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無招兒

招兒:計策;辦法;手段。

----《現代漢語詞典》

人人都有美好的童年往事,但是一想到“紮針兒”,特別是“紮屁針兒”,那種恐懼感還會從深層的記憶中滋生出來。可以這樣說,即使是成人了,對“紮針兒”還是望而生畏。比如我,已是中年之人,非萬不得已絕不“紮屁針兒”,必要時,也是神經繃得緊緊,護士蹲在我的後麵,手指敲打著我的臀部肌肉,一個勁地說,放鬆放鬆!比起小時候,現在的注射器細小了很多,痛感並不明顯,但是每次紮完,我都踉蹌著離開,不用回頭,我就知道後麵是強忍著的笑容。

說起來,我對“紮針兒”的恐懼甚於常人,是因為當年村子裏有一個叫吳招的人。現在想來,我童年經曆了許多的人,如今都沒有什麽印象了,但是一想到吳招,他就會迅速穿越時空,在我麵前清晰起來。

吳招,總是斜挎著一個醫藥箱,騎著一台老舊的自行車,自行車常常鏈條脫落,他就推著走。他那羅圈腿,在推車的時候格外明顯。他頭戴一頂藍色帽子,帽簷軟塌塌,有點像趙本山表演的道具。上衣口袋裏插著一管鋼筆。顯眼的是那副眼鏡,似乎隻是裝飾之用。墜到鼻梁之上,幾欲滑落,還好,有一條繞過脖子的線繩固定著眼鏡腿兒。他的眼瞼總是垂著,睡不醒的樣子。

吳招是村裏唯一的醫生,那時候稱呼為“赤腳醫生”。他挽著褲腿,光著腳丫,腳上和小腿上都是泥巴……這樣的情景非常普通,因為那時候都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濘,而這並不影響他走村串戶。但是,他的醫術實在平庸得很,據說是半路出家,對於感冒之類的小病還能應付,針紮得也不好。多數情況,麵對病症,他隻會垂著眼瞼,搖著頭說,沒招兒啊,沒招兒啊。沒招兒,不就是無招兒嘛!怎麽和他的名字如此吻合?村裏的人常常揶揄他。是因為生來取了這個名字,造成後來的無能,還是老天注定他無能,所以就給他貼了一個標簽呢?

我們這些小孩子不光鄙視他,還非常憎惡他。我們都被他紮過針兒,除了生病的情況外,學校還定期組織學生打預防針。當時,班主任老師以嚴厲的眼神,手持教鞭,站在講台後麵監督。吳招則站在老師旁邊,眼鏡墜到鼻梁之上,垂著的眼瞼抬升上去,眼睛亮亮的。他手裏高舉著注射器,依次給我們紮針。那情景讓我聯想到舉著刺刀的日本鬼子。明晃晃的針尖兒上溢出**,讓我們不寒而栗。他紮針的方式很特別,先把肌肉揪起,然後再慢慢紮進去,疼痛被延長,各個疼得呲牙咧嘴。我們提心吊膽地等著喊名字,就像村子裏待宰的豬,囚在籠子裏,恐懼而又無奈。紮完針的孩子回到座位,有得抹著眼淚,有得捂著紮針的部位喊疼。整個班級打完針後,吳招還要一一核對,如果有誰缺課未到,他就會追到家中補針。

大家恨透了這個吳招吳大夫。一旦在路上遇到他,就會在後麵起哄:吳招吳招,有招兒沒招兒?吳招騎著自行車,垂著眼瞼,繼續走路,我們卻不依不饒,跟著起哄。我撿起一個小土塊拋過去,“啪的”一聲,打在他的後背上,倏地彈起一團灰塵。他猛地停下,支起車子,氣勢洶洶地奔過來,做出要打我們的架勢,眼瞼抬升起來,目光凶狠,我們慌忙四散。

我們都怕有病,我更怕,發燒了也不敢和父母說,希望能挺過去。但那一次沒能挺過去,快到39度了,吃藥也不見效,隻好由著母親帶我去村衛生所。吳招先是垂著眼瞼給我把了一會兒脈,也不說話,又拿出體溫計,用力甩甩,對著光線瞧瞧,然後抬起我的胳膊,說了一句,夾好!我夾緊胳膊,瞬間涼涼的感覺從兩側直襲內髒。接著,他說伸舌頭,我謹慎地伸出半個舌頭,他說,不行,全伸出來。母親在旁邊忙哄我說,聽吳大夫的,全伸出來。我才把整個舌頭伸出來。他湊過來,眼瞼抬升起來,眼睛亮亮的,像手電筒一樣探察我的口腔。

大約一刻鍾之後,他看看體溫計,垂下眼瞼說,這麽嚴重啊,沒招兒啊!母親要哭了,說,吳大夫,你沒招兒這孩子不就完了嗎?吳招沉吟了一會兒,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打青黴素吧!我一聽青黴素就害怕了,那時候隻有特別嚴重的病情才不得不用這種藥,誰要是打了青黴素,就是村子裏的特大新聞。打青黴素風險很大,聽說有打死人的事情。當時還沒有打吊針的條件,隻是打肌肉針,也就是“紮屁針兒”。我嚎哭著要從母親懷裏掙紮出去,吳招見狀,幫著母親把我按在醫療**,警告我說,別亂動,亂動的話,我的針就會折在肉裏。針尖兒折在肉裏,這太可怕了,我終於老實了。

先打試敏針,在手臂內側靠近腕部的部位,吳招用針尖挑起肉皮再慢慢紮進去,直到鼓起一個豆粒大的小包才拔出針。那先是一種尖銳的疼,而後是切割的疼。我的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一刻鍾過去,吳招讓我伸出手臂,垂著眼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不吭聲。而此時的我,渾身癱軟並開始畏寒打顫,但我還是希望聽到他說:過敏,打不了青黴素。母親緊張地問,吳大夫,行不行啊?吳招又抓起我的手臂,我試圖縮回,但沒成功。他的眼睛緊挨著我的手臂,眼鏡碰到我的皮膚冰冰的,我一激靈。他看來看去,終於開口說道,打吧,也沒別的招兒了。在我的心裏蹦跳的那隻青蛙,一下子竄到了胸口。

打青黴素別提多疼了,針紮進去,半個屁股就像被粗鐵釘釘住,僵成一體,走路都不敢邁步。我殺豬一般地嚎哭,母親一個勁地哄我,可是吳招連眼皮都不撩。連打了兩天,屁股就腫了,晚上疼得睡不著覺,母親就用熱毛巾敷。現在回想,那是怎樣黑暗的日子啊!

到了第三天,感覺好多了,可是吳招說需要鞏固一針。我一聽腦袋就膨大了,趁母親和他說話的時候,悄悄溜出去,到了外邊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到兩裏之外的生產隊倉庫裏。本以為逃過劫難,不料,吳招很快就黑煞一般出現在我的麵前,他眼鏡墜到鼻梁上,眼瞼抬升,目光透著得意,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拖走,任我廝打哀求都無濟於事。我咬牙切齒地詛咒他:吳招啊吳招,你等著!

報複的機會終於來了。

那天正和小舅在村頭玩耍,遠遠地看到吳招把自行車支在公廁外邊,進到裏麵去。我們對視一眼,就躡手躡腳地靠近自行車。小舅正猶豫間,我已擰開車胎的氣門芯,就聽“哧”的一聲響,氣門芯就像點燃的鞭炮躥了出去,我們嚇了一大跳,慌忙逃跑。跑遠之後,躲在牆後偷偷觀看,見吳招氣惱地推著癟掉的自行車行走,羅圈腿格外明顯。很快這件事就在小夥伴中間傳播開來,大家都覺得解恨。

說來也巧,事隔不久,我又一次和吳招在公廁附近照麵,不過他應該沒有看到我,他低垂著眼瞼,徑直走進公廁裏麵。我當時惡念又起。

農村的公廁很像樣,磚瓦結構,下麵是露天的糞便池。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公廁,從小窗戶裏看到他正在大便。心說,好啊,吳招,接招吧!我拾起一塊大石頭,對準方向,用力砸進糞便池。“呼通”一聲,糞便激起,我急忙逃跑。後麵一個身影追出來,邊追邊喊,小兔崽子,站住!

跑了很遠,見吳招沒追上來,我就放心地進到公廁裏。大便很爽,站起來正要離開,猛然看見吳招黑煞般堵在門口。他的眼鏡墜得更低,眼瞼抬升,眼睛裏射出兩束惱怒的光芒,揪住我的衣領,高高揚起了一隻拳頭。我看見他的褲子上麵還粘著粘糊糊的糞便,那就是我的“戰果”。我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完了,今天要挨胖揍了!索性就閉上眼睛等著懲罰了。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我睜開眼睛,看見吳招垂著手臂,垂下眼瞼,直喘粗氣,看樣子壓抑著怒火。最後,他搖了搖頭,訓斥我說,小孩子怎麽不知悔改?上次你拔了我的氣門芯我還找你算賬呢!等我告訴你家長和老師!

雖然沒挨打,可是如果家長和老師知道了,也好不到哪去。父親對我很嚴厲,說不定也會打我,老師呢,會罰我在課堂的前麵站立,尷尬地看著同學們聽課。我雖然調皮,但還聰明,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胳膊上戴著兩道紅杠的臂章,正盼望著增加一道杠呢。我真害怕我的兩道杠變為一道杠。

我的心惴惴不安,晚上總做惡夢。然而一周過去了,一學期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我知道吳招饒過了我。我開始反思,覺得對不起他。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變得懂事了,學習成績一路飆升,成為尖子生,當上了少先隊大隊長,戴上了四道杠的臂章。我的進步和吳招有多大關係我不確定,但是如果他告發我,那情況肯定就不同了。父母鄉親都驚訝於我的進步,學校和鄉裏把我列為重點培養對象。此後見到吳招,我很想打招呼,想說道歉或是感謝的話,但每次他都沒有給我機會----似乎我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麽,或者他忘記了吧。每次他都沒有在意我,騎著嘎嘎作響的自行車,垂著眼瞼一晃而過,或是邁動著羅圈腿推著自行車前行。

後來我就離開家鄉讀中學讀大學參加工作,再也沒有見過吳招。小舅時常過來串門,從他口中得知,村衛生所撤消後,吳招在鄉醫院工作了幾年,幹得不怎麽好。恰逢醫療體製改革,城鎮私人診所遍地開花,他也在城裏開了一家診所。診所的普遍做法是,不管病情輕重,清一色用好藥打吊針,一打就是十天半月,生意都很紅火。吳招的隔壁,也是一家診所,掛滿了錦旗。診所的主人也不過是一名鄉醫,卻滿是頭銜,如“百姓信得過名醫”之類。牆上張貼著裁剪的報紙,是宣傳這位名醫事跡的。還有幾張照片,是與領導及名人的合影,聽說有一位是市裏的領導。而吳招墨守成規,仍然是傳統做法,總是不忘醫祖扁鵲的“望聞問切”,且多以片劑治療,很少打吊針,治療效果怎會明顯?所以他的診所冷冷清清。

小舅說,這吳招啊,給人看病,動不動就說沒招兒啊,沒招兒啊,不會忽悠,你說誰還能找他看病?

勸勸他唄,我說。

勸不了,他就認準那一個道,誰拿他都沒招兒啊。小舅搖搖頭。

我沒有想到我還會見到吳招。

那天接到政法委肖書記的電話,說有事情請我過去一趟。我豈敢怠慢,正要走出辦公室,一個黑瘦的老頭迎麵進來,很親熱的樣子,又有些謙恭,喊我的小名。

小貴子!他說你不記得我了麽,我是你鄉親吳招啊。

吳招?

見我愣怔,就把我當年的糗事敘述了一遍,說了我都記不清楚的很多細節。我細細端詳好一會兒,和當年的相貌進行比對,終於找出相同點來。羅圈腿,上衣的口袋裏插著一支鋼筆,眼鏡還是墜到鼻梁上。看我時眼瞼抬升,眼睛亮亮的,不看我時,眼瞼又垂下。

我忙說,是吳叔啊!請坐請坐。心裏暗想,看來當年的事情他一直記在心中。

你都當院長了,好啊!你小時候我就看出你必成大器,你是咱村裏出去的人當中最大的官兒了。

我忙插話說,是副院長。

他用長輩的語氣對我說,好好看吧,穩當地幹,你還能發達呢!

我客氣而謙遜地回應著。

最終說到正題,他是來求我的,遇到了一起民事官司,隔壁那家診所欺負他,造成了他的財產損失。他說他聽說我是主管領導,猶豫了很久才來的。

我不想對你有什麽影響,但是太憋氣了,沒招兒啊!吳招把上眼瞼略略抬升,胡亂掃我一眼又垂下,帶著哭腔。

聽完吳招陳述,我感覺於法於理他都沒有問題,當即表態一定為他做主。聞言,吳招的眼瞼抬升上去,眼睛亮亮的,但很快又黯淡了。

他垂下眼瞼,眼鏡墜到鼻梁上,幾欲滑落,小心地說,小貴子,你不知道啊,那家人有背景啊!市裏有個領導……吳叔,別怕,不管什麽背景,還能大過法律嗎?都得依法審判!我語氣堅定地打斷他。見我這個態度,吳招的眼瞼又抬升上去,目光亮亮的,透著溫熱,站起身,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回報他的機會吧,我不是徇私,我是伸張正義。隨即我找來審判人員進一步了解案情,感覺吳招一方能夠勝訴。但是有一個關鍵環節,就是在一份關鍵證據的采信上麵,合議庭意見不一,隻等我這個主管院長拍板了。我表態說,我們要維護弱勢群體的利益,過幾天開會定一下。其實我心中已經形成了意見。

肖書記的電話再次打來,我的額頭上登時就滲出了汗液,我怎麽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疏忽了呢。撇下工作,我急忙往市委疾奔,內心十分惶惑,領導如此重視,是什麽事情呢?我在頭腦中飛速地搜索著所有可能的案件,之後針對可能的情況,醞釀著能讓領導滿意的方案。肖書記不僅是政法委書記,還是市委常委,另外分管組織人事工作,可謂位高權重。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竟然就是吳招的案子。這麽一件普通糾紛,肖書記親自過問,必須高度重視!我坐到肖書記對麵,呼吸未穩,就忙掏出筆和本,等待著領導指示,一邊思忖著,吳招找到了肖書記?這不大可能吧?

肖書記戴著一副大墨鏡,鏡框寬且大,有英文標識,應該是名牌眼鏡,很配他的臉型,顯得整個人格外穩重正派。

看不清眼神,但肖書記的語氣很和藹,他說,老邵啊,你就不用記錄了,案子把好關就行了。

我連連檢討說,這麽個小案子,還勞書記您費心,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啊!我已經聽了案情,很快就判決了。書記您放心吧!

肖書記喝了一口茶水,緩聲說道,老邵啊,案件的確不大,但是群眾利益無小事嘛!所以一定要站在政治的高度處理問題,要端正我們的態度。

我連說是是是。

肖書記接著說道,我個人覺得,姓吳的證據有問題啊。

我一愣,望著肖書記黑漆漆的眼鏡片不知說什麽好。肖書記見狀,忽地站起身,繃起臉,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老邵啊,別看我是政法委書記,但我可不敢幹預司法啊,這隻是我的個人意見!司法獨立嘛,你們自己定吧!

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流淌下來,我慌張地站起身,望著書記離開的背影說,書記的意見正是我們的意見,我一定處理好!

走出市委,我差點就癱了。此後幾天,我的心跳總是紊亂著,連吃了幾天治心髒的藥也不見好。全市人事調整就要開始了,得罪了肖書記可不得了。但是一想到吳招我又深感不安。小舅來串門,對我說,家鄉人聽說你給吳招伸張正義,都誇你呢,說你是黑臉包公,是家鄉的驕傲呢!越聽這些我越糾結啊!

最終,吳招敗訴了,我去向肖書記匯報情況。肖書記見我,竟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主動和我握手,熱情地說,老邵啊,快坐!你現在是副職,要有進取心啊!

我弓起身,忙說,全靠書記栽培!但內心卻不平靜,良知被浪潮般的東西洶湧地拍打著。望著肖書記的墨鏡,眼前閃過吳招墜到鼻梁上,幾欲滑落的那副眼鏡。

擔心吳招會來單位找我,我告訴門衛,吳招找我就說我出門了。我無法麵對他那眼瞼低垂的目光。吳招不服判決,卻沒來法院找我,而是在市裏省裏不斷告狀,要求改判,曾幾次到北京上訪,成了重點上訪戶。後因攔截肖書記的車輛,被教養三個月,之後息訪。

兩年之後,和小舅閑聊,就聊到吳招,他喟歎說,吳招夠慘的。官司輸了之後,診所就被衛生局關停了。打官司欠了不少外債,在拘留所裏還得了嚴重的風濕病,一家老小回到家鄉開了個小診所維生。開業不久,因為用錯藥,被人訛了一筆錢,還被衛生局以非法行醫的罪名罰了一筆錢,日子越發窘迫。老伴兒得了尿毒症,需要常年進行血液透析治療來維持生命,但是費用太高,隻能斷斷續續。兒子三十多歲了未婚,十裏八村都了解情況,誰願意嫁到那樣的家庭?實在沒招兒,就到外地去打工,一去不返,再無音信。真是可憐啊!

聽了這些,我的內心十分愧疚。晚上,我夢到了吳招,他坐在我的對麵,眼瞼低垂著,眼鏡墜到鼻梁上,幾欲滑落,歎著氣說,沒招兒啊!沒招兒啊!

“群眾路線教育活動”開展後,黨中央大力度懲治腐敗問題,社會上出現一股群眾信訪熱潮,一大批領導幹部被查處,已經升為市委副書記的肖書記因經濟問題被雙規。專案組根據他交代的違紀違法線索,把我納入了視線。我因在審理吳招一案中,徇私裁判被暫停工作,接受調查。

那晚,我又夢見吳招,他把我堵在公廁裏,黑煞一般,眼鏡墜到鼻梁上,眼睛亮亮的,透著得意與憤恨,而我縮小如孩童,仰望著他,哀求說,吳叔,你饒過我吧!

他垂下眼瞼,搖著頭說,沒招兒啊,沒招兒啊!

醒來我的心就涼了。但我還是心存一線希望,找到小舅,把一包錢交給他,錢數相當於那個案件的賠償數額。我托小舅去找吳招說情。小舅說,應該可以的,畢竟鄉裏鄉親。再說,吳招現在需要錢。我的心也寬慰起來,等著小舅的好消息。然而,第二天小舅來了,沮喪而氣惱地說,就差點沒給吳招下跪了,但吳招不收錢,也不解釋,隻是一個勁地說,沒招兒啊,沒招兒啊。

我知道我徹底完蛋了。

趁著下班時間單位,我清理了辦公室,把個人物品搬回家中,家庭的事情也做了盡可能的安排。手包裏有一份競爭職位的表格,我想都沒想就扔了。能帶的衣物備品都準備好了,我就等待著被采取措施。

工作組把我找去那天,我心裏反倒坦然起來,自己徇私錯判屬實,這是報應吧。既然不可更改,不如就由它去吧。看來自己從小和吳招的恩怨,要有個結局了。

進屋的時候,工作組人員正在歸攏材料,收拾東西。我暗想,看來是把我一帶走,工作就收尾了。然而他們對我的態度有些怪異,不僅不嚴厲,還很溫和,臉上浮著笑意,似乎有著某種含義,讓我捉摸不透。有人說,你等一下吧,馬組長很快就回來了。看來我很重要,需要領導親自對付。我暗自思忖,莫非我的問題嚴重得超乎了我的預料?要給我當反麵典型?

見馬組長進屋,我站了起來。他到很客氣,招呼說,邵院長來了。我忙說,領導啊,快別叫院長了。馬組長嗬嗬笑著,示意我坐下,扔給我一支煙,我說謝謝,不吸煙。我眼睛注視著他,急迫地等待著正題。

他看我一會兒,開口道:看你的狀態蠻輕鬆的,知道結果了?

我點點頭,說,不就是處理我嗎?我已經準備好了。

馬組長哈哈笑了幾聲,說,邵院長啊,你真幸運啊!

幸運?你說我幸運?我疑惑地望著馬組長,您是在取笑我嗎?

你好好感謝那位受害人吳招吧!馬組長說道,就像是安慰某個僥幸躲過劫難的人,語氣寬厚而略帶責備。我注意到其它的工作人員也是同樣的眼神。

我們找吳招核實你的情況,他堅持說你當年的判決沒有問題,他服判。這個吳招啊,不管我們怎麽說服教育,他就是不肯出證,我們真拿他沒招兒!所以嘛,也拿你沒招兒!馬組長接了一個電話,對著手機說,是的,領導,邵院長可以參加競職。

這樣啊?!我大瞪著眼睛,呆住了。

我不敢相信,甚至認為是在做夢,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馬組長坐在對麵聊天似地說著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了。我的眼前浮出吳招的樣子,斜挎著一個醫藥箱,他那八字腿,在推車的時候格外明顯。眼鏡墜到鼻梁之上,幾欲滑落,眼瞼抬升,目光亮亮地投射過來,尖銳得就像注射器的針尖兒。

一年之後,我升任政法委書記。坐在肖書記原來的座椅上,眼前閃過肖書記的大墨鏡,再閃過吳招的墜到鼻梁上的眼鏡,我暗下決心,要做一個公正廉潔的好領導。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裏接電話,不想吳招竟然走了進來。他蒼老了很多,須發花白,像秋末的枯蒿,長而雜亂。羅圈腿更加明顯,還一瘸一拐的。頭上還戴那頂藍色帽子,已經褪了色。衣服又破又舊。眼鏡墜到鼻梁之上,似要滑落。他很親熱的樣子,又有些謙恭,但沒喊我的小名,而是稱呼我為書記。看我時眼瞼抬升,眼睛亮亮的,不看我時,眼瞼又垂下。

我熱情地示意他坐下,還在通著電話,但心裏卻琢磨著怎樣感謝這位恩人、救星。

吳叔啊,你身體還好吧!放下電話,我給吳招倒了一杯水,坐到了他的旁邊,一股混合著藥液味道的酸臭氣味彌漫開來,但我必須忍著。我本想說一些感激的話,但又覺得和自己的身份不匹配。嘮嘮家常吧,很快就沒了話題。好在吳招也似乎無意多留,作勢要走的樣子。

我也站起身說,吳叔啊,我給你帶點米麵油回去吧!吳招垂著眼瞼沒有吭聲。我又從手包裏拿出五千元錢,大方地塞到他手裏。吳招眼瞼顫了顫,還是沒有吭聲,又坐回到座位裏。

吳叔,你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你就別客氣,說吧!要辦個低保或是想要困難補助吧?是不是想讓政府幫著找他兒子呢?還是要辦診所的手續?這都不難啊。

書記啊,那年你給我那包錢你還記得?吳招把上眼瞼略略抬升,胡亂掃我一眼又垂下,一隻手不自然地抬了抬,似乎要扶一扶眼鏡框,終又放下。

記得啊,您真是……

我正要說完誇讚他的話,吳招突然插話說,書記啊,如今你形式大好,我是來要那包錢的。他的聲音又小了下來,垂著眼瞼說,我的情況……唉,實在沒招兒啊!

晚上我又夢到吳招,他給我“紮屁針兒”,又長又頓的針尖兒猛地刺進我的肌肉之內,我的心髒立時就悸動起來。在痛感中醒來,我抖抖索索地吃了幾片治療心髒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