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 寂靜嶺
《寂靜嶺》(Silent Hill),日本1999年發行的恐怖遊戲,風靡全球。2006年在美國拍成電影,《寂靜嶺》(Silent Hill)在世界5926家影院熱映。
睜開眼睛的時候,窗戶還是暗的,縫隙間也不見光亮,還想睡下去,又覺得有些異樣,看一眼手機,竟然是中午時間了!拉開窗簾,混沌一片。眯起眼睛細看,竟然能分辨出空氣中懸浮著的沸沸揚揚的顆粒。嗓子瞬間就有了反應,不可抑製地幹咳起來。稍一走動,渾身上下,哪裏都不舒服,如同經曆了一場宿醉。不知道是熬夜還是這場霧霾所致。
吳世雄去廚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路過女兒的房間,門開著,屋裏黑黑的,他這才想起女兒值了夜班。今天是周日,女兒休息,正常情況,她會趕回來做早餐的,之後一起去健身。
這個家隻有他和女兒。三年前他失掉了工作,一年後妻子提出離婚。女兒選擇和他一起生活。少不更事的女兒,突然間就成熟了懂事了。她在一所高校當學生輔導員,工作本來就繁重,自從學校遷了城郊的新址後,上班多了一個小時的車程,就更加辛苦了。
他則無所事事。那些曾經的朋友漸漸斷了聯係,公眾場合也很少去。他像一隻老龜,隻有縮進殼裏才感到舒適。如果說還有什麽愛好的話,那就是坐在電腦前看電影或者玩遊戲,他更喜歡遊戲,那種強烈的參與感和主角價值讓他癡迷。正在玩的《寂靜嶺》,注重角色塑造、氣氛營造和心理暗示,劇情以類似電影手法展開。
他沉溺其中,常常通宵達旦,因此染上了嚴重的煙癮。每天早上,女兒一邊清理那一堆掩埋了煙灰缸的煙灰和煙蒂,一邊告誡他吸煙危害健康。他曾經數次答應戒掉,但是做不到。遊戲開始,嘴裏不冒煙,無論如何也進入不了良好狀態。女兒說,學校的鞠校長更換了一種霧化煙,不僅逼真,還可以增強免疫力呢。吳世雄說,是如煙吧。女兒說不是,豪頓水香霧化煙,高端產品。幾天後,女兒就拿回來一個精致的煙鬥。吳世雄用了一段時間,竟然出乎意料地好用。
煙癮戒了,女兒又迫使他一同去健身館,威脅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女兒身體弱,需要健身,他不得不服從。前段時間女兒不停打噴嚏,流鼻涕,也沒有在意。某天半夜喘不上氣,臉憋得漲紅,眼珠子似要凸出出來,胸腔裏發出尖銳地嘯音。醫院診斷是哮喘病,目前還無法根治。空氣質量是主要誘因。治療結束,醫生叮囑要隨身攜帶一種噴劑,以防緊急情況。這個病發作起來會危及生命的,這話深深印在吳世雄的心裏。他常常提醒女兒,要戴口罩,要隨身攜帶噴劑,可是女兒往往疏忽。想到這裏,吳世雄急忙奔進女兒的房間,在床頭櫃上看到了那瓶噴劑。
這樣的天氣,竟然沒帶噴劑!
吳世雄一下子緊張起來。
回到房間拿起手機,卻看到女兒的一個來電,他急忙回撥過去,卻是無法接通,又接連撥了幾遍,還是無法接通,他惱恨自己怎麽沒聽見電話鈴聲呢!女兒會有什麽事情呢?他感覺心頭沉了起來。不過又一想,她帶著口罩,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如果情況嚴重,這種噴劑隨處可以買到,她開著車,很方便的!這樣想著,心安了許多,泡了一碗方便麵,一邊吃一邊回味著《寂靜嶺》的情節。
濃霧……
女兒失蹤……
吳世雄吃不下去了,焦躁起來。他咕咕咕地吸著煙。時間已是下午兩點了,女兒還沒回來。怎麽回事呢?他接連給女兒打了幾十個電話都是無法接通。
他在網上查到了那所大學,打電話過去是空號。學校搬家了,應該是啟用了新的號碼,真後悔沒有問過女兒。他在頭腦中搜索著女兒的幾個朋友,並一一打過去電話,都說不知道。他給前妻打了電話,前妻問有什麽事嗎,他說沒有,隻是問候一下。他臨時改變主意,不想讓她擔心。他的心裏燥熱了起來。女兒不可能這麽晚了還不回家。特別是那個未接來電讓他格外不安。
忽然想起女兒的一個同事天驕,她們是閨蜜。可是不知道怎麽聯係她啊!他後悔沒有存留天驕的號碼。他在屋內走走停停地踱著步,忽然想到女兒的電腦,急忙開啟。還真幸運,桌麵上就有那所大學的通訊錄!他撥打了天驕的手機,卻是空號,應該是換了號碼。他撥通了另一個人,問天驕的號碼,那個人警覺著說不知道就掛了。接連都是這樣的情況,可是他不氣餒,終於還是問到了。
電話通了,天驕很是驚訝。她說,早上和璐璐通電話了,她說她正要回家呢。怎麽,她還沒有到家嗎?
沒有。電話聯係不上,你如果能聯係上她,及時告訴我一聲。
放下電話,他如坐針氈。學校的路途,雖說很遠,但一步一步挪,這個時候也該到家了吧。
窗外的霧霾沒有減弱的跡象,不同比重的懸浮物攪拌著,混合著,湧動著,似乎無數幽靈隱在其中,覬覦著屋內,又掉頭遁去。
他接連給女兒撥了若幹電話,又發了短信、微信,都沒有任何回應。他想再給天驕打個電話,但沒好意思。問什麽呢,有消息人家自然會告訴你的。他來回踱步,咕咕咕吸著煙鬥,舌尖上有絲絲的涼爽感,但心髒似在火上炙烤。手機驟然響鈴,他慌忙接聽,差點失手掉落。
是天驕。她說,我給璐璐打電話也打不通,不過,我和她之間有定位顯示。
吳世雄的呼吸急促起來,但他屏住呼吸。
璐璐的位置就在力旺小區的正門附近…..
力旺小區約有1000米距離,離家很近了。吳世雄的心就象翅膀著了火的鳥兒往外直躥,揣起電話和煙鬥就衝出家門。
霧霾竟然如此濃重,似乎能夠抓在手裏。空氣中裹挾著燃燒未盡的味道不斷刺激著鼻腔和口腔。沒有人聲,沒有車輛行駛的聲音和鳴笛聲,寂靜得讓人不敢相信。吳世雄一度懷疑自己是在遊戲中。奔走中,他猛然想起那瓶噴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跑回家中取了來。循著力旺小區的方向,他急切而小心地走著。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他隻好沿著人行道走,不時停下來辨別一下方向。若在平時,用不上十分鍾就到了,但是現在,需要靠交通信號燈和路牌來指引。而這些,需要走近了才能看清。
女兒會出現什麽情況呢?迷路了?車裏有導航啊!或者逛街去了?這樣的天氣倒也不妨礙在商場裏消磨時間。如果是這樣就放心了。或者,出了交通事故?但警察會通知他啊!不能往這個方向猜測,他暗暗責備自己。
橫穿馬路時,一聲鳴笛嚇了他一跳,抬頭才看到膝蓋部位緊貼著兩盞黃乎乎的大圓車燈,除此外什麽都看不見。他一點也不氣惱,反倒有種親切感,就像在外星球上遇到了地球人。他繞過去想打個招呼,但那兩盞車燈飄忽不見,兩個紅紅的小尾燈也轉瞬即逝。
手機響了,是天驕。她說,位置圖顯示,璐璐還在那裏。叔叔,您現在在什麽位置。
吳世雄上下左右看看,還是說不清楚。
天驕說,叔叔,你把你的位置圖發給我吧。
吳世雄哪裏會這個,經天驕提示之後才會操作,女兒距離不足兩百米。他興奮起來,又隱隱不安。女兒一直停留在那個位置,怎麽了呢?他加快了腳步,終於看到了力旺小區的標誌性建築,一座哥特式鍾樓隱約可辨。他想到了另一款恐怖遊戲《時鍾之塔》。沒有找到女兒的車子,找了二十多分鍾也沒有。他給天驕打了電話,又發了位置圖。
天驕驚呼說,哎媽呀,叔叔啊你就在她附近,不足50米。
吳世雄瞪大了眼睛四下搜尋,還是什麽都沒看到。女兒駕著車,應該不難發現。緊貼地麵的霧氣稀薄些,他貓著腰,手腳並用匍匐前行,但還是沒有找到。就在再次給天驕撥打電話之際,他隱約看到兩盞急速閃動的燈光,心猛地狂跳起來,奔過去,其實也就幾步之遙,正是女兒的車子,前保險杠有明顯的碰撞痕跡。心髒一下子就塞到了嗓子眼,他大氣不敢出,去拉車門,卻拉不動,往車裏看,看不清楚。他慌忙敲車窗,喊女兒的名字,車內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用拳頭砸著,越砸越重。
車門哢噠響了一聲,他一把就拉開了。眼前的一幕差點嚇暈了他,女兒癱軟在駕駛座上,一隻胳膊無力地垂著,手裏握著車子遙控器;另一隻手呈鷹爪狀,僵硬地搭在胸口處。副駕駛的座椅上放著她的手機,掀著蓋,似乎處於撥打狀態。口罩緊貼著麵部,顯出鼻子的形狀。雙眼緊閉,臉色青紫。
哮喘病發作了!吳世雄的心髒被猛地擊中,他手忙腳亂地拿著噴劑,對著女兒的鼻孔接連噴了幾次。他一邊緊張地觀察著女兒,一邊他顫顫巍巍地撥打了120,然而一直占線。他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著。
過了一會兒,女兒動了動,胸部起伏,慢慢睜開了眼睛。吳世雄嚇了一跳,女兒的雙眼嚴重充血,讓他想起她小時候養的那隻兔寶寶。女兒委屈地癟了癟嘴,淚水就從眼眶裏簌簌地溢出來,吳世雄擔心會是血色的,但是還好,清澈著呢。
坐到副駕駛位子上,他摟住女兒,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安慰她。女兒望一眼吳世雄,聲音虛弱地說,沒事了,爸爸,我好了。他本想責備女兒的,怎麽能不帶噴劑呢?特別是這樣的天氣,多危險啊!可是看著女兒慘白如紙的臉,他沒忍心說,喉頭又脹又酸,衝擊著淚腺,他抑製著。在女兒麵前,他必須堅強。
你手機怎麽回事?他問,怎麽不給爸爸打電話?
打了啊,你沒接,再打就無法接通了。女兒說。
他再一次譴責自己。你的電話也打不通啊!吳世雄拿起女兒的手機檢查著。
女兒說,不知道啊,可能我這個移動卡信號不好吧。
女兒手機的信號顯示隻有最短的一格,且並不穩定。
女兒講述了這段經曆。
早上從學校出來,天灰蒙蒙的,她計劃著好好陪老爸一天。上午健身,下午去看電影,電影院正上映《寂靜嶺3》,老爸一定喜歡。其實她已經看過了,是那個男孩約的。男孩總是抱怨給他的時間太少,但是沒辦法,她一直擔憂著父親。
早上的交通狀況還好,但走著走著霧霾加重了,路上的車子也多了,都是緩緩移動著。看不清楚方向,需要打開導航係統。突然,一股冷氣鑽入鼻孔,她打了一個噴嚏,胸口憋悶起來,接著又打了幾個噴嚏。她意識到不好,病情複發,這才想起沒有攜帶噴劑。路邊有一家藥店,她想把車拐過去,隻聽砰地一聲,車子猛地一頓,撞到了一輛車上。車窗降下來,探出一張惱怒的麵孔,粗魯的咒罵也隨之而來,但後麵響起了一片鳴笛聲,那輛車子不得不開走了。
一輛車緊跟一輛車,根本就沒辦法停下來。她給老爸打了電話,提示音嘟嘟響著,直到自然掛斷。再打,就打不通了。媽媽的電話也無法接通,那個男孩的電話則是一個女孩接的,但是她顧不了這個了。身體情況越來越糟糕,如同不斷充氣的氣球就要爆了。好不容易到了力旺小區附近,剛剛停穩,她就失去了知覺。恍惚聽到老爸的喊聲和打砸聲,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按了一下遙控器打開了門鎖。
女兒停頓了一下,說道,其實我撥錯了他的號碼。吳世雄沒有應對這個話題。他知道女兒說的是誰。根據女兒的零散介紹,綜合分析,他不大認同那個男孩。他摩挲著女兒的頭發說,沒事了沒事了,別怕。女兒的眼角還掛著淚珠,把頭倚靠在他的肩上。吳世雄的眼前出現了女兒小時候的樣子,出現了一家三口人的那些美好記憶,喉頭又開始酸脹。
他給女兒噴了一點藥水,扶她到副駕駛位置,扣好安全帶,駕車往醫院去。好久沒有摸車了,有點生疏。噴劑隻能緩解眼前的症狀,必須盡快找到醫生。女兒患病後,他多方谘詢,了解了一些知識,他擔心女兒的肺部和心髒會受到影響。女兒突然轉頭問道,爸爸,你沒吃早飯吧?吳世雄忙說,吃了吃了。女兒不相信地看著他,吃什麽了?他回道,爸爸吃了,你就別操心了,趕快好好休息吧!說話時他微微側了一下頭,但仍然直視前方。眼睛裏再一次蓄滿又熱又濕的東西,他不敢眨動,等著慢慢吸收回去。
此時霧霾加劇,黑暗得令人恐慌,仿佛末日來臨。吳世雄的嘴裏鼻孔裏感覺塞進了沙塵,他忙停車把口袋裏的口罩掏出來,給女兒又罩了一層。女兒的呼吸中帶著粗重的雜音,有點像吹泡泡的聲音,偶爾又像是口哨聲。他的心情越發沉重。不潔的空氣是哮喘病人的致命敵人。可是有什麽辦法呢?身邊不少人都在三亞買了房子,一到冬天就過去了,據說連腦血栓、糖尿病都慢慢痊愈了。但他沒有這個條件。想想這些年沒為乖女兒做出什麽貢獻,心裏就愧疚。
路上幾乎沒有車輛,在導航的提示聲中順利到達醫院。
醫院門口燈光閃爍,象一個大停車場,車子亂七八糟地停放著,有的還沒有熄火。門診大廳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吳世雄也沒有熄火,把車頭插在幾輛車的空隙間,鑰匙就掛在車上,如果擋路了,就由誰挪動一下。這個時候也隻好如此了。
扶著女兒進到大廳裏掛號,幾個窗口都排著長隊,看樣子至少需要三四個小時。他把女兒送回車上,把噴劑塞到她手裏,返回去排隊。大廳裏咳嗽聲不絕於耳,看來呼吸道的疾病不少。夾雜在密集的人群中,他掏出煙鬥咕咕咕地吸著,但願沁涼的感覺多多少少可以撫慰內心的煎熬。牆麵上有“禁止吸煙”的警示牌,但沒有人製止他。他希望有人用責怪的目光看他,這樣他就有了解釋的機會,他會笑著說,這不是真煙,是霧化煙……但是沒有人關注他。
前麵突然傳來對罵聲,繼而是廝打聲。很快,隊伍突然出現波動,前麵圍成了一個圈,有人喊,死人啦!但沒有誰擠過去看熱鬧,淡定地站在隊列裏。一隻煙的功夫,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擠過來,用擔架抬走了一人,押走一人。很快就靜下來,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吳世雄數著前麵的人數,又回頭看看後麵的人數,後麵的隊伍越來越長了,他心裏稍感安慰。沒過多久,有人和窗口裏麵的工作人員起了爭執,嘭的一聲,窗口的玻璃被砸,整個隊伍就僵在那裏,業務停止,但是也沒有人離隊。吳世雄惱恨極了,正是他的隊伍,女兒讓他一直牽掛著。
他撥通了前妻的電話,她語氣淡漠,但聽著聽著就驚慌起來,說馬上就到。吳世雄有點後悔,不該把情況說得那麽嚴重。他想再打個電話告訴她別擔心,想想還是算了。別自作多情了。
又一支煙的時間,窗口重新工作了,他前後看看,位置還不到一半。突然想到一個同學張偉在這裏工作,不過許久沒有聯係了。他想了想,還是把電話打過去了,但是對方沒有接聽。又撥了幾遍,仍是如此。
他的心燒灼著。急促地吸著煙,但吸進來的似乎有了焦糊的味道。眼前的所有人在他看來變得麵目可憎,就像《寂靜嶺》裏那些怪物。前麵是一個壯漢,脖子短粗,頭發短得幾乎沒有,腦袋上豎著一道道溝壑,象老牛的大陰囊。脖子上掛一條又粗又長的黃金狗鏈子。這家夥晃動著腦袋聊著電話,口罩阻隔了他的聲音,烏拉烏拉的含混不清。這像是有病的樣子嗎?這樣的閑人來醫院湊什麽熱鬧呢?他控製著拳頭砸向這個腦殼。他感覺到體內不斷凝聚的一股衝動,如果有殺傷性武器,他一定會殺人如麻。自己一向溫和,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了呢?他不知道。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前妻來了,問了女兒的情況,望望他眉頭緊鎖的臉,目光柔和下來,說,別急,孩子現在還好,你先排隊吧,我剛才給這裏的一個同學打了電話,他馬上過來了。
吳世雄和前妻是同學,她的同學自然也是他的同學,這個同學是誰呢?她沒說。不管是誰,能提供幫助就好。他鬆口氣,說,那太好了,你去照看孩子吧。
不一會兒,前妻打來電話,讓他直接去4號診室,在4層。從隊伍中擠出來,吳世雄進了電梯,隨人流走出來,卻是3層。他一邊暗暗責罵自己,一邊改走樓梯,幾步就跨越上去。4號診室門前圍堵著一堆人,他帶著一股慣性的力度衝進去。女兒正坐在一位老大夫麵前診病,前妻站在身後雙手扶著她的肩膀,旁邊站著一個身穿白大褂帶著口罩的人,仔細一看,竟然是張偉。張偉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那位大夫是教授,旁邊圍著幾個實習生。所有人都肅立著,看著教授。
教授摘下口罩,抬起頭,看著妻子和張偉說道,挺嚴重的,不過還算及時。不過呢,以後的情況並不樂觀。他搖搖頭嘟囔著,就這空氣,唉……先住院吧!
吳世雄擠到張偉前麵,對教授說,趕緊辦住院手續吧!
教授搖搖頭,說床位滿了,隻能在走廊裏住了。看了一眼張偉,說其實走廊也滿了,但是張教授的同學就特殊照顧吧!
前妻看了一眼張偉,眸子閃亮而溫潤。女兒則飛快地瞥了吳世雄一眼。
住院部在11層。病房裏麵擠滿了床鋪,沒有落腳之處。整個走廊靠著一側牆壁,從那頭到這頭,一張床連著一張床,隻留下窄窄的過道。每個患者的口部都連接著管子輸氧。陪護的人或站或蹲,也都戴著口罩。奇怪的是沒有平時的喧嘩,連交談都很少,個個都筋疲力盡的樣子。女兒躺下後,等著醫護人員。
吳世雄和前妻保持著距離,站在床邊,不時向走廊盡頭張望。女兒睡著了。前妻到樓道的拐彎處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懶洋洋地走過來一個護士,給女兒測了體溫,留下幾片藥片。過了一會,一個護士抽了三管血樣,一聲不吭就走了。又過了一會,一個護士推著醫療車過來,問了女兒名字,給女兒紮上吊針。吳世雄問之後還有安排嗎,有針要打嗎,護士好像沒有聽見,步伐拖遝地離開了。
吳世雄對前妻說,你回家休息吧,我守在這裏。
她點點頭,走到樓道口打了一個電話,又返回來,說,今天應該做的幾項檢查的,就得明天了,醫院安排不開了。大夫說,孩子目前的狀態還行。
他知道前妻所謂的大夫,就是張偉。這時,前妻的手機響了,她接聽的同時瞥了一眼吳世雄,說,你在下麵?好的,我很快,不,我現在就下樓了。前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在走廊裏特別清晰。吳世雄想起以前,夜深人靜,他總是盼著樓道裏響著這樣的聲音。如今心裏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另一瓶針劑換好之後,他坐在女兒病床的邊沿上掏出煙鬥,對鄰床老太太晃晃說,這是霧化煙。老太太茫然看他一眼,繼續自己的事情。吳世雄咕咕咕地吸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大霧彌漫……
他追尋著女兒,來到了一處荒涼殘破的地方。靜得怪異,隻有他的腳步聲。一路上,他揀到了女兒的口罩、手機、車鑰匙,心高高懸了起來。這時,一個男孩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女兒的手機裏有這人的照片,吳世雄知道他是誰。男孩焦急地指著遠處說,叔叔你跟我來,璐璐在那邊!他走在前麵,忽然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垂了出來,吳世雄一愣神,男孩猛然轉身露出猙獰麵目,向他襲來。搏鬥中,男孩倏然消失了。
遠遠飄來一人,竟然是前妻。她溫柔地說,跟我來吧去找女兒!他心裏暗忖,前妻怎麽對自己這麽好呢。來到一個鐵柵欄前,前妻往裏一指著說,進去往裏走,就會看到女兒了。這時,耳邊響起“爸爸爸爸”的呼救聲,是女兒!吳世雄不再猶豫,跨了進去,鐵門在身後咣當一聲關上了。他奔跑過去,大聲呼喚著“璐璐璐璐”,四處尋找,哪裏有女兒的影子?是自己被騙了,還是女兒被藏了起來?跑回去質問前妻,但是她隻是怪怪地笑著。他憤怒地推拉鐵門,卻怎麽也打不開了。
張偉從地上鑽出來,抖抖渣土,站在前妻身邊,惡寒地笑著。
老吳,你知道麽,這裏發生過一場生化事故,空氣極度汙染。麵對不可遏製的越來越惡劣的全球性霧霾,我正在這個環境裏研製一種對抗性疫苗,如果成功,那我就發大財啦!
吳世雄鎮定下來,問道,這個疫苗和我有什麽關係嗎?
怎麽沒有呢。你女兒病得很重,我可以先給她試驗。
吳世雄望向前妻,她和張偉相視一笑。
這聽起來應該是件好事。哮喘病是人類無法攻克的疾病。可是,他還是覺得有什麽不對,那些怪物在眼前頻頻閃現,有的半人半獸,有的似獸非獸,有的長相奇特。對了,那些怪物是怎麽回事?他問,難道是環境汙染所致的基因變異?
張偉和前妻又對視一眼,大度地說道,老吳,你想知道什麽?
那麽,吳世雄頓了一下,盯著張偉的臉,加重語氣問道,你的疫苗不起作用嗎?
哈哈,我說了,我的疫苗還在試驗階段,隻有經曆失敗才能成功嘛!
怪物就是你的傑作對吧?你個喪心病狂的家夥,你要拿我女兒來試驗嗎?吳世雄憤怒地推拉著鐵門,急切地望向前妻,那可是我們的女兒啊!你不要輕信他!
前妻一隻手搭在了張偉的肩上,發嗲地說,沒事兒,我相信他。
你還是母親嗎?你糊塗啦!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那怎麽可以呢?張偉陰陽怪氣地說道,老同學啊,你這一輩子碌碌無為,慫到家了,你應該感謝我給你這樣一個機會,讓你成為活體實驗對象,為偉大的醫學發明做出貢獻……哈哈哈哈!說完,二人摟抱著轉身離去。
鐵門咣當咣當地響著,吳世雄像頭暴怒的獅子,聲嘶力竭地吼著,開門,放我出去!不要拿我女兒試驗!
爸爸爸爸,你怎麽了?
吳世雄睜開眼,看到了女兒,又看看四周,才知道做了一場惡夢。走廊裏熄了燈,樓外昏黃的燈光投射進來,物品和醫療設施映在一側牆上,呈現出怪物一般的圖形。病**的人都睡了,不時有咳嗽聲回**著。
他擦擦汗,對女兒說,沒事沒事,睡吧睡吧!
女兒往裏挪了挪,說,爸爸你睡在**吧,躺得下的。
女兒似乎更加瘦小,像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柔弱得很,可憐得很。吳世雄心頭一動,眼皮就涼涼的了,他偷偷抹了一把,說,不用不用,爸爸一會出去租一張簡易床。
租床回來,女兒睡了,他卻睡不著了,夢境怎麽會如此真切呢?一閉上眼似乎就可以繼續下去。他掖掖女兒的被子,輕輕走到電梯口,按了按鍵卻不好使,索性走樓梯下去。走到10層,走廊裏也是一張床連著一張床,都在睡覺。到了9層,8層,7層,都是一樣的場景。
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住院呢?都是呼吸道疾病吧!這可惡的霧霾!
7層有一處亮著燈,那是護士站,兩個女護士伏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旁邊有一台象風扇一樣的機器正在工作,發出嗡嗡的聲音。吳世雄走過去看了看,寫著空氣淨化器幾個字。這個東西能淨化空氣?回去也給女兒買一個,放在房間裏。
突然間湧出孩子般的惡搞念頭,他從一名護士的胳膊下抽出一張報紙。正是當天的報紙,頭版幾個醒目標題:亞洲、非洲出現大範圍霧霾,我國最為嚴重;醫院人滿為患,出現癱瘓狀態;道路交通擁堵,肇事頻發;暴力案件劇增,警方疲於應對;中央省市緊急召開會議等等。看完這頁,他又翻看另一頁,一則新聞在眼前放大:東北一家科研機構完成一項重大醫學發明,一種新的疫苗可以預防和治療因空氣汙染引發的疾病,如哮喘……吳世雄瞪大了眼睛,眨了又眨,確信自己的眼睛沒有看錯。
學科帶頭人張偉博士日前接受采訪,稱……
那個夢又浮現在腦海,他深深陷入迷惑之中,夢和現實竟會如此吻合嗎?還是自己就在夢裏?抑或,現在是夢而之前那個夢其實是現實?他想到了莊生夢蝶這個典故。
突然,他心頭一凜,女兒會不會有危險?吳世雄又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這是實實在在的醫院,實實在在的現實啊!他笑了笑自己,步入中年的人,怎麽還滿腦子虛幻呢!可是他還是有點疑惑。
護士怎麽會睡得這樣深沉,竟然一點警覺都沒有?他伸手拍了拍一個護士的肩頭。他為這個動作嚇了一跳,當護士睡眼惺忪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家夥傻乎乎地站在眼前,必然會一頓嗬斥。可是,護士沒有一點反應,輕輕地發出鼾聲。看樣子真是超負荷工作了,他有點同情她們了。
拐角就是一部電梯,門正好開著,裏麵亮著燈,吳世雄想,這可能是全醫院現在唯一運行的電梯吧。踏進去,本想按1鍵的,去醫院的外邊透透氣,卻不小心按了-1鍵。電梯快得驚人,他還沒反應過來,咣當一聲,電梯開門,一條狹長的走廊呈現在眼前。遲疑著走出來正要退回,電梯已經關了門,按鍵指示燈突然間熄滅。他按了好多下,仍是沒有反應,看來是壞了或是到了關閉的時間吧。那就走上去吧,隻有一層而已,找個樓梯口就可以了。
走廊幽暗,隻有幾根日光燈管一閃一閃的,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遠處有些縹緲。兩側是一個個木門,有的關著,有的半掩著。看樣子樓道應該在盡頭,可是到了盡頭,還是一個個門。他開始焦急,不知道女兒醒沒醒,更有點惶惑,這是什麽地方呢?感覺陰森森的,有點瘮人,味道也怪怪的。恍惚間回到了遊戲裏麵,他忙鎮定自己,叼上煙鬥咕咕咕地吸起來,沒有想到,豪頓水香煙還有壯膽的作用。又回到電梯處,按鍵指示燈還是暗的。
一定會有樓道的,並且樓道一定在某一個門裏麵。可是每個門都一模一樣,要一個個打開看嗎?他觀察了一會,打開了那扇開得最大的門。映入眼簾的,是黑暗中豆粒一般的一團火苗,在開門的瞬間,搖曳了一下。他定睛細看,猛地嚇出了一身冷汗,頭皮發麻,兩腿癱軟,差點坐在了地上。那是一具敞開的棺材,裏麵是穿戴整齊的屍體!哎媽呀!怎麽走到這裏來了?吳世雄抖抖索索地往外挪動,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扭身就跑。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明明看到了屍體的手動了一下,眼皮動了一下,他就是在那一刻跑出來的。
他明白了,這是停屍間。每個門裏麵都是一口棺材,一具屍體,一盞長明燈。會不會所有的僵屍都爬出來,然後把他包圍?他又想到了那個遊戲,還有那個夢,或者夢是遊戲的再現。最關鍵的,不管是夢裏還是遊戲裏,他是有武器的,至少有一把手槍,還可以在某個地方找到子彈。但是現在他赤手空拳。
他跑得大汗淋漓,終於發現一個沒有門的門洞,他警惕地往裏看了看,有微弱的燈光,再仔細觀察,正是樓道。他一陣狂喜,用盡全身力氣往上麵跑去,但是在出口,被一道防盜門擋住。他不敢回頭,身後湧來的事黑壓壓的一堆僵屍,陰冷而腐臭的氣息越發迫近。可是沒有門鑰匙啊?在遊戲裏,他可以回到走廊裏找到鑰匙,但這不是遊戲,再說,他還能返回去嗎?就在絕望之際,他本能地壓了一下把手,門竟然開了,他嗖的躥出去迅速關上門並用身體牢牢頂著。眼前是燈火通明的一樓大廳,人頭攢動,人來人往,誰能知道他剛剛經曆了一場驚險的逃亡。
遠離那扇門,找到人多的地方蹲下,他長出了一口氣,胡亂抹抹汗水,把煙鬥插在微微顫抖的嘴裏大口吸著。後背涼涼的,衣服被汗水緊緊粘在皮膚上了。他仍頻頻望向鐵門那裏。有兩個穿著綠色衣服,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打開門走了進去。他笑了笑自己,不過是停屍房而已,何必大驚小怪呢。
此刻,大廳的大玻璃窗外,天空出現了一縷淺白!他站起來,不自覺地走到門口,驚喜地望著這久違的景象。這是一個正常的早晨,東方出現了一抹美麗的霞光,清爽的風微微吹著。霧霾退去了,世界平安了。他想到女兒,抑製不住興奮,他要讓女兒看到這個美好的清晨。
坐上了電梯,裏麵擠滿了人。他興奮不已,忘了按鍵。門一開他就衝了出去,看到14層的指示牌才知道又錯了。電梯顯示到了24層,等它下來還得多久呢?他沒有這份耐心了。走廊那邊還有個電梯的指示牌,他跑過去,或許會比這個要快些。但是他跑過去又返身回來,剛才經過一個房間,垂著簾子,但是房間有燈光有人影,而且人影很熟悉。
從門縫窺視,這是一間實驗室,張偉身穿白大褂正在調配著某種試劑。通宵不睡,就是為了那個疫苗嗎?吳世雄的思緒又回到那個夢裏,疫苗尚在研製階段,需要活體實驗。走廊裏突然響起滑輪的聲音和腳步聲,他忙躲到樓道拐角。正是那兩個身穿綠色衣服的醫護人員,他們推著病床進到屋內。掀開床單,是一具衣著整齊的屍體。吳世雄明白了,張偉盜用人家的屍體在做實驗。莫非夢裏的事情是真實的?如果是真實的,那麽女兒就麵臨著危險,還有自己。光天化日之下,怎麽會呢?是自己在遊戲裏太入戲了吧?他敲敲腦袋。
回到11層,走廊裏活躍起來,病人有的坐在**著吃盒飯,有的在地上散步,有的在熱烈交談。燦爛的陽光斜照進來,給每個人都蒙上一層毛茸茸的金色光暈。女兒卻不在**,吳世雄的心如同電梯出現了故障那樣頓了又頓。他慌忙跑過去,看到女兒的床整整齊齊的,應該是剛剛更換完畢。老太太說,是問女兒吧,你妻子領她去化驗去了。吳世雄的心才落了下來。撥通了妻子的手機。
扔下女兒,你幹什麽去了?前妻責問道,我們在4層檢驗室呢。停頓了一下,又說,如果各項指標正常的話,可以免費享用最新的疫苗!她的語氣興奮起來。
不行,吳世雄吐口而出,絕對不行,有危險!
你懂個屁,妻子的語氣粗礪起來,怎麽不行!用了這個疫苗,就不怕霧霾了,女兒的病就徹底痊愈了。張偉很講義氣,還帶了你的份兒呢!
不,不行!吳世雄喊道。
前妻子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電梯前一堆人,吳世雄就順著樓道往下奔跑。到了4層,滿眼都是人頭。他推搡著,抻長脖子尋找指示牌。沿著一個走廊小跑了五分鍾才找到檢驗室。那是一處封閉的空間,落地大玻璃圍著,裏麵是一堆堆的人。他的心被炙烤著,熱汗流到眼睛裏無法睜開,他隻有不停地塗抹揉搓著。
爸爸!他突然聽到了女兒的喊聲。循聲望去,女兒就站在角落裏向他招手,旁邊是前妻和天驕。還有張偉和那個男孩。張偉眼鏡後麵的眼睛裏閃動著不可捉摸的笑意。吳世雄心中陡然升起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這輩子不能再如此荒廢了,應該有所作為。他把煙鬥猛吸了幾口,似乎在給自己注入能量。一個霧化煙真能增強免疫力?誰信呢?但是吳世雄信,女兒就是他的動力來源。感覺吸得差不多了,他把煙鬥塞到裏層的衣兜裏,又捏了捏。隨後握緊兩個拳頭,凝聚著全身的力量,仿佛鋼鐵巨人,腳步堅實有力,一步步踏擊著地麵。
突然間一下子暗了,走廊裏響起一片驚呼聲。吳世雄轉頭看看窗外,一片混沌,如同沒有星光的黑夜。他眯起眼睛,居然有了夜視功能,能分辨出空氣中懸浮著的沸沸揚揚的顆粒。魑魅魍魎隱在其間,魚一般遊動穿梭著。
霧霾居然突然間降臨,這是什麽情況?吳世雄內心詫異著,已經走近了他們。女兒、前妻、張偉、男孩……他們驚詫地望著他。而他的腦海中卻是另一番情景,是那個夢和那個遊戲的混合劇情。豪頓水香煙的煙鬥在手裏變大變長,握著煙管,可以擊打怪物,還可以噴出火焰。打鬥中,張偉被怪物吃掉,男孩逃跑了,而他、前妻、女兒一家團圓。緊接著一行字幕: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