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把推車的兩個老鄉和押俘的一個班打發走以後,鄭義文有點累,想坐下歇息,但看看表已經四點半過了,天黑前,他得抓緊辦兩件事。一件是敵工科一位名叫宋英的女同誌打埋伏在旅部的海上後方,他要見見她;另一件是敵工科有兩隻鐵皮公文箱打埋伏在漁船上,得把它取到現在他住的二號漁船上,他有許多重要的資料裝在這兩隻公文箱裏,今次在漁船上做日俘的思想工作用得到。

鄭義文下船,找到旅供給處管後方勤務的那位科長,問道王科長,我們敵工科的小宋住在哪條船上?

“是海門丫頭宋英吧?”

“對對,宋英。”

“她和機關其他幾位女同誌都住在一號漁船上。你要找她,我叫她到二號船上來找你。”

“好,麻煩王科長。”說罷,鄭義文回二號漁船上等候。

趁宋英還沒有來,他立在艙板上觀看了一下這兒的風光。港漢裏停有幾十艘漁船。未掛帆的桅杆赤條條地指向天空。有的漁船上在冒煙,估計船民在炊煮晚飯。忽有幾隻海鷗飛過來,圍著升起的炊煙盤旋。再往東看,遠處是霧茫茫的黃海。給鄭義文的印象,黃海之濱,顯得落寞而荒涼。粟裕師長把黃海之濱作為部隊後方,是有道理的,因為日偽軍一般不會到如此偏僻荒涼的地方來構築據點。

鄭義文在艙板上站立了幾分鍾,隻見遠處一個穿著灰色軍裝、身材苗條的女同誌朝二號漁船走來。不錯,是她,是宋英,從她走路的姿勢上可以看出來。

宋英也看到了自己的上司鄭義文,她興奮地加快了步子。尤其她剛才聽王科長說:“你們鄭科長抓來了兩個日本傷員。”她真是太高興了。三旅敵工科成立一年了,接受日軍俘虜這還是頭一回。過去隻知道日本鬼子凶殘得很,這回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人哩。

“鄭科長!鄭科長!”宋英老遠就呼喚起來。這個海門丫頭才二十一歲,是個中學生。今年初,她見新四軍裏有女兵,便積極要求參軍當女兵。到三旅後,她被分配到敵工科做內勤工作,後任幹事。

鄭義文聽到宋英呼喚,隨即向她招手。他心裏喜歡這個海門丫頭,但在公開場合,從不流露。

宋英踏著跳板上了二號漁船,向鄭科長敬禮。鄭義文親切地和她握手。“小宋,我們科裏的兩隻公文箱一會兒我和你去搬到二號船上來。”

宋英說:“用不到你去,我挑過來。”

“你能挑?”鄭義文有點好奇。

“能挑。我家在農村,參軍前我和我媽挑過糞桶呢。”宋英笑著說。“讓我先去艙裏看看鬼子傷員是啥樣!

鄭義文說:“不要忙,以後你要參加做傷員的工作呢。先去把公文箱挑過來。”

過不一會兒,宋英挑著兩隻公文箱來二號漁船。

鄭義文第一次看到小宋挑擔子,覺得有點好笑。在他家鄉朝鮮,哪有女人挑擔子的,不論年輕年老的女性,都把東西頂在頭頂上走路,尤其頂一大罐水從山下往山腰走,中國婦女肯定不敢。

鄭義文和宋英各人搬一隻公文箱,進了船艙。公文箱就放在鄭義文的鋪旁邊。

“傷員睡在哪裏?”小宋問。

“在隔壁艙裏。”鄭義文說著,帶宋英來到隔壁船艙。艙的一邊堆著一箱箱藥品和被服。兩個日俘躺在艙的另一邊,身上蓋著灰布棉被。他們以敵視的目光望了望鄭義文和宋英。

“給他們倒碗水。”鄭義文對小宋吩咐。

小宋像個護士,問老大有熱開水沒有?老大指指一隻殼子很舊的熱水瓶。“裏邊還有點。”

小宋拿碗倒了熱開水,端給兩名日俘。

“喝水!”小宋用日語說。她隻會說幾十句日語,是鄭義文教給她的。

山野井保敵視地不說話。

鄭義文對山野說:“新四軍優待日軍俘虜,你應當吃點東西。

山野偏過頭去,好像沒有聽見。

鄭義文又勸說一遍。

山野猛地轉過臉來,指指鄭義文身上的駁殼槍。“開槍,向我開槍!”

宋英沒聽懂,問鄭義文:“他說什麽?”

“他要我向他開槍。”

宋英驚愕地望著山野。果然像以往聽說的那樣,日軍寧死不願做俘虜。

鄭義文對山野解釋:“新四軍不殺俘虜,這是紀律。”

山野沒吭聲。

宋英給鬆野覺端一碗冒著熱氣的開水。臉相並不凶惡的鬆野覺,差一點伸出手來接碗,但當著山野井保的麵,他克製著,一動不動。

“喝吧!”宋英勸他。

鬆野覺壯著膽,正視了宋英一眼,隨即偏過臉去,不予理睬。

宋英對鄭義文說:“真頑固!”

“小宋,我們到後艙去說話。”鄭義文覺得應當給小宋交代一些在教育日俘過程中需要注意的問題。

小宋跟著科長到了後艙。後艙裏夠亂的,堆了蘿卜、青菜、大米、玉米麵、酒壇子之類東西,還有一個菩薩像貼在舷幫上,一隻香爐裏滿是香灰,顯然船老大信佛,祈禱佛能保佑航海平安。鄭義文和小宋找個空位子坐下來。

此刻,舵位上的船工在燒飯。木柴煙子很大,隨風飄著。船老大捧著水煙筒在抽水煙,他吹過煙灰後對後艙裏新四軍的一男女喊:“新四軍同誌,晚飯吃玉米粞粥,菜是鹹蘿卜千,兩個矮東洋也吃這個。”船老大把日俘稱為“矮東洋”,這是當地老百姓從老輩裏傳下來對倭人的蔑稱。

“好的,彭老大,玉米粞粥好吃的。”鄭義文禮貌地伸出頭去應了一句後,便和宋英談起來。

“小宋,和日俘談話要注意哪幾點,你知道嗎?”鄭義文望著宋英。

宋英臉一紅,說:“不要打他,不要罵他,既不叫他‘先生’,也不叫他‘鬼子’,可以直接叫他名字。我說得對嗎?”

“對。我過去也沒有審過日俘,沒有教育過日俘,這次是一次學習的機會。—上午陶勇旅長交代我要把這兩個日俘的傷治好,還要轉變他們的腦子,如果他們思想轉變了,陶旅長說他可以批準他們參加我們三旅敵工科。”

‘傷治好容易,可轉變他們腦子很難很難。”宋英說。

“難是肯定的。”鄭義文說,“中國人有句俗話,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我想,隻要我們方式方法得當加上耐心,會做出成效的。日本軍隊教育他們,你們在戰場上絕不能當俘虜,當了敵人的俘虜,你們的生命就完結了,你們是死人!”

針對日軍的這種灌輸,我們要把抓來的這兩個“死人複活過來,使他們成為反戰的戰士。

“鄭科長,那你說說怎麽教育他們呢?”

鄭義文說:“有兩點我們要注意。一是我們不再把他們看作敵人。他們當士兵的,在家是工人農民,他們也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侵華戰爭的受害者。所以有了這個出發點,我們就不會虐待他們,我們就不會打罵他們,而能耐心地用道理說服他們,準許他們保留自己不願意放棄的想法。

宋英點點頭,說懂了鄭義文往下講第二點,那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小宋,你知道日本有皇帝嗎?”

“知道,有天皇。”

“現在的天皇叫什麽名字?”

宋英搖頭。

現在的天皇叫裕仁。——小宋,你說,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是不是天皇的意思?”

“那當然,他是皇帝嘛。”鄭義文料到小宋會這樣回答的。

“你說得不完全對。”鄭義文抽了一口煙,說下去:“天皇和中國曆代皇帝一樣至高無上,但是中國皇帝每天上朝理朝政,而天皇不問朝政。朝政完全由內閣來掌管。主要是首相管朝政。內閣成員最重要的是陸軍大臣,所以,是軍人當政。三年前的首相是好戰的平沼騏一郎,今年(一九四一年)十月起,東條英機當首相。這個東條英機更好戰,他當過關東軍憲兵司令官、陸軍次官、航空總監、陸相。東條叫囂擴大侵華戰爭,還叫嚷要對美國、英國開戰,大日本要統治太平洋。天皇是聽首相們的。七百多年來,天皇從來沒有作為實際的行政首腦發揮作用,但他是日本國內超越一切糾紛的象征。中國皇帝改朝換代,皇帝可以姓劉,姓趙,姓朱,而日本皇室是萬世一係,隻有一個皇室,這個皇室的人一代一代繼承下來。明治之前,皇室被德川幕府軟禁起來。明治推翻幕府後,實行‘尊王複古’,在日本國民中植入了無條件對天皇盡忠的觀念。軍國主義者借天皇神威來統治日本民眾,鼓吹一切服從天皇,在戰場上戰死也視作為忠於天皇而死。根據日本國的這個特點,我們教育日本俘虜時,可以不提及天皇,這樣可以減少日俘的思想阻力,但我們必須狠狠揭露日本軍國主義者的侵略罪行,揭露日軍長官對士兵的欺壓。這就是說,我們教育日俘時一定要把實際不掌管朝政的天皇和瘋狂推行向外擴張的軍國主義者區別開來。”

宋英對鄭義文講德川幕府之類聽不大懂,但她聽懂一點,就是天皇不直接管國家大事,但他神聖不可侵犯,發動侵略戰爭的策劃人和實行者是軍國主義者,所以教育日俘時,要狠狠揭露軍國主義者的侵略罪行。

鄭義文說:“我相信,我們教育日俘,隻要掌握了這個特點,是能見效的。”

這時,舵位上燒晚飯的船工喊:“天快黑了,新四軍同誌準備開晚飯啦!”

鄭義文向船工應了聲“知道了”,對宋英交代說:“小宋,你也在這裏吃飯。你是女同誌,要像醫院護士那樣,多在生活上關心兩個傷俘,感化他們,以逐步消除他們的敵對情緒。”

“是!”宋英樂於領受這個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