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天黑下來了。

船艙裏點著一支蠟燭,蠟光能照見人臉,但臉上表情就看不分清了。名叫阿大的船工個戴著卷邊爛氈帽的中年男子,端著一瓦盆玉米粞粥走進兩個日俘睡的艙裏。

宋英把一塊豎著的船板平放下來,讓粥盆擱在板上。

另一個名叫阿三的船工,也戴著卷邊爛氈帽,身上還帶有一股衝鼻的小蒜味,他拿來四雙筷子、一碗蘿卜幹、半碗小蒜醬。他向鄭義文、宋英說:“這小蒜醬聞起來臭,吃起來香,下飯得很,你們叫兩個鬼子也嚐嚐。”

鄭義文把嘴湊到阿三耳朵邊,細聲囑咐:“往後不要叫他們鬼子,就叫他們東洋先生好了。”

阿三有點不解。對殺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還叫“東洋先生”,見他的鬼!不過,新四軍的首長叮囑了,阿三隻好點頭,表示照辦。

“喂,兩個東洋先生,用飯啦!”阿三粗裏粗氣吼了一聲。他說的是呂四話,有點像溫州話或福建話,外鄉人不易聽懂。

兩個日俘臉往裏側,好像沒有聽見。

“小宋,你翻譯一下。”鄭義文讓宋英鍛煉鍛煉。

宋英是個蠻潑辣的姑娘,她當真翻譯了一遍。

阿三在一邊看兩個東洋先生並沒有什麽動靜。

鄭義文於是用標準的日語說:“山野井保,鬆野覺,你們一天沒吃東西,一定很餓了,現在請你們吃玉米粥,我們新四軍當官的和當兵的都吃這個粥。”

阿三頭次聽到新四軍長官—鄭義文說東洋話這麽流利,他有點奇怪,怎麽新四軍裏邊有東洋人當官的(他把鄭義文當成東洋人)?他立在一邊等著看兩個東洋先生動靜。

怪!兩個東洋人還是像啥也沒聽見,一動不動。隻有年紀大點的名叫山野的,不知為什麽“啊嚏”了一聲。

在山野噴嚏聲的鼓舞下,上等兵鬆野覺的臀部也動了一下,下半身換了個姿勢。

這時,宋英已經盛好四碗粥。她很餓,但又不便端碗先吃。

鄭義文以為山野、鬆野已經打了噴嚏、轉動了屁股,做出了這樣的反應,可能要轉過臉來吃粥了。“吃吧,玉米粥蠻香的!”鄭義文又用日語勸說一遍。

可是山野、鬆野還像是沒聽見。

鄭義文知道,日俘是遵照日軍的嚴格教育——做俘虜的人等於是死人,他們很可能要絕食而死。那個上等兵鬆野覺見山野不吃,當然也不敢吃。

“小宋,我們吃吧!”鄭義文也餓了,端碗吃粥。

宋英從小吃玉米粞粥長大,此刻吃得香。一碗粥扒拉幾下就吃完了,又添第二碗。

阿三說了聲“你們慢慢吃”,便回舵位喝粥去。

鄭義文對小蒜醬情有獨鍾,半碗小蒜醬被他一人吃去了二分之吃完粥,宋英問:“鄭科長,他們不吃怎麽辦?”

由他們去,明天再說。—小宋,你明天早飯後帶醫生護士來給他們換藥。”鄭義文交代宋英。

宋英走後,鄭義文臨睡前必須辦一件難辦的事,即怎麽照應兩名日俘大小便。

彭老大出主意說:“船上沒有馬桶,但有一隻盛水的舊水桶,可以湊合用,隻是要隨用隨倒隨衝,要不,味氣太重。”說著,從舵位角落頭把舊水桶拎了來。

鄭義文一看,舊水桶不高不矮,人往上坐正好,但他抱歉地說“彭老大,好端端的水桶,充作便桶後,往後你就不好盛水了。”

彭老大一笑說:“嗨,說這幹啥,為了抗戰嘛。

於是,鄭義文拎著水桶來到日俘住的中艙。“山野井保,鬆野覺,你們大小便可用這隻桶。”

山野井保借著燭光,向水桶看了一眼。他白天到現在還沒有大小便一次,此刻尿急難忍,隻好支撐著身子,想坐到水桶上去。

鄭義文見狀,隨即攙扶一把,讓山野久保坐到了水桶邊上。

“大便?還是小便?”

“小便。”山野井保終於開口回答。

鄭義文扶著他,等他小便完畢,再攙他回到鋪位上躺下,並替他蓋好了棉被子。

“鬆野覺,你?”鄭義文來攙扶鬆野覺。

鬆野覺大便急得要屙到褲子上了,見鄭義文來攙扶他,真是求之不得。他從鋪位上坐起來,一隻右手解褲帶困難,鄭義文伸出援手,幫他解開褲帶,然後,背著鬆野覺到水桶邊,扶他坐穩在桶邊上。

“嗯”一聲,鬆野覺屙出一大泡屎,那味道熏得鄭義文差點作嘔。

鄭義文口袋裏沒有手紙,連忙往舵位喊:“彭老大!麻煩你,拿點糙紙來!”

正在抽水煙的彭老大,拿了一疊糙紙,遞給了鄭義文。

“鄭科長,便桶我一會兒叫阿大來倒。

鄭義文說:“不麻煩阿大了吧。

彭老大佩服地望了望鄭義文。

鬆野覺大完便,自己右手能動,他想拿糙紙自己揩。鄭義文卻幫他揩了,隨即幫他拉上褲子,係好褲帶,再背他回到床鋪上躺下。

然後,鄭義文提起便桶到舵位上去,倒到灘塗上。此刻,沒有潮水,不可能吊水衝桶,鄭義文用葫蘆瓢舀水,把桶衝了一遍,送回中艙向兩位日俘交代說:“半夜裏,如果大小便,你們可以拍拍艙板,我可以過來幫助你們。”

兩名日俘雖然沒有應答,但內心都很受觸動。山野井保覺得鄭義文這個日語說得如此流利的新四軍軍官,對待俘虜能如此平等,不僅不予打罵不侮辱人格,反而像家人一樣體貼入微地給予幫助,這是他事先根本想不到的。鬆野覺則感到,這位新四軍長官對待日俘像對待家人,能為日俘倒便桶,說明新四軍優待俘虜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