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篇 我和男老師有個約定

這個夏天很值得回憶,天格外藍,花格外美。戴小笠迎來了二十歲生日,這個生日實在不同往常。二十歲,一個工工整整的年齡,標誌著人生的一個嶄新的開始。與之俱來的,是學業上的一個重要裏程碑——一個月後,她將成為一名大學生了。幾個高中同學,幾個好朋友要為她舉辦一場像樣的生日宴會。本市有一家慶祝生日的酒吧,名字叫“生日快樂”。隔壁就是市產科醫院,誕生之地,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大家就在此預定了一個包間。

午時不到,女孩子們就紛紛趕到那裏。老板娘三十多歲,打扮妖豔,熱情招呼著。戴小笠很滿意這個包間,號碼為520。20正是她的年齡,520含有愛的含義,她一直期待著一份浪漫的愛情。雖然不斷有男孩子追求,但她總覺得他們身上缺少了一點什麽東西,又一時說不確切。

終於脫離讓人喘不上氣的高考壓力,女孩子們盡情歡樂,唱歌,跳舞,喝啤酒。桌子上桌子下酒瓶子橫躺豎臥。啤酒喝多了,就得頻頻去解手。去洗手間要路過隔壁包間。大家走馬燈似地往返,忽然於嘉用手召集大家,神秘地指指隔壁。幾個人紛紛點頭,表示認同。為了進一步確定,或是好奇心使然,她們關了音樂,放下麥克,分批溜過去,透過那一方門玻璃往裏窺視。那樣子好像是在偷聽新婚洞房。

包間空曠,方桌上麵放著一堆啤酒,大半已經空了。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默默地自斟自飲。他對麵是電視屏幕,正在播放著一首“祝你生日快樂”的曲子。

自己給自己過生日?真是奇葩。

戴小笠是那種調皮而大膽的女孩子, 幹了幾杯後,再次前去偷窺,豈料身體不穩,不小心把門撞開了。男人抬起頭,愣愣地看了片刻,隨即站起來,走過去,很紳士地問道,你好美女,有事嗎?她一邊道歉一邊狼狽退出,慌亂中遺落了一張名片。假期漫長,她兼職了一家保險公司,名片是為了聯係業務方便。

男人很高很壯,皮膚白淨。如果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那雙眼睛一定炯炯有神。但是那時,目光裏似乎潛伏著某種酸澀的東西。

撤離酒吧的時候,外麵下起了小雨。夏天的熱度很快就降下來了。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等著出租車。中年男人沒有打傘,身影在前麵踽踽而行,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老板娘呆呆地望著,若有所思。晚上戴小笠就夢到了他,很溫馨的感覺,卻記不清情節了。

走進大學校園之後,戴小笠認識了整個寢室的同學,整個班的同學,整個專業的同學,還有那些老師們,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時不時還會想起這個男人來。

那節課是曆史課,任課教師的名字叫吳昕。一定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女老師。鈴聲響了,她猜測著。這時,一個男人大步走了進來,掃視一下下麵,開始點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再眨眨眼,這不正是那個中年男人嗎?她頓時臉熱心跳。不知吳老師對她有沒有印象,點到她的時候,頓了一下,綻放一臉燦爛的笑容,調侃說,嗬,我們班還潛伏著小特務呢!

她當時沒明白是怎麽回事,讀中學時最討厭學曆史了,她竟然不知道中華民國情報機關的頭子戴笠。下課後她上網查看了戴笠的資料,還好,挺帥的男人。酒吧裏偷窺的那一幕浮現在眼前,那樣子還真像個小特務,想到這裏,她就會撲哧一樂,搞得周圍的人莫名其妙。

老師陽光、風趣、博學,口才也好,深得同學們的喜愛。而戴小笠,開始對曆史課有了濃厚興趣。她甚至盼望著能夠增加一節課,因為每一節課都讓她穿越時空,親眼目睹每一個曆史事件。她曾在頭腦中構思一個故事。大唐時代,她是公主,而吳老師是西域的王子,騎著高大的駱駝叮當而來。再下去的故事她不敢回味了,小心髒像一隻小青蛙,就要蹦出來了。

戴小笠大方,豪爽,頗具親和力,走到哪裏都會迅速結交一大幫朋友。吳歡歡是她的室友,也是她最早結交的鐵杆之一。吳歡歡的家在黑龍江漠河的一個小村子,有兩千多裏路途,所以十一假期,她沒有回家。戴小笠特意回到學校陪了她一天。

兩個人在學校旁邊的燒烤店吃了肉串,喝了啤酒,醉醺醺地回到寢室,一睡到天亮。吳歡歡是先醒來的,但是她很快就尖聲叫起來,錢夾找不到了,裏麵有兩千多元錢。戴小笠和她仔細回顧了吃飯到回寢室的過程,能夠確定吳歡歡的手裏一直拿著錢夾的。

戴小笠安慰她說,肯定沒事兒,我們好好找找。但是找了一遍又一遍,找遍了一切可能的地方,仍然是沒有。吳歡歡哭了起來,這些錢對她來說十分重要。戴小笠說,我是班長,我幫你申請獎學金,吳歡歡才緩和下來。

戴小笠拿起背包準備離開的瞬間,她突然看到吳歡歡的目光緊緊地盯在她的背包上,鷹爪一般似要攫取什麽東西。她的心猛地一顫,明白了什麽,不禁惱怒起來,回身把背包裏的東西全部傾倒在吳歡歡的**……同學們對她們二人的關係出現變化極為疑惑,但是兩個人都保持沉默。而王亮的出現,則把她們的關係推到了絕境。

王亮是另一個學院的,是戴小笠和吳歡歡在一次學校舞會上一起認識的。王亮又瘦又高,打扮前衛。他的那輛寶馬跑車在校園裏駛過,就會讓許多女生愣怔半天。他當場向戴小笠表白愛慕,沒有得到積極回應。丟錢事件後,吳歡歡就開始在QQ裏曬與王亮的甜蜜愛情。

那天在圖書館的走廊裏遇到王亮和吳歡歡,吳歡歡挽著王亮的胳膊,看到戴小笠,挽得更緊了。戴小笠側目避開,但是她明顯感覺到王亮熾熱的目光追隨著她,她預感到王亮會有進一步舉動。果然,當晚她就收到了王亮的短信,約她周末吃飯。戴小笠到現在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會糊裏糊塗地答應下來。

轉眼一年過去,又到了戴小笠的生日,還是在那個包間,還是去年的同學朋友。酒菜上來,大家舉杯,於嘉突然想起什麽,嬉笑著問,壽星小姐,王亮怎麽沒到呢?她頓時黯然,垂下一行清淚。大家急忙碰杯喝酒,場麵又熱鬧起來。

她喝多了,要去洗手間嘔吐,路過隔壁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吳老師。對,去年的這一天這個時間,吳老師就在隔壁。但是現在,裏麵燈紅酒綠,男男女女,狂歌勁舞,熱鬧非常。她心存幻想,能不能看到老師呢,就放慢腳步,側著頭往裏麵看。幾個腦袋錚亮,身上紋身的男人一起看過來,嬉皮笑臉地向她招手,嚇得她急忙走開。

吐了之後,她感覺輕鬆了些,也清醒了些。隔壁包間裏靜了下來,她經過的時候正碰上老板娘從裏麵出來,一件深V的薄衫,一條超短褲,豐腴性感,臉上的表情卻是訕訕的,垂著目光閃身而去。戴小笠止住腳步,疑惑地往屋裏看,一個人正坐在那裏悶頭喝酒。看樣子是換了客人,多討厭的一夥人渣。

那個人仰頭幹了一杯酒,她看清了麵容,心一下子狂跳起來。老師!吳老師!她不敢相信,但是又不能不信。顧不得那麽多了,她奔進屋內,真的是她的吳老師。

但是吳老師沒有看她,用很反感的語氣喝道,你別來煩我,出去!

戴小笠怔了一下,怯怯地喚道,老師,老師!她以為自己的魯莽惹惱了老師。

老師抬起頭,愣了一下,站了起來,笑容在臉上慢慢綻放,說道,哦,是戴小笠呀!你怎麽在這呢?是來監視我的吧?小特務!

似乎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她走到老師跟前,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內心的情緒漲潮一般,不可遏製地化作兩行淚水。老師很快反應過來,正要推開她,猶豫了一下,轉而輕輕拍拍她的後背,輕聲安慰著,扶她到沙發上坐下。過了一會兒,她平靜下來,向老師道歉。

老師說,沒事兒,女孩子喝多了酒就是容易情緒失控嘛!她敬了老師一杯酒,老師就不再允許了,但是她還是自己幹了幾杯。或許是掩飾尷尬,或許是為了壯膽,或許是對酒的依賴。最終她不勝酒力歪倒在老師的懷裏。她摟著老師再次哭泣起來。還好於嘉趕到,把她扶走了。老師詳細詢問了她們都是誰,鄭重叮囑於嘉,絕不可以讓她再喝酒了。

事後,她還能依稀回憶起一些細節,她為自己的失態而惴惴不安。當時,她醉臥在沙發上,老師用杯子喂她水喝。喂完,老師用紙巾給她擦嘴角,頓時,一股熱流衝擊著內心,她猛然抬起頭去吻老師的嘴唇,老師慌忙躲開。老師扶起她,讓她坐好,打開一瓶水遞給她,保持一點距離坐下,說,戴小笠,以後不許這樣喝酒了,知道嗎?你是個女孩子,要格外注意安全。

她又抽泣起來。老師把整盒紙巾都遞給她,和藹地說,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老師不同於一般人,如果是父親,這時候就會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別哭了。可即使是這樣的安慰也是極少的,父親是海員,很少回家的。老師這樣一說,她反倒止住了哭,並萌生了一個念頭。

她望著老師,弱弱地問道,老師,我想,我想提一個要求,行麽?

老師看著她,點點頭。

老師,以後的這一天,我們一起來過行嗎?

望著淚光晶瑩的她,老師遲疑著點了點頭。

再次見到老師,她偷偷觀察,沒見什麽異樣,她的心態平靜下來了。不過她心有不甘,難道,自己對老師真的沒有一點點影響力麽?是不是自己不夠漂亮不夠優秀呢?她開始注重衣著,開始化妝,言談舉止也刻意成熟化。但不久她就發現判斷有誤。老師講述曆史人物時,會對有著自然美的女性格外看重。

新學期開始了,老師去教別的班了,她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偶爾在校園裏遇見,即使是她一個人,老師一個人,老師也隻是微笑致意,絲毫沒有腳步放慢的意思。一種無來由的傷感在心底滋生,她有時就會流淚,為老師流淚。但令她遺憾的是,老師並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會怎麽樣?會心疼麽?她常常這樣傻傻地想。她有老師的手機號,也是老師的QQ好友,有多少次衝動,她都忍住了。老師根本無心,而自己是個女孩子,怎麽能讓老師看不起自己呢。

這一年的生日,還在“生日快樂”,還是早早就預定了同一個包房,卻隻有她一個人。那幾個同學朋友各奔東西,於嘉和男朋友在韓國購物還沒有回來。她拒絕了大學同學的參與。她並不感到孤單,一想到那個約定,心裏就一陣陣興奮。但是她也有擔心,不知道老師是否還記得,會不會守約。她反複回憶那天的情景,她說得很清楚,老師也確實點頭了。

她坐立不安,一次次到門口去看。老板娘乜著眼,昂著脖子,似乎比平日更開心。正當戴小笠就要絕望的時候,老師來了。看到老師那高大的身影,她好想撲過去,但是她還是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那股衝動,甚至暗暗責罵自己的輕浮。她是學生,而老師是老師,這個是明明白白的現實。老師給她帶了一件小禮物。她卻是兩手空空。老師不以為然,他問,你爸爸送你禮物,你也會回送她嗎?她想了想,還真沒有過。不過,她覺得不能把老師與父親等同,他們不一樣的。但是她沒有說出口。

戴小笠和老師一起吹蠟燭、許願、切蛋糕、喝酒。一開始還拘束,後來就放鬆了,特別是酒精進入血液,她的膽子就大起來了。老師很嗬護她,像父親一樣,控製她的酒量,給她搛喜歡的菜肴,用牙簽紮水果給她。而他覺得,老師更像男朋友,那種敦厚感讓她溫暖安心。

老師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讓她著迷,總是看不夠。她癡癡地凝視,老師的眼睛就在眼前模糊了,進而擴散成清澈的潭水。潭水越來越靠近,她沉了進去,溫暖舒爽愜意。老師用手指點點她的腦門,低聲責罵道,戴小笠,你傻啦!她才收回目光,臉漲紅了。

她堅持要再次幹杯,老師警告說,恩,最後一次,不許耍賴!幹了杯,她的膽子又壯了壯,問老師道,你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麵,就在那裏?她指了指隔壁包間。老師笑笑,站起來點了一首歌獨自唱了起來。

她其實很想再問一個問題,老師為什麽一個人過生日。但是這屬於一個人的隱私,她不能如此冒失。她猜想老師應該是離婚了,或者還在單身,但是後者可能性不大,老師這麽帥,追他的美女一定多得很。

一曲終了,她還在胡思亂想,老師唱了什麽,她不知道,但她假裝熱烈地鼓掌。老師坐下,她舉起杯說,老師,我要永遠陪你過生日。老師笑了一下,也舉起杯。她忽而站起來,極為莊重地說,老師,無論什麽情況,我們都要守約!她向老師伸出手指,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情,眼眶裏蓄積著淚水作為最後的武器。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和她拉了勾。她蹦跳起來,迅速擁抱了老師一下。

然而,似乎和她的交情僅限於這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之內,老師仍然隻是她的老師,他們沒有其它的聯係。她曾經試探著給老師發去短信問候,老師禮貌地回應,再沒有繼續。後來老師考到某個政府裏當了處長,她就很難再看到他了。曾在學校的人工湖邊看到過老師,她激動地跑過去,卻是認錯了人。

她清晰地記得和老師的那次偶遇。在紅旗商圈的步行街裏,她挽著王亮的胳膊慢慢走著。雪花靜靜落著,腳下是嘎吱嘎吱的踏雪聲,她覺得仿佛是童話世界,溫暖而美麗。迎麵走來一個人,竟然是吳老師。老師身著長衣,衣領豎起,顯得氣度非凡。

老師,王亮喊道,吳老師好!而她一時失語,嚅囁著不知說什麽好。老師怔了一下,很快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目光滿是祝福,連說好好好。而她卻不敢正視,內心極為忐忑,似乎做了什麽對不起老師的事情。幾分鍾的時間好漫長好難熬。匆匆走了一會兒回頭再看,白茫茫的,哪還有老師的身影?王亮用力拽了拽她的衣袖。

生日那天早晨,戴小笠剛睡醒就給老師發去了祝福。老師很快回應。她又發:老地方見。老師回:大家都忙,算了吧。她發:老師有約,必須遵守!她和老師又在“生日快樂”相聚了。老師的氣質有了變化,多了些官威,還略微發福。她調侃說,老師您是不是當官兒腐敗了?老師說,不會,老師根本沒有貪財的必要。她很想問問老師的家庭情況,一個男人,特別是老師這樣公務纏身的人,是需要有女人照顧的。但是老師巧妙地避開了,關切地詢問她畢業的去向,又給出了一些建議。老師仍然帶了禮物,而她還是沒有準備,她嚴厲警告自己下次一定不能忽視。不久,老師就作為援藏幹部去了西藏定結縣作縣長,從此失去聯係。

畢了業,她就結婚了,懷了孕,享受著婚姻的幸福。那天上午王亮帶她去市產科醫院做例行檢查。那個熟悉的醫生偷偷告訴他們,是男孩兒。返回途中,王亮變戲法般從車裏捧出一束鮮花,她問,怎麽,你事先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嗎?她以為這是老公的獎賞。王亮說,親愛的老婆,生日快樂,她才想起她的生日,想起老師。

車子經過“生日快樂”酒吧,她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去,身材高大而壯實,是老師,而她確信老師也看到她了。她急忙喊王亮停車,她說,你知道的,我和老師有個約定。王亮不高興地說,你一定看花眼了,老師又不是傻子,哪會那麽執著?要不,你就給老師打電話問問!

這麽久了,老師一定是換了手機號碼,但是她不知道。隻好給老師的原來號碼發了短信。老師是官員,公務繁忙,不能讓電話鈴聲打擾他。本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很快就有回應,老師說他在外地呢,她心裏這才安穩下來。怎麽就眼花了呢?轉而又想,老師在外地,還是西藏嗎?據說那裏經常有藏獨分子襲擊漢人,老師可要小心啊。

兒子漸漸長大了,大學畢業考上外省的國企,家裏麵隻剩下戴小笠和王亮了,家裏一下子冷清下來。下班後的時間,小區裏麵多是一家人或是夫妻兩個人漫步的身影,她好羨慕。王亮在外邊應酬的時間越來越多,雖然是夫妻,但是他們很少見麵。王亮半夜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睡了;早上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王亮已經走了。家裏的企業越做越大,財富不斷進賬,而她卻感覺什麽東西在慢慢流失。某種不好的感覺象雲一樣罩在心頭。

過了一段時間,王亮委婉地提議分床,她同意了,但是開始產生了疑心。夜裏如廁,王亮的房間裏麵有說話聲,她警覺地偷聽,王亮正壓低聲音熱聊著,“老婆老婆”地稱呼對方。她才注意到,王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稱呼她了。但是她還是不肯相信,王亮和她有約定的,要一生一世相愛。

她開始跟蹤查證,有時還要喬裝打扮或是長時間潛伏。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最終還真當了“特務”,但這一點都不刺激,她憤懣得要發瘋了。她埋怨父母為什麽會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也許名字決定了她的命運。

結果毋庸置疑了,她決定離婚,但是又覺得便宜了那對狗男女,財富的積累也有她的辛勞,再說和兒子也無法交代。她在極度的苦悶糾結中迎來了她的生日。

那天一大幫朋友們像事先約好一樣,給她在“生日快樂”訂了包間。她們都說是自發的。其實是她們可憐她,不想戳穿而已。她已經有多久沒有過生日了她沒有數過,也不想數了。於嘉等等那些朋友早就失去聯係了,大學同學也隻有幾個人偶爾還會聚一聚。這一大幫朋友是她現在認識的,有麻友,有驢友,有鄰居,還有反“小三”聯盟的成員。她們和她一樣,都屬於孤獨一族。她終於明白老師當初講的,原始人為什麽要群居。也明白這些朋友與其說是為了她,不如說是為了尋找娛樂以消磨時間的借口。

天很熱,她穿著短褲和單薄的小衫。那些朋友也是。年輕時不敢穿的裝扮如今滿大街都可以看到,她們為什麽不可以隨眾呢。隻是,必需用化妝品來掩飾歲月的瘢痕。

老板娘居然認出她來,說,哎呀,妹子,你還這麽年輕漂亮!這隻不過是一句恭維話,但她聽得出摻雜著一絲嫉妒。她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陀羅一樣的肥婆就是當年的老板娘,內心中升起一團驕傲。

老板娘告訴她說,妹子啊,你知道嗎,那位先生,那位吳先生……她回頭,盯著老板娘的臉問道,哪位吳先生?

哎呀,就是那位又高又帥的吳老師,你懂的。說到這裏,老板娘曖昧地笑了下,撲捉著戴小笠的表情,接著說道,他每年這天都會預訂這個包間,並準備兩個人的餐位……哎呦呦,還真感動人啊!

老板娘還在絮絮叨叨,而戴小笠已是潸然淚下。她撥打了老師的手機,卻提示是空號,又給老師發了短信,但是發完她就意識到錯了,號碼停機了,還能收到短信嗎?她又痛又悔,心快被抽幹了。朋友們都圍過來,她擦擦淚水,未作解釋,走進了包間。

宴會開始了,生日歌響起,她的眼前再次出現老師的麵容,她希望能有奇跡發生。朋友們瘋狂舞動,拚酒,毫無顧忌地喧嘩。她悲哀地發現,她這個年齡的女人,特別是遭受過挫折的,就是這副樣子,滑稽而又可憐。但又能怎麽樣呢?同樣的時間和空間,見證了一個女人青春的衰落和內心的遺憾。她眼前出現這樣一個場景:老師在空曠的包間裏孤獨地喝酒,默默地等待。酒吧打烊了,老師從滿地的空酒瓶子中間,踉踉蹌蹌地走過。老板娘媚笑著過來要攙扶,被他甩開。如此一年又一年。

淚水再一次弄花了她厚厚的脂粉。她一口氣仰脖喝幹了一瓶啤酒,隨即站起身,加入到正在跳舞的朋友中間,甩動長發,猛扭腰肢,狂嗨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兩個人影,她的心驟然一顫,似乎明白了什麽,撥開人群,急奔出去。老板娘旁邊,一個駝著背的老男人……老師!她驚叫了一聲,這是老師嗎?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但一數算,自己都已中年了。淚水洶湧而出,她猛地抱住了老師。但是老師的身子晃了晃,她急忙扶助,剛才的衝動差點撞倒他。老板娘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離開了。

她叫停了大家,隆重介紹老師。但是這些女人已經不清醒了,有人還不屑地吐了一句髒字,她們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興奮中,喝酒的喝酒,跳舞的跳舞。老師顯得格格不入,甚至不知所措。她給老師搛菜,老師隻是象征性吃了一口。她給老師倒酒,老師隻是抿了一口。她拉著老師的手去跳舞,一曲未了,老師就氣喘了。

老師說出去打個電話,但最終沒有回來。老師給他留下一件禮物。她轟走了那些朋友,她開始討厭她們,討厭一切。一個人留在包間裏痛哭,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老師。她忘記了問老師的號碼,但下定決心,從明年開始,她和老師的約定會繼續。她特意要求老板娘到時給個提醒,見老板娘猶豫,她買單的時候多交了一百元錢。充話費,她說。

兒子要在南方舉辦婚禮,作為母親,她必須趕過去。當她以家長的身份出現時,看著兒子兒媳幸福甜蜜的樣子,她覺得人生又是滿足的。婚禮結束,應酬也就結束了,她才想起放在手包裏的手機。幾個來電都是酒吧老板娘的。她回過去,老板娘告訴她,吳老師來了,等了很久才走,還給她留下了禮物。這一天,竟然就是自己的生日,除了老師,沒有一個人記得。她極力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強裝笑顏,畢竟自己是婆婆了。

這個生日來臨的時候,頭一天晚上她沒有睡好,她給老師準備了一個禮物——一根拐杖。老師那顫巍巍的樣子讓她擔心。一早上她就等在那個包間,但是直到黃昏,老師也沒有到。老師必是知道來了也是白來,所以就不折騰了。一整天都是陰暗的,雲層低垂。傍晚時分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似乎天漏了洞。

老板娘偶爾進來看一下,眼裏多了些憐憫。一桌子的酒菜,一動未動。戴小笠拿起自己的東西正要離開,老板娘在遠處喊道,來了來了!她奔出去,看見兩個人濕淋淋地抬著擔架走進來,老板娘手裏一把雨傘罩在擔架上。

是吳老師,吳老師!老板娘喊道。她小跑著迎過去,躺著的果真是老師。那兩個人是養老院的工人。老吳花錢雇了他們,他們說,他得了腦血栓。她撲過去伏在老師身上哭泣。

老師的一隻手還能活動,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她一下子就回到那年,老師就是這樣拍著她的,讓她止住了哭泣。而現在,似乎是一截枯樹枝硌疼了她,一直延伸到心裏。她也止住哭,去握老師的手。老師的手沒有迎接,而是抖抖索索地從床邊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她接過來,打開,一個白金項鏈,吊墜是佛像。佛用悲憫的目光看她,她瞬間就明白老師的意思了。老師應該知道她的現狀的。淚水再一次奔湧而出,她又伏下,抽泣著。

老師再次輕輕拍打她,持續拍打,直到她抬頭。老師手裏捏著一張名片,略有褶皺,顏色暗黃。正是當年她遺落的那張,印著:戴小笠,保險公司營銷經理。翻到背麵,是老師的字跡:小特務,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