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 誰動了我的故事

接到弟弟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鬆花江的鰉魚島悶頭寫我的劇本。常言說,編筐窩簍,貴在收口,我就在結尾處難住了,好幾天也不知道如何下筆。故事講述了一對男女彼此深愛著,後來在戰爭中走散,許多年來兩個人都在苦苦尋找對方。結局有兩種選擇,一個版本是二人衝破重重阻力終於相聚,另一個是就此止筆。第一個選擇會讓讀者感到圓滿,第二個則會留下更多空間,這似乎恰是作家的高明之處。

弟弟語氣滯重地說,哥,你回來一趟吧,爸的事。我一急,呼吸失衡。弟弟忙接著說,爸身體還行,是王姨得了尿毒症。弟弟沒再說話,我匆忙掛斷了電話,收起筆記本電腦,趕往機場。還好,緊趕慢趕,趕上一趟直飛的航班。坐定之後,我的大腦再次為這件事飛速旋轉起來。

八年前,母親去世,父親在弟弟家生活了一年多,就堅持一個人搬出去住。弟弟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回來勸阻。父親隻有我和弟弟兩個孩子,但他最喜歡我。父親當了一輩子官場領導,骨子裏卻酷愛文學,而在我身上,父親的遺傳基因似乎得到彰顯。我在初中時就發表了小說,而後一路飆升,到現在已經是比較有名的作家了。確切地講,先是熱衷於純文學,後為專職網絡作家,近年來隨著影視劇的看好,開始應約寫劇本。

父親常常譏諷弟弟說,你看看你,還是個中學老師,連個研究生論文還要到網上抄襲?能不能象你哥哥那樣有點出息?父親是我最忠實的Fans,我的紙媒作品,我編的電視劇,他都是要看的,甚至在他心裏,我就是他的偶像,這從他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到排著長隊等我簽名合影的那些粉絲們。所以在家裏麵,我的話總是在關鍵時候對父親能起到改弦易轍的作用。

和父親一交流,正印證了我的推測,不是因為弟弟一家不孝順,而是一個老年人的生活習慣外加孤獨久了的心理問題。父親說,王伯伯幫他已經聯係好了房子。既然心意已決,且身體還算硬朗,獨自生活也沒有什麽障礙,不如就由著他吧。

大約三個月後,弟弟去父親的家,卻看到家裏多了一個人。一個中年女人從廚房裏迎出來,應該比父親小十多歲,相貌還可以。見到弟弟時顯得有些尷尬,父親倒坦然,介紹說這是你王姨。弟弟再去的時候,不管早晚這個王姨都在。弟弟就想獲得更多的信息,但是父親不搭理他。他偷偷去找父親樓下的王伯伯,但是老人家微笑著不說正題。

父親這把年齡,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年輕女人(當然,相對於父親來說年輕),這不能不讓人警覺。我囑咐弟弟認真了解情況,不可疏忽。沒幾天,情況就基本明了了。父親參加了一個中老年文學愛好者協會,認識了一個叫王芳的女人。她剛剛喪偶,有一個兒子還在讀大學。她文筆很好,長相也是父親喜歡的類型(我這麽說不是胡亂猜的,弟弟把父親的那些文章陸續發給我,我看出了端倪,是和母親完全不同的類型)。父親動了春心,主動靠近,表白愛慕。但是王芳猶猶豫豫,不是沒相中父親,也不是在乎年齡差,她擔心父親不夠真誠,她需要一個堅實而長久的肩膀來依靠。父親對王芳海誓山盟,保證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和她分開。父親把嶄新的愛情抒寫在詩作裏,而後發表在內部報刊上,被弟弟偶然間發現了。

我在為我的母親感到幽怨和不平。父親很愛她的,在沒有她的日子,我們不敢確定父親如何能夠擺脫那種痛徹心扉的哀傷。情況雖然出乎意外,但很快我就感到無比欣慰。這說明父親的精力旺盛,身心健康,更為能有一個人在父親身邊照顧他而高興。但是父親不把事情說破,也沒有進一步的打算,我們做子女的又何必有所動作呢?

春節的時候,我和弟弟全家人都去了父親家。王芳在廚房裏忙忙碌碌的,媳婦們要做個幫手,父親說,這次就讓你王姨自己弄吧。媳婦們的臉上都噙著複雜而充盈的笑意,如同草尖上的露珠,稍一不慎就會落下。若是在自己家裏,我媳婦準會氣惱地指責說,哼,看你們男人多無情!或者笑嘻嘻地說,看你老父親,好風流哦!弟媳婦的臉上也掛著笑,卻難掩輕蔑的警惕。我緊繃著臉,讓她們望而生畏,她們很快就收斂了。餐桌上,父親當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的麵,不斷給王芳搛菜,王芳則不好意思地掃視我們一眼,而我們假裝沒注意或是沒在意。

後來弟弟找我討論這件事,說,父親如果正式娶王芳,我們怎麽辦呢?弟弟的擔憂不無道理,畢竟父親名下還有財產和存款,而王芳還有一個兒子。那樣會讓這個家庭變得複雜,這當然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何況在內心深處,我們還在頑固地維持著母親的地位。但是年夜飯的那個場麵,我們還是感到父親對王芳的態度其實是在做給我們看的,要給我們一個心理準備,是某個重大決定前的鋪墊。

我離開不久,弟弟就向我陸續報告了新的情況。

王芳的兒子出現在父親的家裏麵,不是假期,還有一年多畢業,卻住了一個多月,且沒有離開的跡象。原來是被學校開除了,什麽原因不知道。弟弟的憂慮通過電波傳遞過來,我的心一下子收縮起來,怎麽能讓年邁的父親再為另一個家庭操心費力呢?該采取怎樣的行動來阻止呢?恰好這個時候,父親竟然給我來了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回去一趟。父親的語氣帶著小孩子般的討好,讓我想起上初中的兒子,他想更換電腦,語氣就是那樣。我的心收縮得更厲害了。

到了父親家,王芳正給父親的頭發焗油。見到我和弟弟,她的笑容裏也帶著討好的味道。我四處查看,沒看到那個大學生,卻在牆角電源插座那裏看到一隻蘋果手機正處於充電狀態,是2016款,大約八千多吧。父親的頭發很快就弄好了,王芳進到廚房裏去了。屋子裏隻有我們和父親。我和弟弟坐在一側的沙發裏,父親在對麵。弟弟緊緊靠著我,兩隻手搓來搓去的,一聲不吭。我注視著父親,等待著他說話,父親則沉默著,似在思考如何開口,一時間出現一個尷尬的場麵。

父親突然抬起頭,臉上堆起笑容,問起我的新作。我講述了一下故事梗概。他說,好好。那個年代的愛情多麽真摯啊,值得今天的人學習啊!我對父親的評論沒有多想,知道這並非他的意圖,他是在為後麵的話題刻意營造一個舒緩輕鬆的氛圍。這不是父親的做派,雖然父親近乎崇拜我,但他多年來養成的官氣官威並沒有淡化多少。這更讓我繃緊了神經,父親如此用心,情況似乎不妙。

果真,父親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們也看到了,你王姨是個不錯的人。他溫潤的目光向廚房方向掃了一眼,之後望著我。他的頭發黝黑發亮,臉上的皺褶平展了很多,眼睛裏滿是期待。我猶豫著點了下頭,心中忽然軟化起來,動搖起來。王芳就那一個孩子,不投靠過來還能怎麽辦呢?能讓人家母子分離?弟弟似乎感覺到我的變化,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我,意在警醒。

接下來的情況超乎我的預料,父親沒有提到那個大學生,而是提出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一時間刺得我們手足無措。他說,兒子,我想和你王姨結婚。廚房裏的油煙機轟隆的聲音戛然而止,屋子裏幾個人的呼吸聲清晰起來。

慌亂間我似要尋找某個可以附著的東西來穩定一下心神,目光在屋子裏遊弋起來,對了,一麵牆上應該有父親和母親的合影的,但是就在原來的位置上是父親和王芳的合影。我的眼前浮現出母親慈愛的臉,心底猛然躥出一股憤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堅決而粗魯:這不行,爸,你老糊塗了嗎?!話一出口,我有些後悔,我完全可以用其它更好的方式來表達意思的。

父親如同被雷擊中,原本齊整整的梳向後麵的頭發不知怎樣就散亂了,一綹垂到前麵,遮住了額頭。弟弟也驚駭地看看父親又看看我。片刻之後,父親的眼睛慢慢活泛起來,紅絲如同閃電在蔓延,極度的失望烏雲般要流瀉出來。我垂下頭,心底一陣陣不安。不知該道歉還是該解釋,似乎怎麽都不妥,又是一陣沉默。父親垂下目光,歎口氣,用手捋了捋頭發,我看到了他頭皮上的那一層沒有染透的白茬,他的背似乎駝了下來,臉上如同一張被揉搓過的紙……父親瞬間蒼老了!

我一陣陣揪心地痛,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麽。

良久,父親望向弟弟,問道,你呢,你什麽意見。父親在尋找最後一棵救命稻草。也許是從來沒有被重視過,弟弟慌張起來,支支吾吾地說著含混不清的話。父親疲倦地揮一揮手,說道,走吧,你們走吧!

我和弟弟沒有動,我們不知道該不該走,我能感受到弟弟的身體哆嗦著。走!父親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似乎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我們這才站起身,猶猶豫豫地往外走,一邊回頭看著父親。父親一隻手捂在著胸口,一隻手擺動著,催促我們趕快離開。他心髒不好,我們很擔心。

這時候,王芳急匆匆走了過去,扶父親躺在沙發上,在他嘴裏塞了幾粒藥。然後和藹地對我們說,別擔心,你爸沒事兒!

回到弟弟家快半夜了,我卻毫無睡意。弟弟和媳婦也沒有睡,壓低聲音嘁嘁喳喳地爭論著什麽。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又去了父親家。門鎖著,我就撥打父親的手機,沒有接通,又打了王芳的手機,接通了,她正陪父親在醫院打針。我們慌忙趕往醫院,在路上我就決定了,如果父親堅持,我們就不再反對。確實,隻要父親高興,那些個顧慮無關緊要。

到了療區,隔著門看到王芳正在給父親更換衣服,那樣子就像母親對孩子。我的心熱了一下。進了屋,王芳熱情地找來椅子讓我們坐。父親很憔悴,但是表情平靜,看不出對我們的不滿。

老病,沒大事兒!父親說,你該回去就回去吧,別耽誤創作計劃,那部連續劇一定會受歡迎的。對了,男女主演有目標嗎?我說了兩個演員的名字。父親搖搖頭,說出了另外的男女主角的人選。我懷疑父親的標準就是他和王芳。

之後我們父子間就沉默了,我想了很多話題都覺得不恰當,父親似乎也不願意和我說更多。王芳不斷給我們拿水果,聊著家常。很快父親就打起了鼾聲,我和弟弟終於找到了擺脫目前窘境的借口。王芳說,就讓他睡會兒吧,你們放心,沒啥大事兒!我們站起來,往外走,卻又覺得於心不忍。王芳客氣地送我們到門口。我們本是他親生的兒子,卻突然間產生了生疏感,好像我們是前來探病的親屬朋友。到了走廊裏,我的眼角就濕潤了。

因為繁忙,我回到自己家中,但仍時時關注父親的事情。根據弟弟的反饋,我的心慢慢放鬆下來。父親康複之後,在王芳的帶領下又參加了中老年朗誦團,每一天的生活很充實,情緒很好。那個大學生去幾十公裏外的城市打工了,很少出現在父親家裏。

我囑咐弟弟經常去探望,缺什麽少什麽就吱聲。實話說,我對王芳的印象越來越好,總覺得我們的態度過於自私和苛刻。有時想想,就會有那麽一點愧疚。

這樣父親和王芳一起生活了八年,父親繼續寫作,繼續朗誦,那股勁頭,讓我都羨慕,似乎在重走青春的路。至於和王芳結婚的事,他再也沒有提過。弟弟在父親寫的一篇散文裏麵,初步判斷是王芳發揮了作用,這個女人不想讓父親為難。如果不是父親故意美化的話,我們全家就不得不敬佩她了。但是如果討論是否準許給她名分,絕大多數人是不會同意的。兩個媳婦仍對她的動機持保留態度。大家都說,就這樣維持吧,不是挺好嗎?

這樣維持著是挺好的,所以聽到王芳得了尿毒症的消息,我是不肯相信的。她才四十多歲,身體很健康,生活條件也好,怎麽會得那種病?但是弟弟說,是真的。這就麵對著一個這樣的現實問題:尿毒症很麻煩,要麽換腎,要麽就得靠常態化的血液透析來維持生命。換腎這個選項幾乎沒可能了,那麽,誰來陪護她定期去醫院?誰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父親嗎?即使父親可以照顧,又能照顧多久呢?畢竟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需要天天吃藥來維持心髒的功能。實話說,我倒沒有過多考慮王芳的醫藥費問題,相對來說,這不是主要問題。

下了飛機我沒有到父親家,直接約了弟弟。我沒去弟弟家,這類家務事應該由男人來決定。避開敘敘叨叨的婦女,我可以想象到弟媳婦劍拔弩張的樣子。但是不管誰來決定,似乎無可選擇,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讓父親和王芳分開。要不然怎麽辦?我決定給王芳一筆錢,算是對她照顧父親的感謝和安慰吧!但是首要的難題是父親,他會不會同意,不同意怎麽辦。弟弟又把大任推在我的肩上,還加了句,哥,這可非同小可啊!

我決定豁出去了,不論如何,必須決絕。

到了父親家,按了門鈴好一會兒,門才打開,是父親,我吃了一驚,父親衰老得和我上次見麵判若兩人。他的背更駝了,滿頭淩亂的花白頭發,人整個瘦了一圈,臉色青灰。父親看了我們一眼,淡然問了句,回來了?就往屋裏走去。我想以父親的聰明應該知道我們的來意。

進到臥室,我看到了倚在床頭的王芳,正在打吊針。她同樣讓我吃了一驚,整張臉腫脹變形,勉強可以分辨出眼睛和嘴巴。看到我們似要坐正,嘴裏說著“回來啦”,聲音嘶啞而極度虛弱,臉上努力想擠出笑容,終是徒勞。我站在床邊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王芳的嘴頻繁地翕動著,嗓子咕嚕咕嚕地回應著,淚水湧了下來。父親拿毛巾輕擦著她的臉,哄小孩一般地說道,好好躺著吧,哦,放心放心。最後這句話有沒有話外音我不知道,卻象小錘敲擊著我的決心。

父親擺擺手,我們就走回客廳,坐在沙發裏。我和弟弟坐在父親對麵,這讓我想起上一次的情景,我警告自己注意講話的方式和分寸,但一定要堅決堅定。大家都沉默著,我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力感。我思忖著怎樣開口,心裏麵一次次給自己鼓勁。父親目光黯淡,也沒有看我們,點起了煙,一邊吸一邊咳嗽。他原本是不吸煙的,我看了弟弟一眼,責怪他不該讓父親吸煙的。一輩子沒沾,怎麽到了晚年還吸上了!弟弟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頭。

突然,臥室那裏傳來咚咚的響動,父親霍地站起來往那邊跑去,我和弟弟緊隨其後。果真是王芳,她的嘴巴對著父親,說著什麽。可以判斷,她說了什麽話,但是聲音太小沒有傳過來,隻好用後背碰撞床頭,引起我們或是父親注意。看來她是有話要對父親說。我和弟弟剛要離開,聽到她說,別走。父親回身說,你們別走。王芳微微點了點頭。我和弟弟就站在床邊,心裏卻盤算著可能出現的未知數。當然,這些未知數讓我繃緊了全身的神經。

父親把腦袋伸向王芳的腦袋。王芳的麵部抽搐了一下,嘴的部位象過電一樣顫抖了幾下,貼向父親的耳朵,聲音輕得我根本就聽不到。父親很快抬起頭,梗起脖子,注視著王芳,吐釘一般地說,不,不行!王芳的臉上就淚水縱橫了。她伸出一隻手,把父親的腦袋拉下去,再次靠近她的嘴巴。我和弟弟慢慢後退,這樣的場麵應該回避一下。正當我們退到門口的時候,父親的腦袋猛然垂了下去,重重陷在褥子裏。我們嚇了一跳,忙奔過去,父親慢慢抬起了頭,但沒有轉過來,擺了擺手。但我還是攙起父親,弟弟見狀也過來幫助,我說,爸,你去沙發上躺一下吧!你千萬別著急啊!

父親沒有抗拒,手抖得厲害,身體很快癱軟下去。我忙和弟弟把他平放到沙發上。王芳用力撞擊著床頭,喊著“吃藥”,一隻手指向她的衣兜。父親的衣兜裏果真有一小藥瓶,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倒出一把藥粒塞到父親嘴裏。王芳那邊靜了下來,父親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我說,爸,你別說話,歇著吧!父親坐起身伸長脖子望向王芳那邊,我們也看過去,王芳的臉轉向一側,雙手捂著,肩頭在**。父親歎口氣,回身坐好,閉了一會眼睛,臉上的肌肉在輕微抽搐。也許感覺到我們的緊張,父親睜開眼睛,擺擺手,緩緩說道,我沒事兒,沒事兒!頓了頓,用奇怪的語調說,你王姨讓兒子接她回家……就按你王姨的意思吧!

我和弟弟木木的,不知道怎樣回應了父親,也不知道怎樣走出來的。去弟弟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在弟弟家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覺。弟弟和媳婦又在隔壁嘁嘁喳喳,弟媳婦有時會弄出幾個刺耳的高調,估計是弟弟的提醒,她才又壓抑下去。我越發心煩。我知道他們在議論什麽。其實我媳婦的態度我也清楚,女人的心思都是這樣的。隻是她沒有弟媳婦那麽在意而已。畢竟,父親和弟弟一家生活,幾千裏之外的我們沒理由在遺產上用心。

有關王芳的一幕一幕,和父親的形象頻繁而交疊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的心智就像狂風中招搖的樹冠,一些葉子被卷走了,一些枝椏被折斷了,想平靜都難。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被手機鈴聲攪醒,天已大亮,是媳婦的電話。她說弟媳婦給她打電話了。我啪地掛斷了電話,惱怒起來,我明白她們的意圖,弟媳婦在尋求統一戰線。我一整天都沒有出屋,也沒有吃飯,更沒和任何人說話。我覺得我就是那棵樹,在狂風中傷了心髒,需要療養一下。但是問題還是大山一般橫亙在眼前,必須麵對必須解決。影視公司又催了一遍稿,但我的心思還是無法轉移到那個劇本的結局上去。

那天突降大雨,王伯伯打來電話,急促地說,你趕快過來吧,開車來!我的心狂跳起來,以為父親出了事情。到了父親的小區,遠遠看到父親頂著大雨站在馬路邊,一把傘已經被風雨吹得變了形。我心痛極了,和弟弟下車把父親扶上車,用毛巾擦去他頭上的雨水,責怪他大雨天出去幹什麽。

父親說,打車啊,你王姨今天要去醫院做血液透析。

我問,你給我們打電話不行嗎?

父親沒有回應我的話,隻是說,既然你們來了,就送你王姨去醫院吧!

我們在醫院忙活了一小天,把他們送回了家。回到弟弟家,我給父親打去電話,問他怎麽樣。

他說,沒事兒,挺好的。

我聽到裏麵的咳嗽聲,追問道,爸,你是不是發燒了?

電話那邊頓了一下,說,沒事兒,吃點藥就好了。

這個年紀的老人最怕發燒,我忙和弟弟趕了過去,父親的額頭很燙,但他躲躲閃閃的。就像我小時候發燒卻不敢承認。我那是怕打屁針,而父親擔心的不是這個。我知道他的心裏。我們是父子,我們之間有著特殊敏銳的感覺。他在處處維護著王芳。

最終我們還是送父親去了醫院,打了兩瓶吊針之後他才退熱。父親要求回家打針,但是醫生不同意,怕他藥物過敏。這期間,我能感覺到父親內心的焦灼。如此下去,他這副老身板還能堅持多久?這件事讓我強烈意識到,必須盡快解決此事,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我給王芳的兒子打了電話,他很冷淡,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一周之後就過來。我想,應該是王芳已經把她的意思告訴兒子了。父親的家裏需要有人來料理,而我正打算和他好好聊聊,就把東西搬了過來住下。

閑暇時間,我繼續我的工作。結尾暫時放下,我對全劇進行了一次修改。寫到半夜,廁所裏麵傳出一聲悶響,我意識到是父親摔倒了。果真如此,他料理完王芳,要把屎尿送到衛生間裏。我扶起他,沒看到他哪裏有傷,但是當我放手讓他自己走的時候,他卻站立不穩。

他說,右腿沒有知覺。

我說,爸,沒事,麻了,走一會就好了。

我扶著他在屋裏走了幾圈,還是站立不穩。我想,歲數大了恢複慢,第二天就該沒事兒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想帶父親出去散散步,然後尋機和他再談談,他的心裏需要疏導。父親房間出奇地安靜,我以為他還在睡覺呢,但是我很快就發現父親兩眼瞪得圓圓的,嘴巴大張著。我奔過去,問他怎麽了,他說不出話。我試著扶他坐起,但是他的胳膊和腿都不好使了。一陣恐懼從脊背竄遍全身,我暗叫不好!王芳慌慌張張地過來看,驚得半晌說不出話。

——後來醫生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父親得了腦血栓,是急性,症狀挺嚴重。

父親住院了,王芳怎麽辦呢?我給她兒子打了電話。他說了句“不用你們管”就掛了。王芳哪天離開的我們不知道,我們沒有心思去管她了,反正通知到位了。

一個月後我們回到父親家,空****的。屋裏麵明顯清潔過。我一度有種恍惚感,似乎王芳從來沒有出現過。父親的治療效果緩慢,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我們家庭就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由弟弟家負責照顧父親,我承擔費用。這樣就需要賣掉父親的房子。

房子一直沒有人問價,我決定先留下來照顧父親,以盡孝道。父親需要一日三餐喂食,需要按時吃藥和排泄,這已形成規律,所以大部分時間是清淨的,對於我的寫作沒有什麽影響。關於那個劇本我通篇修改了一遍,覺得差不多了,再回過頭來思考故事的結局。我在筆記本電腦上寫了又刪,刪了又寫,還是沒有定稿。

有一天我給父親喂食時發現他有話要說,但是卻無法表達。我猜了半天,猛然想到,他是不是在提醒我要給王芳補償呢?我寫在紙上給他看,他的目光閃跳了一下,那意思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但不管是不是,我還是那樣做了。

尿毒症隻要定期進行血液透析,大多可以正常生活的。王芳恢複得很好,隻是瘦了很多。關於父親的病情,她問了很多,時不時抹一把眼淚。他兒子見了我們沒有打招呼,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窩在沙發裏擺弄手機,耳朵和眼神卻緊緊關注著我們的對話。當我把那一捆錢拿出來的時候,王芳雙手捂臉,抽泣起來。他兒子走過來,打開,一摞一摞地數著,數完,王芳也止住了哭。她兒子點點頭,王芳又開始抹眼淚。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按照我作家的思維,王芳應該拒收的。這似乎是這個黃昏戀的一個瘢痕。不過也可以理解,這也一下子就解決了王芳的難題,兒子有了本錢做生意了。想想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真是不可思議。在寫那個小劇本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我的稿費是為了解決王芳一家人的生計問題。

回到家,我用文字向父親作了報告,父親似乎想點頭,但最終隻是手和腳翹了翹。我思忖了下,又把王芳的健康狀況告訴他了,他的眼神亮了亮,麵部柔和起來。這一天是他得病以來狀態最好的一天,但我還是感覺到,他還有什麽願望沒有實現,那無疑是最重要的。因為每當我離開他,他就會滿是期待地看著我,一隻手艱難地移到我的方向。但當我俯下身問他,他卻沒有任何意思表示。我仔細想了想,還有什麽呢?想不出來。

天黑了,我打開電腦,決定選擇第二版本。這一對男女能否重逢,讓觀眾去發揮想象力吧!當然,做這樣的決定也是頗費腦細胞的。完成後,沒來得及關機,我就感到疲乏了。先去看了看父親,幫他排泄完,換好衣被,我就回到**睡著了。夢到鰉魚島了,一條金色的鰉魚象龍一樣在騰飛,水麵上躍動著無數的小鰉魚,滿眼金燦燦的。我極為驚喜,因為鰉魚這種魚類早就見不到了,哈爾濱鰉魚訛人事件,那鰉魚是人工養殖的。

醒來的時候滿屋的陽光,我意識到睡過了頭,急忙去看父親,他竟然沒有排泄,也沒有餓和渴的表示。我完成了一整套料理父親的程序。父親很配合,他的肢體出現了靈活的跡象,真是太好了。

我給影視公司的人回了微信,告訴他稿子已成,很快發出。發出前我還要再瀏覽一遍。打開電腦,從頭開始看,到了結尾,我怔住了。故事的結尾是男女重逢,也就是第一版本。

哎?怎麽回事?我清楚記得我的結尾啊!是我弄錯了嗎?想想這段時間也真夠疲勞了,思維都混沌了。我重新修改,完成後又看了看,這回應該不會再錯了。正要給發過去,弟弟來了,他說醫院的教授想就父親的檢查結果和家屬做個溝通。我說,那好吧,你照顧父親,我就去。

教授姓郝,對父親的病很負責。他是一名博士生,有好幾項國家級研究成果。他說你父親的病症很特殊,腦血栓病,通常都會有很長時間的先期症狀,可是他沒有,與心髒病也沒有直接關係。

那是怎麽回事,我問。

他說,國外有人主張是心理因素所致,因此建議你們注意解決他的心理問題,也許就會出現奇跡。

我在路上一直在想,心理問題那就在王芳那裏了,但是能有什麽辦法呢?回到家裏已是傍晚,正碰上王伯伯等人來看望父親,我就留他們吃飯,沒想到他們沒有拒絕。(說實在話我是極不情願的,唉,這些老人家!)弟弟動手做菜,我就得陪他們聊天。手機響了,是影視劇公司的高總,我心裏一驚,忙作了一番解釋,答應馬上就發。但是王伯伯這些老人們吃得慢,聊得多,結束的時候我還得送一一他們回家,否則出了問題怎麽辦。一切妥當,我也累了,就睡了。

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稿子發出去。幾家文學期刊兩年前就向我約稿,我到現在也沒有動筆。但是高總這樣的主兒是不能得罪的,一下子就幾十萬,你能說這不是作家的價值體現嗎。之後我就去料理父親。我驚喜的發現,父親大有改善,手和腳更加靈活了,臉上也有了些許的光澤。我的心情大好。

劇本很快得到了反饋,被預言說,可能會大紅大紫。影視劇公司的人無意中說了大概,我大吃了一驚,故事的結局竟然還是第一版本。我說不可能,但他回答說這就是原稿。我不相信,查看我的郵箱,結果,稿子果真就是現在這樣!我反複看,沒錯,就是這樣!我快瘋了,莫非我的大腦出現了問題?可是,這一次我記得非常清楚啊!我是在極為正常的狀態完成的啊!莫非?隻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有人修改了我的結尾!那是誰?除了父親能是誰呢?沒有誰,答案是肯定的。那麽,就是父親了,可是,可是,父親有這個能力嗎?

我執拗地告訴影視公司,我要馬上修改。這打亂了我的計劃,因為我已經著手再寫另一部劇本,是關於鰉魚島的。鰉魚島本是一座荒島,被高總發現後著手開發。他非常看好其潛在的豐富旅遊資源和巨大商業價值。但現在,我必須按照我的本意,認認真真地完成這個結局,看了幾遍,確定沒有任何失誤。

鼠標已經移到“發件”按鈕了,父親那邊忽然有了聲音,我急忙過去,父親渴了。喝完水,父親的眼睛還在幽幽地看著我,他似乎要向我表達什麽,我卻猜不到。隨後一些親屬和父親的老同事老朋友來看望他,也有那個文學愛好者協會的人,她們遊移而複雜的眼神讓我自然就想到了王芳。我出出進進地接待,很晚才睡。

第二天一睡醒,我就把稿子發出去了。天黑的時候,影視公司的人打來電話,問我這是修改後的稿子嗎,我說是啊怎麽了,他問,您確定嗎?我感覺很煩,他說,您還是自己看看吧!隨後我就收到一個郵件,也就是我的劇本,故事的結局仍是第一個版本。我惱怒地責問他,你沒收到我最新的郵件嗎?就是今天上午九點多發出的。他在電話裏壓抑著情緒,客氣地說,您看看您的發件箱吧,看完再說話好嗎?我打開發件箱,驚出一身冷汗,故事的結局果然是第一個版本!

我手忙腳亂地反複查看,今天發件箱裏,隻發出了一個郵件,也就是說,我的修改稿還是第一個版本!

這他媽神了!

我又查看了具體時間,仔細回憶那個時間是否就是我的時間,但是越回憶越糊塗。一定是有人修改了我的故事!我的心狂跳起來,會是誰?還能是誰?這個人難道真的是父親?我跑到父親床前,試圖扶他坐起來,但是費了半天的力氣才把他扶下床。我想放手讓他站立,但是又不得不迅速扶住,他根本無法站立,即使是我來幫助,他也隻能站立不超過兩分鍾。

連續好幾天悶在家中,我苦苦思索這件奇事。突然間,我想到了夜遊症,嚇了一大跳。媳婦曾說過,半夜我會突然坐起,說一些奇怪的話。雖然我不大相信我得了這病,不過這正好可以解釋這件事。我滿腹憂慮地坐在神經科醫生的麵前,接受種種測試。醫生說不像。我不得不和盤說出父親的事,以便醫生準確判斷。醫生認真地聽著,忽然冒出一句,你成全你父親不行嗎?說完之後他馬上就感覺到冒失,歉意地笑笑。而我思維的某處似被敲開,靈光乍現——我潛意識裏是不是本來就有這樣一個念頭,隻是我在刻意抗拒著?

我把這想法寫在紙上拿給父親看,父親的雙手和雙腳都顫抖了起來,兩眼突然放出亮光,渾濁的淚水流了出來。我握住了父親的手,淚水也流了出來。父親的手變得溫熱而有力,久久地才肯撒開。

當著父親的麵,我給弟弟打了電話。我說,弟弟,爸的事,趕快過來!聽得出弟弟很緊張,我忙接著說,爸的身體沒事兒,我們去把王姨接回來!

弟弟重複問了一遍,你說去接王姨?王芳?

我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地說,是的,接王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