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立體詩章1
第二節 立體詩章
麵對利川眾多的曆史文化遺存,我常常思考著曆史與文化的關係。文化總是在漫長的曆史過程中形成並傳承下來的,而文化又反映著曆史過程的痕跡,兩者相互作用、互為依存。從某種角度或程度上說,曆史就是文化,文化也是曆史。把曆史和文化兩個概念嚴格區別開來是很難的。當我麵對利川浩繁的文化遺存時,更是感受到了這一觀點的實用性。
利川是一塊曆史與文化交織的厚土。利川的曆史與文化,不僅寫在紙上、印在書上,而且以實物的形式,立體地展現在青山之間,綠水之畔,藍天之下,大地之上。它們洞穿古今,曆經滄桑,默默地立在時間的深處,向我們講述著一個個布滿綠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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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代又一代土家人,就像長流不息的河水,曆盡艱難險阻,穿越坎坷跌宕,在時間與空間的深處,用他們的汗水和智慧,創造一種又一種厚重的文化,創造一個又一個偉大的奇跡,創造一部又一部宏闊的曆史。大水井古建築群,便是土家人在那片封閉而又開放、沉寂而又活躍的土地上創造出的一個文化奇跡。
我時常去閱讀大水井古建築群,從它身上,我讀到的不僅是一個家族的興衰曆程,也是封建統治和地主經濟時代的縮影。
地處利川市與重慶奉節縣邊界上的柏楊壩鎮,是一片布滿民族文化符號的土地。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大水井古建築群,就坐落在那裏。
大水井古建築群由李亮清莊園、李氏宗祠、李蓋武莊園三部分組成,共占地2萬餘平方米,建築總麵積1.2萬平方米,共有24個天井,200餘間房屋。建築時間由明末直至全國解放前夕,先後長達300餘年。整個建築北望齊嶽大山,南靠寒池高嶺,東攬尖刀古觀,西控九龍雄關;高大的城牆與瓷嵌交相輝映,西式的柱廊與吊腳樓並肩媲美,雄奇的山峰與神秘的幽穀上下呼應,傳奇的故事與如畫的風景傳承交融。在李氏幾代人將其作為一個家族的居所和禮儀殿堂而苦心經營的時候,也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不僅是一個家族心血和財富的堆積,實際上也是在書寫一部土家建築的史詩。在李氏家族的第一代主人從黃氏主人手中接過那座老宅,並拉開曠日持久的大規模建設序幕一百多年後的今天,那座建築群的價值和意義已完全出乎他們當初的意料,成為了人們考察土家建築、研究土家文化的重要載體,成為了人們觀光旅遊、發思古幽情的熱鬧去處。
其實,大水井古建築群遠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擁有更大的規模和更複雜的布局。大水井古建築群是在建於明末時期的當地黃氏土司老宅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但真正的創始人,當從李氏家族的“老祖宗”李廷龍、李廷鳳兩兄弟算起。清乾隆初年,李廷龍、李廷鳳從湖南嶽州逃荒去到大水井,投靠在當地黃祖駒門下當長工,黃祖駒的祖上曾是當地的土司,在當地算是大戶人家,擁有不小的家產。因為到了黃祖駒那一代,下無子嗣,家產最後悉歸李廷龍、李廷鳳兩兄弟繼承,家產移主的過程與原因未見有文字記載,傳說紛紜,到底是“鵲巢鳩占”,還是“合法繼承”,或是黃家自願贈送,現在人們已難以給出一個確切的令人信服的答案,隻能是一道懸念,留給人們去談論與猜想。好在這並不是最重要的,要緊的是那座大規模的古建築群被留存下來,讓我們為之驚歎,也為之驕傲。
從李氏兄弟進入利川,到全國解放前夕,李氏家族在那裏已曆廷、祖、永、遠、勝、先六代。李氏家族勵誌重教,買田置地,大興土木,致使族內官紳迭出,錢糧盈庫,屋宇連棟,形成了以李氏宗祠為中心,由龍河、興隆口、梅子園、洋坨壩、高仰台、大水井等七八座大小莊園組成的龐大的建築群。解放後,房屋有的分配給當地無房農民居住,有的改辦學校,有的用作倉庫,有的被改造,有的被拆除,原貌不再,盛況不再,隻有李氏宗祠及附近的李亮清莊園、李蓋武莊園得以幸存。現在呈現在人們麵前的大水井古建築群,便主要是那三個部分。
已記不清多少次去到大水井,或佇立於那氣勢恢弘的建築麵前,或穿行在那繁複龐雜的樓堂之中,也記不清多少回萌發要寫點兒文章,以記敘眼之所見、心之所感的念頭,卻一直未敢動筆,總覺得力不從心,那宏大建築背後折射出的東西,讓我的思想和筆力都不堪重負。
走進大水井古建築群,讓人不由得生出百般感歎,引發千般唏噓。一百多年前,在那個曾一直被朝廷和外人都認為是蠻荒之地的大山深處,竟能建成一座規模如此之宏大、藝術如此之精湛的建築群落,實在是一個令人稱奇的事實。
大水井是一口井,那口井位於古建築群的核心——李氏宗祠的東北角,從地下滲出的那股泉水,味道甘冽,四季盈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口水井就那樣無聲地盈溢,默默地奉獻,同時也倒映著李氏家族,尤其是李氏宗祠的滄桑經曆。
大水井一帶,峰巒層疊,澗深穀幽,樹竹疊翠,雲水彌漫,置身其間,如入神界仙境。我想,那一定是當年李氏兄弟及其後代最終在那裏紮下根來、創出一番業績、走過一段輝煌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李氏宗祠坐落在羅漢山一個橢圓形的山坡上,由祠堂和城堡兩大部分組成。其主體建築建成於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分三殿(前殿、拜殿、祖宗殿)四廂,共有族長房、帳房、檢房、銀庫、守衛房等大小房屋60餘間,建築麵積3800多平方米。
宗祠四麵為厚重的城牆所圍,城牆用青石壘成,雖經百餘年的風雨剝蝕和戰火洗禮,依然堅不可摧。左、右、後三麵的牆體依山就坡而築,構成一個“U”字形,牆體高7米,厚3米,總長400米。城牆上部向外懸石挑出,既可防人攀越,又可起到遮蓋整個牆體、減少雨水淋衝的作用。城牆四角建有望樓,城牆上部築有內寬外窄的射擊孔,以作瞭望防禦之用。左右兩側的內牆鋪設石階,以利上下通行。宗祠的正前方是由條石砌成的保坎。保坎高8.8米、長90米。長條石均采用豎立的方式砌築,而不是常規的橫壘方式,目的是為了防止外人入侵時利於攀爬。保坎最上沿,祠堂院壩外側,再用條石砌成一道欄牆,牆體高1.5米,厚0.4米,牆體的最上部是瓦屋頂形雙斜麵條石,形成向裏外兩側的分水斜麵,牆石上共鑿有圓角長方形槍眼,是堅固的防禦工事。城牆的許多建造藝術和理念,即使在今天,也是值得汲取和借鑒的。
厚重堅實的城牆包圍中的李氏宗祠,是整個李氏家族的權力和活動中心。宗祠采用的是院落式布局,共分三路各三進。正麵是一方用火磚砌成的牆麵,兩側是用專門燒製的琉璃塑畫磚砌成的屏開式牆麵,頂上是江南牌科門樓式的垛牆,垛牆上用彩瓷拚嵌著“十八學仕登瀛州”和“洛陽橋”等圖案。中間額匾書有“李氏宗祠”四個大字,左右兩邊的山門額上分別書有“居之安”和“平為福”字樣。整個祠堂的正麵牆和風火垛頭上,均有彩瓷鑲嵌的花鳥蟲魚等各種圖案,琳琅滿目,栩栩如生。
走進中山門,便是木質結構的三進硬扇式殿宇建築。前殿、拜殿和祖宗殿,開間15米,進深分別為8米、9米、10米。梁柱木材結實粗大,一人不能合抱,此等木材當地今天已不多見。這也見證了大水井一帶,當年古木參天、綠蔭覆地的景象。建造手法均為土家族修屋建房的排扇式結構。殿前置坤石、青石欄杆,圓木柱子多以雕花磉礅馱之。
祖宗殿是祠堂的核心,為穿度式木架構。殿內供奉著李氏入川始祖李廷龍夫婦和李廷鳳夫婦的木雕像和後裔亡主靈牌,香案上供著香燭、法器,整日香煙繚繞,燭光搖曳,莊嚴肅穆。殿前保坎、階石皆用石材對稱壘陳,最長的竟達7.1米。殿前簷下置“鶴頸翻軒”圖案,記述始祖李廷龍、李廷鳳功德及李氏宗祠建造過程的《魁山堂記》匾額高懸正中,朱底金字,熠熠生輝。
前殿相當於客廳和過道。前殿、拜殿均為抬梁式木架構,梁托筒柱,橫梁穿枋,精雕細刻,流金溢彩。梁枋交接處製作尤精,雕以瑞雲、牡丹、金鞍等紋飾,筒柱則圓雕成各類寶瓶,柱枋之形雕成蝙蝠狀,工藝精巧;月梁製作雕以扇形圖案,圖案透雕“三星高照”、“八仙祝壽”、“大禹耕田”等內容的人物故事,造型精美,工藝精湛。
拜殿是李氏族人舉行各類大型祭祀活動的場所。拜殿兩邊各建有一口水池,右邊的取名“廉泉”,左邊的取名“讓水”,廉泉讓水,喻風水純清之意。兩側分別有月門通往兩邊廂房,左邊通賬房、檢房、銀庫和糧倉;右邊通講禮堂、族長房、武器庫。
講禮堂是李氏族長行使權力的地方,相當於今天鄉鎮一級的法庭,兼具調解和“審判”職能。講禮堂正中地麵置一整塊巨石,長3.5米,寬2.6米,石中刻太極風雲圖,四角各刻蝙蝠一隻。巨石下空,呈石橋狀。橋上建廊,左右對稱,名“過失橋”。“過失橋”的左下角和右上角各切去一角,使之成為太極狀,喻示此地乃陰陽之地、生死之界。曆史上大水井一帶為李氏家族所統治,李氏家族的族長為最高長官,集軍權、政權、族權於一體。族人犯了族規,村民犯了“王法”,則令其跪於“橋”上反省、訓斥、責罰或者審判,對“違法犯罪”人員的處置,往往是“國法”、“族規”、“家法”並用,輕則體罰——男的用竹板打屁股,女的用竹條打手板,然後從祠堂西南邊“望華門”(又名生門)放出,令其帶“罪”悔過;重則被判死刑——被判死刑的,便從東北邊的“承恩門”(又名死門)推出去,綁赴“刑場”處決。
所謂“刑場”,曆史上共有三處。一是龍橋,二是操場,三是德振碑所在地。三個“刑場”在處決“犯人”上是有講究的。龍橋刑場即是指宗祠西北方向約500米處的龍橋峽穀南側上方,那塊如大雁張開的翅膀淩懸於幽穀之上的巨石。被判死刑的人從那塊石頭上推下穀去,有死無生。所謂操場,是指祠堂城牆外,兵丁練兵習武的地方。“犯人”若判砍頭,則在操場上由劊子手行刑;若判槍決,則在德振碑旁由鄉丁執行。振德碑就在操場附近不遠。民國十九年(1922年),四川匪首賀國強領兵攻打大水井,撈得大量錢糧後,又到汪營白龍灘一帶燒殺搶掠,激起當地百姓公憤,群眾同仇敵愾,奮起反抗,使其大敗。李蓋武得知這一消息後欣喜若狂,就在宗祠前立了兩塊石碑,命名為“德振碑”,後來卻成了處決“犯人”的刑場。
賀國強攻打大水井的時候,跟李蓋武進行過一場為期近三個月的持久戰。那場戰鬥,大水井一帶的老人們至今仍能描繪得有聲有色,讓人如臨其境。
那是民國十九年的一天,李蓋武吃過早飯,跟族房裏幾個頭麵人物聚在“魁山堂”議事。這時一個哨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遞給他一張發黃的紙條,打開一看是川軍頭目賀國強派人送來的,上麵寫著一行字:“交大洋三千塊、糧食三萬斤。”
原來,由於連年戰亂,地方武裝群雄並起,綠林大盜四處出沒,川軍頭目賀國強領兵作亂,燒殺搶掠,弄得川鄂邊界民怨沸騰。普通百姓的糧食錢財被他搶掠殆盡,又轉而把目標盯住了地方上的土豪劣紳。賀國強對大水井李氏家族早有耳聞,知其富甲一方,卻又因不知深淺,未敢輕舉妄動,便派人前來送信打探底細。
當時大水井一帶屬於四川奉節轄地,李蓋武不僅是一族之長,更是所在龍門鄉的鄉長,還是雲陽、奉節、巫山等六縣的團總,手裏掌握著奉節40名團丁、30名鄉丁的指揮權,可謂有權有勢,哪裏會害怕他姓賀的一個土匪呢,順手寫了個便條:“錢有糧有,請你到槍眼裏來取。”派人送給賀國強。
李蓋武知道賀國強很快就會打過來,於是吩咐家丁們迅速將家裏的錢糧和槍支彈藥統統轉移到祠堂去,因為那裏高牆圍護,炮樓高聳,易守難攻。花了三天時間,一切處理停當,隻留下李亮清莊園一座空房子。李蓋武又吩咐,除留下少數幾個兵丁,其他所有家丁都退守到宗祠裏去,做好迎敵準備。
賀國強收到李蓋武的回信,氣得咬牙切齒地叫道:“李蓋武你個狗日的!老子要把你的莊園鏟平。”並命令部隊連夜起程,馬不停蹄,經魚龍、汪營、小青崖,直赴大水井。
雙方很快就交上了火。
一切都在李蓋武的預料和掌控之中。賀國強果然先從莊園那裏下手,剛一交戰,李家的人便望風而逃了,賀國強以為李蓋武的隊伍不堪一擊,心裏十分得意。可是進到莊園一看,竟是一座空城,便帶著兄弟們乘勝追擊,趕到宗祠那邊一看,城門緊閉,高大堅固的城牆上,槍眼密布,人頭晃動,便知有詐,試探性地放了幾槍,便急令士兵撤退。這時,李蓋武卻在城樓上喊話了:“賀司令,你遠道而來,我也不打你疲憊之師,我那邊的莊園先借給你住,來日再戰,你要敗了,立馬滾蛋!”
賀國強反問:“那要是你敗了呢?”
李蓋武憑借堅固的工事和足夠的儲備,放心大膽地說:“我要是敗了,錢糧隨你挑!”
賀國強也是身經戰亂的角色,見李蓋武如此狂妄,也咽不下這口氣,便應承道:“要得!一言為定。”
之後,賀國強想盡了辦法,費盡了心機,發起幾次進攻,都沒衝進去,便改變策略,對李氏宗祠圍而不攻,想等李蓋武到時主動認輸。
開始幾天,李蓋武不慌不忙,以不變應萬變,隻派少量兵丁在城牆上放哨,其餘的人練兵的練兵,唱戲的唱戲,營造出一派有章有法、安寧祥和的情形,以消磨賀國強的意誌,打擊賀國強的信心,以為賀軍圍一段時間,看到久攻不下便會認輸撤離。可是結果卻出乎他的預料,賀軍很有耐心。李蓋武這才著急了,祠堂裏麵雖有足夠的糧食和武器彈藥支撐,卻沒有儲備足夠的水,要補充水源需要到城牆外麵的水井裏去挑。為了節約用水,李蓋武下令所有的人都免了洗漱,但缺水的問題還是一天比一天嚴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