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當天下午,鄭義文拿了一本剪報本及一些手抄的日文稿,帶著宋英來到中艙。

“山野君,鬆野君,畫冊你們看過了吧?”鄭義文微笑地詢向兩個日俘。

兩個日俘是很注意這個朝鮮人每天對待他們的表情的。是敵對的訓斥?是鐵麵陰冷?是平平和和?還是誠懇友好…對這個,山野井保比較敏感,而鬆野覺比較遲鈍,當然這和他們的素養不同有關。

今天山野井保從鄭義文長方臉上明顯地看到了笑容,他判斷今天朝鮮人要在帶一點友好的氣氛中拿這本畫冊來說事,說什麽事呢?無非是聲討日軍犯下的暴行,要我和鬆野覺同意他的想法,痛斥製造南京屠殺事件的日本軍人,但我是日本軍人,我隻能輕描淡寫地說幾句。

“我們都看過了。”山野井保也向鄭義文報以微笑,而且還順便代表他的部下鬆野覺回答。

“感想如何?”因為往下將進入嚴肅而沉重的話題,鄭義文臉上不再顯露出笑容。

經過了理性思索的山野井保,回話的條理顯得嚴謹。“貴國編印的這部畫冊,記錄了一段令日本人遺憾的不該發生而實際發生了的曆史。我知道,那是華中方麵軍司令官鬆井石根將軍指揮的第六師團等四個師團攻占南京時缺少應有的約束而造成的一個事件。我以為,鬆井將軍沒有能遵照天皇陛下《軍人敕諭》中教誨日軍尚武者與人交往,溫和為先,以得人敬愛的精神,而放鬆了對第六師團等部的管束。英國記者田伯烈的報道,或許帶有西方人的偏見,但我基本上相信他敘述的事情不會全是編造出來的。日軍任意殺死數以萬計的中國平民和放下了武器的中國俘虜,這確實是使人不能不遺憾的事。總之,看了畫冊,我心情並不輕鬆。鄭長官,請容許我作為日本人對中國人說一聲對不起。”山野井保說到此,特意把目光轉向鄭義文,並向鄭義文謙恭地點了點頭。

鄭義文知道,日本人說話,往往隨嘴說出“對不起”。但山野井保,這個受到日本軍國主義思想浸潤的大學生,看了南京大屠殺照片,能向中國人表示一句“對不起”,盡管說的不是太由衷,那是不容易的。至少,這個山野的思想深處,一種原有的人性正在回歸。作為一個少尉軍官,山野敢於指名抨擊華中方麵軍司令官鬆井石根這也非同一般。

“山野君的這些話,值得讚許。”鄭義文像老師點評那樣給予了肯定,隨即把目光投向鬆野覺。

鬆野覺知道鄭長官要他談談閱後感。剛才聽到山野井保批評鬆井石根將軍,他的膽子也就大了不少。

“第六師團等部隊在南京殺那麽多老百姓,日本人會覺得遺憾的。”鬆野覺重複了山野井保的說法。

“我在想,日本軍隊要是不來中國打仗,南京就不會死那麽多老百姓。我覺得,不打仗最好,不打仗,我也不會離開廣島船廠到中國來。我在想日本、中國怎麽會打仗的呢?中國軍隊沒有開到九洲、四國打我們日本,是我們日本把軍隊開到中國領土上來打中國軍隊。我覺得日本軍部不應該這樣做。總的說,我看了中國孕婦被殺死,一個嬰兒在已死的母親懷裏吸奶,我的心都發抖了。我想到中國母親也是母親,中國孤兒太可憐,我,我…”鬆野覺抬起右手,用袖子揩眼睛,他說不下去了。

看到鬆野覺揩眼睛,宋英很感動。日本工人盡管穿上了日本軍裝,但骨子裏是善良的勞動人民。

店員出身的鄭義文,對日本的這個年輕工人產生了好感。全世界的工人階級都是兄弟,鄭義文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時就確立了這樣的信念。是的,眼前的這個已經放下武器、脫離了日本軍隊的年輕工人,是中國人民的兄弟。鄭義文不禁聯想到小林多喜二在為中文版《蟹工船》作的序中把中國人民看作是“走同一條道路的中國同誌”,多喜二說:“日本無產階級在蟹工船上遭受的極其悲慘的原始剝削和從事囚犯們的勞動,難道不正是和在帝國主義的鐵蹄踐踏下、被迫從事牛馬般勞動的中國無產階級一樣嗎?中國無產階級的英勇奮起,對緊鄰的日本無產階級是一股多麽巨大的鼓舞力量啊!”

“鬆野覺,你講得好。是的,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了侵華戰爭,才出現了南京大屠殺這個震驚世界的大慘案。”鄭義文真誠地肯定了鬆野覺的此番樸素的表述。

鬆野覺的內心像得到了升華,他抬起有點發紅的眼睛望了望鄭義文,他的目光像在說:“鄭長官,謝謝您的鼓勵。”

接著,鄭義文從新四軍敵工幹部的角度講了一番話。

“《日寇暴行錄》隻是侵華日軍對中國人民犯罪中的一幕而已。從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以來,日本軍隊肆意殺害中國平民的事件罄竹難書。就拿南通地區來說,一九三八年初日軍侵占南通以來,日軍殺害無辜民眾的事件頻頻發生。南通城郊十裏河岸一片火海,眾多平民遭殺害在觀音堂、四安、西亭、啟東、海門各地,數以千計民眾遭日軍殺害。日軍十二旅團所屬部隊在南通地區犯下的這些罪行,南通人民和新四軍第三旅都記錄在案,這筆血債,南通人民遲早是要清算的!”

性格平和的鄭義文講到這裏,顯得有點激動,臉上脹得有點紅。他知道,教育日俘也要注意不要指著和尚罵禿驢,於是有意把語調放平和一點,補充說:“當然,南通人民和新四軍第三旅都知道,日軍在南通地區犯下的罪行,主要罪責要由南浦襄吉旅團長來負,十二旅團的一般士兵是奉命行事而已。”

果然,經鄭義文這樣一說,有點緊張的山野井保和鬆野覺都鬆了一口氣。兩個日俘在南通地區都向新四軍和民眾射擊過不少次,但被他們射殺了幾個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很想以賴賬的口氣在鄭義文麵前作些辯解,但聽了鄭義文說主要罪責由南浦將軍來負,他們也就不想申辯什麽了。

就《日寇暴行錄》畫冊說事告一段落後,鄭義文叫宋英把鹿地亙的《和平村記》和《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宣言等剪報和手抄稿遞給山野和鬆野。

“山野君,鬆野君,這些剪報多數是一九三九年剪貼的。文章、宣言都是中國正麵戰場的一些報刊上刊出的。鹿地亙先生九三六年和我在上海相識,我們成了朋友。他的文章我喜歡看。

現在我把這些文章介紹給二位。你們看後有何想法,我很願意和二位交談。”鄭義文的目光盯著山野,看他作何反應。

山野井保並無反感,他從宋英手裏接過厚厚的剪報本,嘴裏喃喃著:“我會細看的,一定細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