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陽快落山時,木船停泊在南通城的北碼頭。

高景魁鎮長帶著鄭義文先下了船。隨後八個農民把兩口棺材抬下了船抬棺材的隊伍打從狹窄的寺街往南走。

“夯作,哼作,夯作,哼作”抬棺材的農民一路打著號子。扮作農民的日本人鬆野覺也跟著喊“夯作寺街東側有一座天靈寺,裏邊的和尚聽到“夯作”聲大作,便走出來看。他們感到奇怪,一般出殯在上午,怎麽天黑了還出殯?而且,出的不是一口棺材,而是兩口,難道兩個人同時去世的?寺街兩側的居民聽到“夯作”聲,也都伸頭出來看。

“什麽人歿了?”有人問。

高景魁說:“日本太君。”

居民們又問:“被新四軍打死的?”

高景魁像沒聽見,不回答。

抬棺材的隊伍走過南大街,天有點暗下來。南大街的商店員工也都好奇地伸頭看,也有人打聽:“什麽人過世了?

高景魁說:“保田太君。”說得很輕鬆。

商店員工們聽了,都臉露笑意。

抬棺材的隊伍快到長橋時,迎麵走過來一隊穿日本軍服、佩著槍和警棍的日本憲兵。

高景魁向鄭義文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由他來對付這些憲兵。一位戴眼鏡、蓄著一撮黑豆胡的憲兵大尉,揮著警棍吆喝抬棺材的隊伍“站住”。

高景魁叫農民們把棺材放下。

大尉走到高景魁身邊盤問:“這麽晚了,你們抬著兩口棺材,在大街上亂竄,是什麽的幹活?”

高景魁摘下禮帽,向大尉哈哈腰,隨即指使扮作日語翻譯的鄭義文向大尉說說。

頭戴瓜皮小帽、腋下夾著公文包的鄭義文向大尉鞠了一躬,用流利的日語述說,棺材裏裝殮的是五十二大隊保田中佐和八田中尉的遺骸,他們是在謝家渡與新四軍交戰中殉難的。新四軍把金沙鎮政府高景魁鎮長抓起來,強逼他雇人將保田中佐遺骸送還南通皇軍司令部。

憲兵大尉可能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新四軍把日軍中佐軍官打死了,還用棺材裝著派人把屍體送還給日軍,世界上竟有此等貓哭老鼠的奇事!

“開棺!”大尉揮著警棍喊。

“是是,開棺。”高景魁轉臉對鬆野覺等抬棺材的人指使打開蓋子!”

鬆野覺和一個農民把棺材蓋抬下來,放到地上。

謝家渡戰鬥是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五日打響的,到今天已經過去三天了。時值秋分季節,秋老虎還有點猖狂。棺材裏的屍體已經發臭。蓋子一打開,衝出的那股臭味熏得人要作嘔。憲兵大尉當即掏出手帕掩到鼻子上。出於工作職責,他還是要查看一下屍體。天已有點黑,路燈光太微弱,大尉身上帶著電筒,他扭亮電筒朝屍體臉部一照。他不禁一怔。裏邊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好朋友保田。保田雙目瞪著,嘴角有點歪,像是臨死時有一種巨大的痛苦在折磨他。

大尉頓時立正,向保田遺體致哀。然後向抬棺材的人發令:“蓋起來的,快蓋的!”

是太臭了,不蓋蓋子,太汙染空氣了。緊接著,憲兵大尉查驗了另外一具遺骸,領章佩的中尉符號。他也連忙叫蓋蓋子。

查驗完畢,大尉問高景魁:“你們要把棺材抬到哪裏的幹活?”

高景魁叫鄭義文用日語回答。

鄭義文說:“新四軍粟裕將軍命令高鎮長將保田中佐遺骸抬送日軍司令部,粟裕將軍有親筆信致南浦將軍。”說罷從公文包裏拿出粟裕署名的信。

大尉看了看信,把信還給鄭義文。他在想,這事來頭還真不小!新四軍粟裕名震蘇中,日軍十二旅團官兵幾乎無人不曉。大尉處理此事取慎重態度,打算讓高景魁將兩口棺材抬送日軍司令部。但在放行前,大尉想盤問一下能說一口流利日語的這名翻譯是何許人。

“你是日本人嗎?”大尉的目光逼視著鄭義文。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朝鮮人。”鄭義文沉著地回答。

“你在哪裏學的日語?”

“在祖國朝鮮。”

大尉一想,朝鮮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在朝鮮推行日文教育,朝鮮人會講日語是順理成章的事,所以大尉點點頭表示相信。

又問:“你怎麽來南通的?”

鄭義文說:“這位高鎮長原先在上海住,是我的鄰居,又是我的好朋友,當時我在上海一所學校教授日語。去年,回到南通,高鎮長邀我來作他的翻譯。”

高景魁當即證實:“太君,他說的全是實話,是我請他來南通為政府效勞的。”

說了半天,大尉還沒有問鄭義文叫什麽名字。於是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鄭義文說:“金文誌。

“有證件嗎?”

“有,有。”鄭義文掏出高景魁給簽發的“良民證”交給大尉。

大尉看後還給鄭義文。

高景魁趁勢向憲兵大尉介紹:“這位金翻譯是南通憲兵司令部久保實助翻譯官的同窗好友。”

“哦?”憲兵大尉詫異地望著鄭義文。

說來也巧,這時佩著少佐軍銜的久保實助翻譯官,被停在街上的兩口棺材所吸引,好奇地往這邊走來。

“木村君,這是怎麽回事?”

名叫木村次郎的憲兵大尉,立正向久保實助匯報了關於兩口棺材的來龍去脈。匯報完,問久保:“久保少佐要不要看一下保田君的遺容?”

久保知道屍體肯定發了臭,便揮揮手:“免了,免了。”

到了這時,高景魁鎮長才湊向久保實助,熱情地行鞠躬禮,說:“久保太君,還記得吧,我是金沙鎮高景魁。”

久保記性好,笑笑說:“記得記得,是高鎮長,高先生。”

高景魁抓住這個好機會,指指身旁的鄭義文,對久保實助說:“久保太君,您看,這位是誰?”

在昏黃的路燈光下,久保實助仔細端祥了鄭義文一下,有點麵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鄭義文確認麵前的正是自己在朝鮮的同學、同事李伯成,便用朝鮮話自報家門說:“我是金正甲,你是李伯成吧?”

久保這才想起來麵前站著的是離別十幾年的好朋友金正甲。

“金正甲!我是李伯成!”久保說著朝鮮話,激動地張開兩臂,和鄭義文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