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我等著你回來

病房裏亂糟糟的。極力壓抑的驚呼聲,唏噓聲,醫護人員低沉而短促的交流聲,儀器的提示音越來越弱,越來越遠。

他很想親眼去看一眼蘇醒的妻子,身子卻不聽使喚,軟泥一樣地癱在地上,一個小瓶子從衣袋裏滑落出來。那是一瓶尚未開封的劇毒農藥,一個骷髏圖案,三個黑字:敵敵畏。把這藥喝下去的人很難救活,即使救活,仍會毒發身亡。他的胸膛曾經被信念塞得滿滿,突然間就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而往事輕風一般緩緩流過。

他和她結婚10年了。他比她還小了一歲,但他對她像孩子一樣地嗬護,什麽都由著她。她也愛他,為自己這一生的歸宿感到滿意。兩個人都認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對方而來,對方就是自己此生的全部意義。他和她約定,任何時候任何情況兩個人都要在一起,永不分離。

五年前,兩個人懷揣著夢想,毫無依靠地來到這個大都市。經過艱苦打拚,都有了各自的事業,前景看好。兩年後,他們按揭購置了一套樓房。結束了租房的生涯,終於有了實際意義上的家,兩個人別提多高興了。人生的道路越走越寬,越走越亮了。

然而,他常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他們還要繼續艱苦奮鬥。平日裏省吃儉用,精打細算。除了還清房貸,他自己還有一個潛藏心中的大願望----給妻子買一台小車。妻妹一家是後來才過來的,但是很快妻妹就有了一輛奇瑞汽車,開著上下班。他看到了妻子眼裏的轉瞬即逝的羨慕。那情景深深印在心版上,他暗暗鉚勁,一定要為妻子實現這個願望。

搬進新家後,妻子離單位就遠了。8點上班,需要坐2個小時的公交,天還黑漆漆的,她就得起床,梳洗打扮,匆忙吃飯,排隊擠公交,下班之後再次進入緊張狀態,如同春運回老家那樣狼狽不堪。相對來說,他的時間自由些,做飯是他的職責,起多大早貪多大黑都無所謂,但是妻子那麽辛苦,他心疼。妻子原本嬌俏的容顏,已過早地染上滄桑。

要是有車就好了,他想,一定要有車。但妻子卻說,買車幹啥呀,還得買車位,還得加油,在市裏找停車位也不容易,還是坐公交輕省。說是說,但妻子一看到妹妹的車,目光就異樣。某天,無意間看到妻子偷偷擺弄自己的駕照(剛結婚時考取的),他就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這樣的感覺與日俱增。

兩年過去了,他的銀行卡裏積攢的錢數差一點就可以買一台比奇瑞還好的車子了。他興奮得好幾宿睡不好覺,最終確定車型為一汽豐田,就是妻子喜歡的那款。顏色麽,就選紅色,妻子鍾愛火焰的顏色。妻子問他怎麽有點反常,他就神秘地笑笑。當然,妻子不會懷疑他有什麽不軌,他是個正直而誠實的人。他暗暗籌劃著,要在妻子的生日那天,給可愛的乖寶寶一個驚喜。乖寶寶,這是他對妻子的昵稱,即使到了蒼老的年齡,他還是要這樣稱呼她。

下班時間,他撥打了妻子的電話,神秘而愉悅地說:乖寶寶,我現在去辦一件大事兒,今晚咱們去外邊吃飯!花錢去外邊吃飯,這可是件奢侈的消費。什麽大事兒?他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在豐田4S銷售店交了定金,他興高采烈地往家走,美美地想象著在妻子生日那天和她去提車的情景。妻子極少晚歸,這個時間她應該在家。他想和妻子頑皮一下,在她開門的瞬間躲在門後,然後給妻子一個襲吻,緊接著,他唱著“當當當當”的曲調,向她呈交定金的收據。然而按了好一會門鈴也沒有反應,他進屋,發現妻子還沒回來。清理著室內衛生,他越想越感覺不對勁兒,妻子早該回來了呀。他心中陡然升起某種不祥的感覺。拿起手機給妻子撥了一個電話,沒有應答,他就沒有再撥,也許是妻子正在緊張地擠公交吧,電話一響,會讓她更加忙亂。焦急等待中,手機響了,猛然間,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墜了一墜,急忙接聽,聽了一半就瘋了似地往醫院狂奔。

妻子為了能追上剛剛起步的公交,不慎摔倒,腦袋磕在石頭上,不省人事。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任他如何哀求,後來還衝動地要動粗,醫生都無能為力了。平時經常聽到的醫療詞語“植物人”,原本是很遙遠的,沒想到就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太殘酷了。心在一陣陣絞痛著,天轟然塌下來了。

他辭了大有前途的工作,幾乎走遍了中國,訪遍了名醫專家。他們說,有大約40%的植物人可以蘇醒。這讓他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燒。他總覺得妻子會醒來,因為妻子不能沒有他,她天天都依賴他,她是他的孩子,孩子怎麽能和大人分開呢!他們之間有約定啊!

按照醫生的建議,妻子這種情況,無需再住院了,但是他堅持住下去,直到妻子蘇醒為止。他不心疼承擔高額的醫療費用,隻擔心有一天妻子有了複蘇跡象的時候,得不到及時地救助。他給自己做了一個體檢,十分健康,必要時可以賣血。賣血不足,還有房子呢。

象妻子這樣的植物人,表麵麻木,意識還在。科學研究說,人有巨大的潛能,意念有著不可想象的能力,不過隨著人類的進化都退化了,人類目前隻是使用其中的一部分,連40%都不到。不過,意念在某種特定條件之下被激活的情況也是可能的。

他時刻關注著這類信息。網上有一則事例,一個躺了三年的植物人,由於每天堅持足底按摩,竟然出現了奇跡,這讓他興奮不已。他奔赴千裏之外,想法設法聯係到了當事人,問清了情況,他的信心更加堅定了。但是那名按摩師卻拒絕了他的高薪邀請,很誠懇地說,那隻是個偶然。別把按摩術神化,它僅僅是一個外部因素,關鍵取決於患者自己。二者必須高度契合,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醫生也說他是徒勞。

難道就此放棄麽?

以前,妻子下班回到家,常常說腳疼,他就給她按摩,但那沒有醫療技術可言,隻是胡**搓而已。不過,也是有效果的,妻子會在按摩中很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那時他就想,為了妻子,將來一定要學一學足底按摩術。而現在,這個需求突然間到來,正在迫切地召喚著他。

自學?

對,自學!

這個念頭讓他重又振作起來。

他利用照看妻子的閑暇時間,買來一些中醫和足療方麵的書籍,上網複製了大量的資料,按要求購買了洗腳盆、小錘、按摩膏,在病房裏張貼了一大張足底穴位圖,每天對照著給妻子按摩。

他先是給妻子用溫水泡腳,泡上20分鍾,再細細地搓洗,擦幹後開始按摩。根據中醫理論,腳底的穴位很重要,每個穴位都對應著身體的髒器和功能,而按摩穴位,能有效激發人的經絡之氣,達到通經活絡、調整機能、祛邪扶正之目的。所以對待每個穴位他都十分用心,力度輕重,時間長短,不斷揣摩著,也不斷長進著。

妻子此時的狀態是在夢裏,夢本來是可以醒來的,但是她的夢與現實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無論她如何努力,就是醒不過來。

夢裏的生活如同平日,過著白天黑夜,是平常生活的延續,和丈夫幸福地在一起。丈夫的事業做得更好,跳槽開辦了自己的公司,還清了房貸。生日那天,丈夫給她也買了一輛奇瑞,火焰的紅色,正是她夢寐以求的。丈夫給她的愛車裝飾得如同童話世界,處處可見寵物狗的頭像(她屬狗),還有備品箱,連紙巾都預備好了。丈夫細致得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

長假期間,他們就出門旅遊。他隻允許她駕駛一小會兒,怕她累著,她一累著腳就疼。而她也享受坐在車裏,坐在丈夫的身邊,看流動的風景。在海南,在刻著“天涯”“海角”字樣的巨石下,她和丈夫手牽著手,留下了一張又一張美好的紀念。他們的歡聲笑語引來無數的海鳥圍著他們,啁啾著給他們祝福。在沙灘,她寫下幾個字:我永遠與老公同在。他也寫下幾個字:我永遠與乖寶寶同在。浪花是偉大愛情的見證人,裹挾著他們的誓言,激動地翻湧著。

可是,那世界總是灰灰的,悶悶的,就像霧霾的天氣,看不見陽光。她心裏清楚這不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裏,她僵臥在病榻之上,頭上垂著吊瓶,臉上毫無生氣,床邊坐著丈夫,憐愛而痛苦地注視著她。她好想睜開眼睛,好想撲在丈夫的懷裏,好想和他撒嬌。她掙紮著,努力著,卻醒不過來。她痛哭,呐喊,在時光的流逝中,越來越深地陷入極度痛苦和絕望之中。

不過,仍然能在這個世界和丈夫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半年過去了,他的按摩術進步飛快,令醫生們讚歎不已,說他是一名合格的中醫按摩師了。但是他不滿足,“革命尚未成功”,他必須專研下去,持之以恒。他可以閉著眼睛準確找到某一穴位,穴位所反射的生理特性,他都了然於胸。他心裏隻有一個信念,既然有先例,奇跡就一定能夠實現!他要讓妻子蘇醒過來,他和她必須要在同一個世界中相親相愛。

然而,那份不安,時不時就在內心深處蛹動,且感覺日甚。聽到警笛聲,他害怕;當醫院走廊裏響起雜遝而急促的腳步聲,他就緊張地望著門口,心在嗓子眼兒狂跳不已。常常惡夢中醒來,望著冷清月色之下呼吸平穩的妻子,他渾身冷汗。他害怕會失去繼續照顧她的機會。即使能拖延到她蘇醒的時刻,也行啊!這樣想著,就越發覺得時間如催促的鼓點般緊密,他必須馬上行動起來了。他增加了按摩的次數和強度,一邊按摩,一邊輕聲呼喚著妻子:乖寶寶啊,你快醒來吧!你的老公在等你!

一想到妻子在他麵前象孩子一樣的嬌憨神態,就忍不住流淚。他恨自己,是自己的無能害了妻子,他曾在戀愛時就發誓一輩子嗬護她疼愛她,給她幸福。他有意拖延生育孩子的計劃,擔心孩子的出生會弱化對她的愛。如今,望著一動不動的妻子,他想,如果不幸可以替換那該多好!為了妻子,他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

那天,妻妹夫婦過來看望妻子。那台小奇瑞就停在院外,他看一眼妻子,淚水就禁不住又流淌下來。

天剛放亮,他給妻子擦洗了全身,換上了新的衣服,第一次按摩了妻子的全身。他原本製定了學習全身按摩的下一步計劃,但是昨晚,他強烈地預感到沒有機會了。從頭部開始,一直按摩到足底。他數著時間,後悔沒有早做準備。用溫水泡腳之後,他細細地搓洗、擦幹,修建了腳趾甲,開始按摩。按完一隻腳,他用毛巾包裹好,以免熱量很快散失。

接著按摩另一隻腳。他感覺他在分身,一個他,全神貫注地忙碌著,另一個他卻是思緒萬千,百感交集。按著按著,忽然感覺妻子的腳似乎有一點反應,按壓的神經跳動了一下,他迅速集中精神,很快就明白是情緒使然的幻覺。

可是旁邊的妻妹夫婦也是幻覺嗎?妻妹驚叫了一聲,看,快看我姐,腳趾動了!妹夫瞪大了眼睛,指著那隻腳喊道,看,快看,真的動了!

他萬分驚喜,慌忙喊來醫生。醫生來了之後,妻子卻沒有什麽異常反應。他央求說,大夫,求求你,好好看看吧!醫生仔細觀察之後,沒有吭聲,急匆匆喊來教授。大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生怕一個動作,一個聲音就會產生負麵影響,而他的心就要蹦跳出來了。教授凝神靜氣,用眼睛觀察,用儀器試探,良久,站起身,一臉喜悅地說,確實有複蘇的跡象!看來要出奇跡啊!

他一把抱住教授,直直跪下,瞬間淚流滿麵,哽咽著說,教授,你快救救她,求你了!

緊急搶救開始了,每一秒的時間都磨蝕著他的生命。

突然,闖進來幾個著裝整齊的人,嚴肅地喊他的名字,他的心驟然一緊,大腦嗡了一聲,他意識到,自己擔心的情況終於發生了。若是再遲一點該多好,“革命尚未成功”啊!

他因虛開發票套取公款被調查。那些錢存在銀行卡裏,等著給妻子買車呢。他當時隻想臨時挪用一下,年底的獎金完全可以頂上的。他哀求說,我認罪,更不會跑,就讓我給妻子做完足底按摩吧。

妻妹夫婦哭出了聲,教授、醫生和那些護士無不熱淚盈眶。麵對這樣的場麵,執法人員默許了。

他噙著眼淚,一絲不苟地按完了妻子的最後一隻腳,站起來觀察著沉睡的妻子,輕聲呼喚,就像在哄嬰兒:乖寶寶啊,你快醒來吧!不要再睡懶覺了!老公要出去一下,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老公很快就回來了。言畢,轉身給教授跪下磕了兩個響頭,教授扶起他說,急不得,需要一個過程,你就放心去吧!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凝望著妻子,慢慢俯身,深情地吻了一下,再給所有人做了一個揖才離開。

不知從什麽時候,也不知什麽原因,世界的暗色開始變淺。她欣喜地感覺到春風拂麵,而自己的意念嫩草一樣破土而出,且快速成長著。

她和丈夫仍然幸福地生活著,無比恩愛,但是她知道,這是夢,她必須醒來,她知道丈夫在現實世界裏每天給她按摩足底的穴位,力圖激發她的潛能,讓她蘇醒。

她不斷培養著自己的意念,並有意識地嚐試著掌控自己的意念。有一天,她產生一個想法,想感知外麵的世界,這樣的想法一出,她就隱隱聽到了病房內的聲音,甚至了解到丈夫給她按摩的全過程。她終於成功地使用自己的意念了,她好高興啊!是丈夫激活了她的潛能,她必須加倍配合。

她看到了東方微薄的曙光在擴大,隻等那一團紅火一躍而出,她就會衝破夢境,在病**睜開雙眼,然後伸手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丈夫的精湛的技藝讓她生理的潛能越來越強大,正在迅速而猛烈地清除著那些經絡的阻塞。她命令意念:繼續強大,再強大些!她變作了孫悟空,意念就是那個如意金箍棒,金箍棒散放著光芒,不斷變大,就要突破兩個世界之間的隔閡了。

然而就在此時,她忽然感覺到發生了意外。意念傳遞給她的信息是丈夫犯了事兒,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丈夫當初的動機。她怨恨丈夫的糊塗,也再一次被丈夫深切的寵愛感動得心痛。這是多麽沉重的打擊啊!丈夫不能再守候在身邊,激活她潛能的力量沒有了,更重要的,是她為之奮鬥的動力喪失了。曙光慢慢黯淡下去了,世界又恢複了暗色,她的意念像飽足的氣柱一樣坍塌了。

即使她醒來,又怎能麵對沒有丈夫的現實生活呢?與其醒過來,還不如守在這夢幻中享受有丈夫的幸福。她閉上眼睛,在淚水長流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等著他回來,他不回來,我不蘇醒。她的意念冬眠一般地龜縮起來。

教授和醫生感到非常不解和惋惜,明明有了蘇醒的跡象和明顯的醫學體征,加之醫療技術的作用,隻會越來越好轉。可是,就像一朵正欲綻放的花骨朵,不知什麽原因,突然間又萎縮回去,用盡了醫療手段,也是不見效果,而且以醫學的眼光判斷,以後也沒有可能了。繼續治療一段時間,醫院最終下達了出院通知書。和他聯係不上,錢也花的差不多了,妻妹夫婦決定用奇瑞轎車把她拉回老家去。

她仍然和丈夫在那個世界裏幸福地生活著。丈夫是那麽寵愛她,她稍有不如意,丈夫就會十分緊張,想法設法地滿足她的要求。盡管意念提醒她,這不是真實的,但是她不得不沉醉其中,一邊期待著丈夫能夠平安回到她的床邊。

我等著他回來,他不回來,我不蘇醒。他回來,我必醒來。她告訴自己的意念。

日月交替,季節變換,時光荏苒。

某一天,她忽然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情況正在發生著。世界的暗色越來越深邃,即使打開所有的燈光也無濟於事,她用意念試圖改變,然而意念就像漏氣的氣球,越用力就萎縮得越快。這樣下去,等丈夫回來的時候,她的意念還有足夠的力量來配合麽?

她相信這隻是臨時的障礙,會很快消除的,或者養精蓄銳會更好。

又是半年過去了,她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青紗,一切的物體,她隻能看到模糊的輪廓。丈夫的聲音就像裹在棉花裏,身體如同青煙般虛無。她驚出一身冷汗,慌忙操控意念,而意念似乎正與自己疏遠,反應遲鈍;或者是意念本身已打不起精神,有心無力,就像一個病人,很想響應,掙紮著卻站不起來。沒想到意念在慢慢消散,這令她大為恐慌。但是她必須振作起來,必須拚搏。她要等丈夫回來,在他按摩足底的時候,激活並增強自己的意念。

她多想告訴丈夫,她不再需要車子,也不再喜歡豐田車了,那是日本貨,可恨之極。隻要有他就滿足了。她撫慰著自己的意念,嚐試著給它打氣,她鼓勵意念,堅持,堅持就會勝利。

然而,世界還是不可阻擋地黑暗下去了,像是持續地融進了墨汁。家,車子,還有丈夫,單位辦公室,花花草草,熙攘的行人,都慢慢消融在墨汁裏了。她把自己的心房,鍛造成諾亞方舟,承載著自己的意念。在滔天巨浪中,她必須堅守到底。她要等待丈夫,就像等待和平鴿銜回的第一支橄欖。

丈夫回到她身邊來,試圖用按摩術喚醒她,但是她內心的意念已經消亡殆盡了。那時候,深愛自己的丈夫該是怎樣的悲痛欲絕啊!

她不敢想象,也不忍想象。

即使是死,兩個人也要在同一個世界裏死去。

她謹慎而頑強地保守著最後的意念,就像保存世界裏的最後的火種。有了火種,才有可能和希望。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會堅持太久,最終,火種會湮滅在茫茫黑暗之中。她沒有氣餒,還在堅持,堅持。丈夫的音容笑貌在心底深處給她以不斷的溫暖、安慰和鼓舞。

由於他及時退回了那些錢,態度很好,最終沒有受到刑事處罰。單位的研究方向轉型了,正需要他這樣的專業人才,通知他馬上回去接受更高級別的任命。但是他頭腦中隻有一個意念,那就是妻子。在高牆內的日日夜夜,他每時每刻都掛念著妻子,盼著自己能夠早日出去。肉體的折磨他不覺痛,心的煎熬才是無可忍受的。但是他堅信,自己一定能夠出去。妻子不能沒有他,他不能沒有妻子,那是他們顛撲不破的約定。

被抓走那天,妻子有了明顯的複蘇症狀,如今的她怎樣了呢?對於另一種可能性,他的心思不敢去觸及,那是高壓電,會讓一切灰飛煙滅。她必是蘇醒了且可以正常活動了。他總是夢到妻子張著臂膀,滿麵淚痕地期待著他。如今,他滿懷喜悅,又愧疚難當,沒有自己事無巨細的照顧,嬌弱的妻子是怎樣挺過來的呢!

剛剛獲得自由,那顆心就如同展開翅膀的小鳥,疾飛在身體的大前方。他腳步踉蹌地奔行,多想即刻就出現在妻子的眼前!

但是有兩件事必須先做。他先是買了一套針灸器械,又進了一趟農藥商店。

當他急火火地奔進病房,卻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對於他說出的名字和事件,那裏的人茫然無知。他的腦袋一下子就膨大了,心髒被火烘烤得吱吱嘶叫著,他瘋了似地轉身往醫生辦公室跑去,迎麵撞到了一個人,他沒有在意,繼續跑,卻被喊住,原來是妻妹。他一把揪住她的衣服,兩眼噴火,顫聲問道,你,你大姐呢?妻妹嗚咽著,垂著頭扭身就走,他緊緊跟隨,一個勁地追問,妻妹就是不答,隻是不斷擦著眼淚。到底怎麽了?他不敢猜想,隻是揪緊了心髒,揪得滲出血絲。

在搶救室的門口,他看到了被推出來的妻子,她靜靜地躺著,十分安詳。妹夫告訴他,在老家期間,她的生命體征出現了變化,送回醫院住院治療,不久就被告知生命開始衰竭,經過搶救,被宣布死亡。沒辦法了,麵對現實吧!妹夫安慰他說。呆立了半晌,他冷靜下來,擦幹淚水,問妹夫,那些按摩器具在哪,妹夫疑惑地回答,都在奇瑞車裏呢。他說,好,拿來。妹夫遲疑著,他不容辯駁地說,快去!他禮貌而執拗地向醫院提出一個請求,要給妻子做最後一次足底按摩。教授和醫生們對視一下,點了點頭。醫院裏的人都紛紛圍過來,憐恤地目睹著這感人的一幕。

他表情凝重,動作從容。先是給妻子用溫水泡腳,時間比平時多了一倍,再細細地搓洗,搓下很多泥,他用香皂給妻子潔淨。他平時也用香皂給妻子洗腳,塗抹時,香皂滑滑的,妻子會縮起腳丫閃躲,咯咯笑著喊癢。想到這裏,他笑出了聲。周圍的人愣了愣,互相對視,神色更加憐憫。

他給妻子換了一盆水又洗了一遍。擦幹妻子的腳後開始按摩。這一次,他極為細致,象在精雕細琢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幾個關鍵穴位,他反複揉搓了幾遍。按壓的時候,他把耳朵貼在腳上,傾聽著那些看不見的經絡的變化和反應,並根據反應調整手法。之後暫停,他開始在妻子的腳掌上針灸。他在接受審查期間,自學了針灸理論,但是實際操作,這還是第一次。醫生剛要阻止,被教授扯了一把。

人們越圍越多,有人小聲向不了解情況的人講述著這個感人的事情,更多的人默默地注視著,有的唏噓不止,有的輕拭眼角,有的嚶嚶啜泣。兩個小時過去了,他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圍觀人群中傳出竊竊議論聲,這人瘋了吧?

妹夫勸他,說,行了。

他繼續。

妻妹哭著阻止他。

他繼續。

教授和醫生走過來安慰他,他用胳膊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平靜而歉意地說,別急,很快就好了。

她在另一個世界裏,昏昏沉沉中突然感覺到了什麽,仿佛來自遙遠的時空,針尖般的什麽東西刺了她一下,又一下,很多下,不斷刺激著她的意念。她擦擦粘滯的眼睛,四下觀望,混沌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但是傳遞過來的信號越來越強烈。她閉上眼睛,關閉了一切的感官功能,細心地感覺著判斷著……最終她確定,是丈夫回來了,丈夫的心通過他的手與她的腳在溝通!驚喜就像春風襲來驟然綻放的無數花朵,讓這個世界一下子出現了生機。

他回來,我必醒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這是我們的約定。她呼喚著自己的意念。

坐起,如同武俠電影裏的武者,雙手合十,端坐運氣。她給意念打氣,打氣,可是她感覺自己太虛弱,一度有放棄之念。然而,撩撥她意念的東西,裹挾著丈夫的氣息,絲絲縷縷地襲來,她越來越清晰地聽到了丈夫啼血的呼喚。

他回來,我必醒來!她命令自己的意念。

意念終於有了反應,慢慢長大,在突破了某個瓶頸之後,快速壯大。她晃身變做了孫悟空,而意念就是那個如意金箍棒,散放著光芒,越長越大,直抵兩個世界之間的隔閡了。此時天色變淺了,而她的感覺也越來越敏銳了。然而,天地之間的隔閡厚實而堅韌,她將麵臨最後的一搏。也許勝利,也許失敗,但是必須一搏。因為她和丈夫有約定,她和他要誓死捍衛。

我等著他回來,他不回來,我不蘇醒。他回來,我必醒來!她強調著,宣誓一般。

時間對她而言,是矛盾的。她希望時間漫長些,能夠充足;又希望時間快點過去,不要再煎熬。然而時間就是時間,它不慌不忙地走動,滴答滴答,就這樣磨蝕著她的心血。終於,金箍棒戳破東方的天空,一抹淺白開始蔓延,緊接著就映出紅彤彤的光芒,再之後,她輕輕“啊”了一聲,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蹦了出來。

我回來了,老公!她喊道,你的乖寶寶回來了!

悲憫籠罩了整個病房,空氣似乎凝固了。妻妹終於抑製不住,嚎出了聲,聲調漸高,就像憋了很久的洪水。而他,似乎無動於衷。他的耳朵貼在妻子的腳上,兩隻手仍在忙碌,按摩和針灸並施,而病**的她,仍是毫無反應。

人群開始躁動,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了。

突然,一聲尖銳的叫聲劃破了這凝滯的氣氛,令大家的心顫然一抖。一束束目光齊刷刷集中在妹夫的臉上,隻見他大瞪著眼睛,跳躍著,破了聲地對著病床喊道,看,快看大姐,嘴唇動了!她在說話!她在說話!

人們呼啦一下圍攏過去,醫護人員立即開始搶救,匆忙間教授還踩了他的手,踩翻了他擺在地上的器械。醒了醒了!人們驚呼著。

我等著你回來。

一直以來,這個信念頑強支撐著他的疲遝的身心,令他做出了自己都難以相信的事情。他沒覺得有多麽偉大,因為那是責任是義務。當記憶的最後一縷風掠過,他感覺自己從未有過的輕鬆,仿佛蒲公英的花絮,或是一片羽毛,慢慢升騰,閃耀著金黃的光芒,越過白雲,向天穹最深邃的地方進發。

革命成功了!這個念頭在頭腦中閃過,像一顆流星。很快,他的世界就徹底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