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鄭義文和同窗好友久保實助的邂逅,使現場氣氛頓時緩和下來,城府很深的高景魁鎮長,借著和久保實助同桌喝過酒的一麵之交,帶笑地請教久保實助:“久保太君,請你指教,我們能不能把保田中佐遺骸直接送往南通皇軍司令部?”
作為翻譯官,沒有處理權,但久保實助是上海梅機關的人,依仗和南通憲兵司令喬瓜少佐的交情,以建議的口吻對憲兵大尉木村次郎說:“木村君,是不是讓高鎮長把保田中佐遺骸送到憲兵司令部去?”
木村次郎也認為此事由憲兵司令部處置比較合適,於是對高景魁說:“你們隨我走,去憲兵司令部!”
日軍憲兵司令部設在城西桃塢路西首。高景魁鎮長指揮農民們抬著兩口棺材,跟在木村次郎後邊,由長橋向西走去。
這些抬棺材的農民還是在興仁鎮吃的飯,此時肚餓舌燥,情緒低落,隻有靠邊走邊打號子來提提精神了。
“嗨作,夯作”“嗨作,夯作”的號子聲,驚動了有斐旅館內的旅客。男女旅客們把頭伸到窗外,觀看在暮色中行進的出殯隊伍。
木村次郎不準許抬棺材隊伍張揚日軍作戰受挫的訊息,便對高景魁鎮長喝斥說:“你的,叫他們肅靜的,不準嚷嚷的!各位聽著,太君叫大家肅靜,你們就別打號子了!”隨著高景魁這聲喊,抬棺材隊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隻發出“哼,哼”的喘氣聲。
鄭義文和久保實助這兩個久別重逢的好友,夾在幾名憲兵中走在出殯隊伍的後邊。他們心裏有許多話要說,但出殯隊伍走得快,不便邊走邊談,久保招呼鄭義文說:“正甲兄,一會兒到了憲兵司令部,把事情安排後,你我去酒店喝酒去。”
鄭義文高興地說:“我聽伯成兄安排。一那高鎮長他們怎麽安排呢?”
久保說:“我和喬瓜司令說一下,讓他們在西南營一家小旅館住下,明天回金沙去。”
抬棺材隊伍走過南公園北門時,久保問鄭義文:“正甲兄,來過南通吧?”
鄭義文說:“從上海來金沙時,經過南通,但沒有來得及遊。”
久保說:“那太遺憾了。南通這座小城很美,你登上狼山,可以觀賞**的長江;南通的水,是濠河水,濠河環繞南通小城,早晨海鷗從長江邊飛過來,在河麵上空飛翔,詩意得很。南通有個名人叫張謇,是清末狀無,去世才十幾年。我們朝鮮一個叫金滄江的,與張謇是好友,他應張謇之邀,寓居南通二十二年,一九二七年離世的。”
鄭義文還第一次聽到朝鮮人金滄江在南通寓居,便有興趣地問。
久保:“這金滄江是怎麽來中國的?”
久保說:“正甲兄不要急,一會兒喝酒時我詳細說給你聽。”
出殯隊伍來到憲兵司令部,兩口棺材停在司令部大院裏。久保向喬瓜介紹他的好友金正甲說:“喬瓜君,太巧了,我的同窗好友朝鮮人金正甲,今日在長橋相遇。正甲現在金沙鎮政府充任日語翻譯,正為和運事業效力呢。”
鄭義文向喬瓜哈腰致意。
傲慢的喬瓜看在久保的情份上,向鄭義文點了點頭。
高景魁拿出粟裕給南浦的信,交給喬瓜木村給喬瓜擰亮了電筒。喬瓜識中文,借著電筒光,小聲用漢語念著:“日本中國派遣軍十二旅團南浦將軍閣下:九月二十五日謝家渡之戰,貴軍保田中佐等人不幸身亡,現我軍本著人道之精神,將保田中佐等人遺骸送還貴軍。中國新四軍第一師師長粟裕。”
念畢,喬瓜鄭重地把信插入信封。身為憲兵司令的喬瓜,還是第一次見到中國將領給日軍將領的函件,而且這個中國將領是名震遐邇的粟裕,他不能不鄭重處理此事,便對高景魁說:“此事我向南浦將軍報告,南浦將軍如有回信,我可將回信交給你明日帶走。”
“是是,太君。”高景魁哈了哈腰。
久保實助向喬瓜建議說:“喬瓜君,是不是讓高鎮長他們去西南營小旅館住下吃晚飯,明日讓他們回金沙去。
喬瓜同意,對木村說:“木村君,你這就送高鎮長他們去西南營。”
久保實助趁勢向喬瓜招呼說:“喬瓜君,我一會兒陪好友金正甲去喝杯酒。”
喬瓜揮手:“去吧去吧。”
高景魁當即對抬棺材的農民說:“大家跟我去住旅館,弄晚飯吃。”
農民們問:“扁擔帶不帶。”
高鎮長說:“扁擔是你們自己的,帶走吧。”
於是,一隊肩扛扁擔的農民隊伍,在日軍憲兵的引領下,去西南營小旅館住宿。久保實助邀請鄭義文和高景魁到一家酒店喝酒。
上菜前,久保向鄭義文講述金滄江在南通寓居的情況。久保說的是朝鮮話,高景魁一句都聽不懂,隻是在一邊陪坐著。
久保說:這個金滄江是朝鮮開城府人,一八五O年出生,是一位史學家、詩人。一八八二年,張謇隨清軍援朝平亂,駐朝期間,與金滄江相識。一九O五年,日本與美、英等國簽協約,列強承認朝鮮由日本單獨占領和“保護”。金滄江目睹這一幕亡國史,悲憤至極,辭去正三品通政大臣,悲離漢城,帶妻兒由仁川乘船抵上海,拜會清末狀元張謇。張謇熱情接待這位亡國無家的愛國者。並邀他到南通寓居,在張謇辦的書局擔任督校。金滄江在南通寓居期間,時刻不忘祖國朝鮮備受日本殖民者的**。一九一○年,日韓合並條約簽訂,千年古國朝鮮至此而亡。金滄江獲悉,聲淚俱下。之後,寫了許多愛國詩文,如《新高麗史》等。金滄江在詩中稱“通州從此屬吾鄉”。他把南通當作了第二故鄉。一九二六年,張謇去世,金滄江負病前往吊唁。金滄江在暮年相繼失去三個兒子,又失去了摯友張謇,又見祖國獨立無望,遂於一九二七年四月某日吞服鴉片膏自盡享年七十七歲。
久保述說這段往事時,表情凝重,不乏對愛國者金滄江的景仰之情。這使鄭義文感到,好友李伯成,雖混跡在日軍特務機關,但並未泯滅朝鮮人向往祖國獨立的那顆愛國心。
“這位金滄江是值得朝鮮民眾敬仰的愛國者!”鄭義文不禁發出讚歎。
“我去濠河邊看過金滄江生前租住的幾間房屋,我想,凡是有良知的朝鮮人,都會被金滄江的民族骨氣所感動的。”久保感慨地說。
菜肴端來了。久保實助給鄭義文斟酒。也給高景魁斟酒。
碰杯後,久保把自己來中國的經過用朝鮮話講了講。他料想中國人高景魁不可能聽懂朝鮮話,所以談話時並不回避高景魁。久保是一九三O年離開朝鮮來上海的。早在日韓合並條約簽訂後,不少朝鮮愛國誌士流亡上海,一九二O年,這批愛國者在上海成立了朝鮮流亡政府。久保到達上海後,一麵學習漢語,一麵參加了愛國活動。上海“八·一三”事變後,久保遭到日軍逮捕,以後被迫加入了日軍在上海設立的“梅機關”充任翻譯。一九四O年他被梅機關派往南通日軍憲兵司令部擔任翻譯。
“慚愧,這幾年與日軍為伍,自感從良心上愧對祖國。”久保和鄭義文碰杯後,喝了一大口酒。
鄭義文則有意識地和久保聚起舊來。
“伯成兄,鄭義文把話題引向了西伯利亞的那段悲慘經曆。”
“還記得吧,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日本並吞朝鮮後都逃去俄國西伯利亞墾荒,你我都生長在西伯利亞的荒地上。你我兩家生活困苦至極。我的二姐和八個弟妹先後病死。”
久保說:“我的大姐生病,家裏無錢看病也活活病死了。”
鄭義文說下去。“俄國十月革命爆發,潰敗的沙皇軍隊在西伯利亞鄉間作垂死掙紮,西伯利亞戰火不熄,你我兩家隻好回祖國鹹鏡北道的故鄉。你我一同上學,學的是日文。你我一同看進步書籍。
你我在一個店鋪當店員,為了祖國獨立,你我都到過中國東北尋找朝鮮民族獨立軍,但沒有找到,隻好返回朝鮮,你我都被日本警察逮捕。我被判了刑,後來我越獄逃跑,從冰上涉過圖們江,逃亡到北平,靠教授日語糊口。以後又流亡到上海。”
“正甲兄,那你怎麽到金沙當日語翻譯的呢?”久保問。
鄭義文指指高景魁,說:“在上海我和高景魁先生相識,高先生回金沙當鎮長後,邀我來當他的日語翻譯。為汪政府效力,我並不情願,隻是混口飯吃而已。”
久保閃閃爍爍地說:“金沙四周,常有新四軍出沒。據梅機關掌握的情況,金沙據點內有中共地下人員活動,不知正甲兄對此有所耳聞嗎?”
鄭義文同樣閃閃爍爍地說:“聽說過。高景魁鎮長讓我參加審問過一個中共地下人員嫌疑人,隻是沒有確鑿證據,最後將嫌疑人釋放了。
久保繼而問鄭義文:“正甲兄,你們這次送保田遺骸來南通,帶來粟裕給南浦的信,那你們一定見到新四軍的粟裕將軍了?”
鄭義文坦然承認見到了粟裕將軍,並閃爍地說:“粟裕將軍希望誤入歧途的偽職人員能為中國正義的抗日事業出力,求得將功補過。我感到,粟裕將軍是想用送還保田遺骸之行動,換取十二旅團對蘇中抗日根據地的掃**有所節製。”
久保點頭,對粟裕將軍送還保田遺骸一事表示讚賞。
鄭義文進而試探說:“伯成兄,你我的宿願都希望祖國獨立,為日本人做事都不是你我的本意。中國抗日力量,是我們朝鮮抗日誌士的朋友。今後,你我可不可以扮演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角色?那邊如果有什麽事要我們協助的,我們可不可以伺機給予一點協助呢久保臉露難色,但沒有拒絕。
“正甲兄,喝酒!”久保舉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