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