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漸漸地,山野井保願意和朝鮮人鄭義文對話了。他覺得,鄭義文不僅精通日文,且懂得不少日本知識,和鄭義文交談,容易溝通且有一種平等感和朋友感,鄭義文沒有把他當成新四軍的階下囚這一點,給山野井保留下好感。山野幾乎沒有想到,自己被捕(他忌諱“俘”字,心裏總把被俘說成被捕)後,會遇到這麽一個不溫不火、知識豐富的朝鮮人。
傷口越來越好轉了,山野胃口也越來越好。如東海濱海鮮多,中飯必有一味海鮮,這可配山野的胃口了,因為菜肆可口,當地的視子飯,他吃了滿滿兩碗,還要添一碗。
由於傷口接近痊愈,體力在增強,又遇到這個朝鮮人待人不錯,山野在心理和性格上逐漸顯露出本色來。他在鄭義文麵前不再拘拘謹謹或不理不睬,而顯得像熟人般相處了。
“鄭長官,整天躺在船艙裏憋得難受,能不能讓我上岸走走?”山野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先不要急,再過幾天,等傷口全好了,我就陪你上岸去看看這一帶的灘塗風光。”
山野感受到了朝鮮人的誠意,心裏覺得有點溫熱,這個溫熱對於他,已經很陌生了。自從應征入了軍營,後來被驅來中國戰場,在天皇《軍人敕令》感召下,尤其受到傳統“武士道”精神的薰陶,他逐漸變得冷酷甚至狂野,逐步增大了殺死敵國人的膽量。要說心理上有人性的溫熱,那是偶而在翻看藏在身上的母親和年輕美貌的妻子的照片時才會有。
“鄭長官,能否再給點書報看看?”山野把看過的那本中文版《蟹工船》還給朝鮮人。
“有,我一會兒拿給你。”
鄭義文從中艙到後艙,對正在謄抄由中文翻成日文稿的宋英說:“小宋,打開公文箱,我要找本材料給他們看。
宋英停下謄抄,拿出鑰匙打開了公文箱。
“把《日寇暴行錄》拿出來。”鄭義文邊說邊審閱小宋謄抄的日文稿,有的日文字母寫得不規範,鄭義文隨手給改一改。
宋英從箱子底,好不容易翻到了由鄭義文精心收藏的《日寇暴行錄》,高興地說:“找到了!”把這本畫冊交到鄭義文手裏。
這是一本千金難買的曆史材料!
它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的幹部馮乃超等人編的。馮乃超等人當時在武漢,當聽說日寇在南京犯下滔天罪行時,都極度的悲憤交加,他們遵照政治部副部長周恩來、第三廳廳長郭沫若的旨意,要東南前線從日寇俘虜身上搜到的反映南京大屠殺實況的照片匯集起來送到政治部來,並搜集日本和外國報刊已發表過的同類照片作為補充,還收進了英國記者田伯烈寫的《日寇暴行實錄》和日本反戰作家鹿地亙寫的序文,匯編成冊,向國內外人民揭露這一慘無人道的滔天罪行。
宋英翻看過這本畫冊,那是幾個月前的事。她被日寇殘殺南京人民尤其是殘殺孕婦的慘不忍睹的場麵所震撼,他心跳加快,心裏老是想,人類怎麽會有如此殘忍的人麵獸心之人,日本法西斯對待中國人民比虎狼還狠!宋英看過一遍畫冊後,簡直不敢再看第二遍,晚上還做可怕的惡夢。
鄭義文拿畫冊來到中艙,鄭重地將畫冊遞給山野井保。“山野君,這個畫冊你先看,英國記者田伯烈的文章和鹿地亙的序文你也看一看。你看後轉給鬆野覺看,鬆野覺不識中文,照片他看得懂的。”說完,回後艙去山野井保仔細地閱讀田伯烈的紀實文章。他想,一個英國記者寫下的訪談、目擊記,該是可信的。盡管田伯烈會有西方人對日本人的偏見,但田伯烈寫《日寇暴行實錄》時,太平洋戰爭還未爆發,英國還沒有向日本宣戰,田伯烈還不大可能站在反對日本的立場來寫這部紀實著作,不過可以看出,田伯烈此人有正義感,至少是人道主義的追隨者,或許是虔誠的基督徒,他不能接受南京大屠殺這血腥的慘案現實,他要呐喊。一貫反戰的作家鹿地亙見到田伯烈的紀實文章,當然會大加賞識,他要為田伯烈文章作序文是順理成章的。
在翻閱日軍在南京對民眾實施大屠殺的恐怖照片時,山野井保的靈魂受到了很大觸動。從照片上看,日軍有用軍刀砍下百姓頭顱的,有用刺刀挑破百姓胸腹的,有用機槍掃射大批民眾的,有用機槍射殺被俘的中國官兵的,更有甚者日軍士兵強奸了南京孕婦後加以殘忍殺害的,有的婦女被殘殺後嬰兒還在母親屍體上吸奶…山野井保翻完了《日寇暴行錄》的最後一頁,臉色變得冷峻起來。似乎,他作為一個日本人,在這些照片麵前,浮起了一種強烈的羞恥感。
“鬆野覺!”沉默了良久的山野井保,對上等兵喊了一聲。
“到!”鬆野覺回答得很有精神。因為傷口早已不痛,夥食也不差,他的情緒並不壞。
“鄭長官拿來的畫冊我看過了,你拿去看看吧。”山野冷峻地說,“照片拍攝的是皇軍在南京殺害平民和國民黨軍俘虜的場麵。占領南京的第六師團、十六師團、十八師團等部隊製造的這個事件,是明顯地違背天皇陛下的聖意的。天皇陛下在《軍人敕諭》中宣告軍人須勇武,真正的勇武與粗野好戰的行為不同,它應不藐視弱敵,不懼怕強敵,尚武者與人交往,溫和為先,以得人敬愛。第六師團等部在南京製造的這些暴行,哪有什麽溫和為先,以得人敬愛?”
鬆野覺接過《日寇暴行錄》畫冊,懷著好奇和不安之心翻閱起來。
山野井保在一邊審視上等兵對畫冊上的照片作出何種反應。
隻見鬆野覺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盯住某幅照片看上幾秒鍾,會兒閉上眼睛在思索什麽,一會兒無奈地輕歎一聲。很明顯,這些照片帶給鬆野覺的,不是藝術的觀賞,而是心靈的恐怖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