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篇 1934年營口墜龍事件

1934年的秋天,遼寧營口大旱。田地龜裂,遼河幹枯。

正當人們絕望之際,瓢潑大雨驟降,毫無征兆。這大雨下得急,下得猛,還很纏綿,持續了二十多天,城鎮村屯如同水鄉,大量房屋倒塌,人畜傷亡。

雨勢漸小,人們走出來疏通水流,加固屋舍。地主丁肇夫家住在遼河北岸,親家住在十餘裏外的村子,因連續降雨,糧食吃光,丁肇夫遂吩咐佃戶邵成剛前去送米。這條路沿著遼河河岸一直走,十分泥濘,不僅車輪打滑,三匹馬也走得踉踉蹌蹌。邵成剛高度戒備,緊盯著路麵和馬匹,不停地揮鞭吆喝著。

忽然,他收了鞭子,側耳傾聽,劈裏啪啦的響聲由遠而近,不時還夾雜著“哞哞”牛一樣的叫聲,且比牛更高亢,聽起來極為沉悶,後來就沒有動靜了。

雨停了,北風吹過,一股濃鬱的腥味撲麵而來。邵成剛讓馬慢了下來,觀察著前麵。他發現大片大片蘆葦倒伏著,一直向河岸延伸。此時,牛一樣的叫聲在蘆葦深處又傳過來,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微弱了。腥味更濃。邵成剛滿腹狐疑,跳下馬車,循著倒伏的蘆葦找去。走了一會兒,眼前赫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他慌忙蹲下,屏住呼吸,躲在蘆葦後探頭查看。不知是什麽怪獸,比牛大樹倍,像盤桓的小山臥在那裏,尾巴微弱地擺動一下,嗖地甩過來幾粒石子,落在腳下。邵成剛嚇得轉身就跑,勉強完成任務回到家裏就病倒了。

所謂的家,不過是茅草小房,家徒四壁。隻有牆上的一幅年畫成為屋內唯一的亮色,那是丁肇夫給的。畫裏是一條騰雲駕霧的巨龍,他當作聖物。過年時給祖宗燒香,也給畫裏的龍燒香。十歲的兒子邵景譚已經能協助父親做工了。邵成剛躺在炕上,默默祈禱巨龍保佑全家平安,別有什麽災禍。

沒幾天,怪獸的消息風傳開來,附近老百姓蜂擁而至,爭相觀看。

作為第一個發現者,邵成剛後悔沒有好好看看怪獸,他雖然害怕,可心底總覺得有說不清楚的感覺,初時以為好奇,仔細捉摸,應該是牽掛。他不顧身體虛弱,硬撐起來,帶著妻兒,回到了現場。

雖然已是九月,但太陽似乎被壓抑久了,發泄似地加倍釋放著灼熱,如同炎炎酷暑。

人山人海,卻都不敢靠近。邵成剛好不容易擠到了前頭,把兒子抱起來,遠遠地觀看。怪獸長約十米,灰白色,方頭方腦。兩眼脹紅,一眨一眨的。彎曲著蜷伏在地上,尾巴卷起來,腹部有兩對爪子伸展著,似乎有氣無力。忽然有人喊了一聲,這不是龍嗎!立時一陣驚呼:龍,龍!人群敬畏地向後退了退,但更多的人向前擁擠。

邵成剛聞言,仔細一看,吸了一口冷氣,這不正是龍嗎?身體的前部約五尺粗。頭比牛鬥還大。長有兩隻角,肉粉色,象鹿角。嘴上十餘根又粗又硬的長須。全身鱗片,像鱷魚的鱗。和畫裏麵的巨龍沒有分別。傳說中的龍竟然就在眼前,他恍惚間感到在做夢。

太陽越發毒熱,龍身上圍著密密麻麻的蚊蠅。丁肇夫信仰神仙,膽子也大,稍稍走近,發現龍的身體上已經生蛆了。他立即安排村民分頭行動,一夥人回家取盆給龍澆水降溫,一夥人在龍身上麵搭起涼棚。他又吩咐一人前往營口偽政權報告,一人前往寺院請和尚前來。

龍是祥瑞之物,因何墜落?那可是仙界的事情。人們不敢妄加揣度,隻有積極行動起來。即使平日裏遊手好閑的人也紛紛前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隊和尚圍著龍體唱誦經文,一大片善男信女跪拜禱告,在喧囂的鑼鼓聲中,人們企盼著巨龍騰飛。

如此數日之後,忽降奇雨,又疾又密,如同利箭,把莊稼都打倒了,人們把盆子扣在頭上四散奔逃。天一放亮,趕回那裏,隻見一片狼藉,巨龍神秘地消失了。

二十餘天後,巨龍二度出現。在距此十餘裏,遼河入海口附近的蘆葦叢中,它已是一具奇臭難聞的屍骸。

一周過後,邵成剛隨丁肇夫趕到現場,眼前已是一堆巨型骨架。頭骨長約三米,左右各有一角,長約一米,脊骨三十餘節。爪骨下方的地上有四個大土坑,泥土呈放射狀,巨龍曾經劇烈掙紮過。

丁肇夫帶領邵成剛等十餘佃戶,用馬車將屍骨拆解後運到南岸,在西海關前空場上按原狀擺放。搬運龍骨時,邵成剛小心翼翼,內心默禱著,祈願龍魂歸天。百姓焚香祭奠,瞻仰者絡繹不絕,外地人亦專程趕來,一時間火車票十分緊俏。《盛京時報》配發數張圖片,以“天降巨龍”、“營川墜龍”等標題發布消息,加班加印,仍被哄搶一空。兩家營口大照相館洗印了大量龍骨照片,沿街販賣,發了一筆小財。

直到天黑,警察才關閉展場。丁肇夫準許邵成剛把馬車趕回家裏去。到了家,把馬拴好,邵成剛才感到疲勞,倒在炕上就睡著了。畫裏的巨龍遊了出來,須子觸到了他的臉上,龍嘴大開,牙齒如象牙。邵成剛驚醒時,天已大亮。

眼看著遲到了,邵成剛急忙起來套馬,才發現車廂裏遺落了一塊骨頭,約三斤重,釉麵光潔,骨頭底端約有碗口粗,慢慢變細,直至尖端。幾個鄰居跑過來看,說這是龍牙。無不歎道,家裏有了龍骨,世代榮華啊!

兒子邵景譚用髒兮兮的手去摸,被邵成剛打了一巴掌。邵成剛叫妻子翻出從未用過的嶄新線毯,把龍骨包裹好,讓邵景譚抱在懷裏坐在車上,叮囑他抱緊。妻子上前阻止,被邵成剛推開了。

一路小跑,到了丁家莊園,邵景譚極不情願地把包裹交給了丁肇夫。層層打開,丁肇夫瞪大了眼睛,前後左右看了半天,一臉虔誠地說,確實是龍牙。丁肇夫的兒子丁科儀又蹦又跳,興奮地高喊著,有龍骨嘍!有龍骨嘍!邵成剛扯著邵景譚往外走,兒子回頭回腦地戀戀不舍。丁肇夫伸手阻止了他們,歎口氣說道,成剛啊,這龍該與你邵家有緣,龍骨歸你了。邵景譚樂不可支,急忙包起了龍骨抱在懷裏,丁肇夫忙說,別急別急,當心啊!

給我,你給我!丁科儀一見,猛地追上邵景譚,伸手搶奪包裹,被丁肇夫拽了回來,嗬斥一通。哇的一聲,丁科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邵成剛正要從邵景譚的懷裏取出包裹,丁肇夫擺了擺手,讓他們快走。

龍骨進了家門,全家人一整夜都沒睡覺,既興奮又害怕。天一亮,邵成剛找鐵匠做了一個鐵櫃子,把龍骨鎖在裏麵,每天帶著兒子邵景譚象供佛一樣燒香磕頭。幾年後,邵景譚做了丁家的總管。隻是丁科儀仍耿耿於懷。

十年後邵景譚的兒子邵洪祥出生。幾杯喜酒喝了,邵成剛就在飯桌上打了個盹兒。巨龍騰飛而下,告訴他,大禍將臨,速把龍骨藏起來。邵成剛猛醒,驚出一身冷汗,慌忙去找丁肇夫。二人等到深更,偷偷把龍骨深埋在邵家後院,然後向警察署報告,說夜裏來了土匪搶劫。警察過來察看了現場,鐵櫃子被撬開了,隻有線毯癟癟地堆在裏麵。

一周之後,來了一個排的日本兵,氣勢洶洶,刺刀閃閃,讓邵成剛交出龍骨。丁肇夫出麵證實被搶的事,日本鬼子又詢問了警察署才罷休。沒過幾日,日本鬼子又來了,綁走了邵成剛。臨走前,邵成剛謊稱拉屎,尋機和邵景譚耳語了幾句。自此,邵成剛一去不返。

解放後,邵家被劃分為貧農,丁家被劃分為地主。文革期間,紅衛兵多次到邵家搜查,毫無所獲,把牆上的那幅年畫用鐵鍬鏟掉了。而丁肇夫作為專政對象,經常被批鬥。工作隊動員邵景譚檢舉丁肇夫的反動罪行未果,最後在丁家翻到了一幅龍圖,以反革命罪判了丁肇夫二年徒刑。

邵景譚40歲時,小兒子邵洪才出生,丁科儀的兒子丁壁參也出生了。翌年邵洪祥結婚,隔年兒子邵新出生。邵家和丁家的老輩們把龍的觀念和對龍的崇拜傳給兒孫,家裏都偷偷供奉著龍的圖案,常常繪聲繪色地講述墜龍事件。當然也講到龍骨。龍骨被土匪搶走了,兩家的兒孫們都對龍骨的下落頗感興趣。

邵景譚老來得子,偏愛邵洪才,一個決定已在心裏成型。那日又夢到巨龍,巨龍卻警告他,孫子邵新才是個承受大任之人。邵景譚八十五歲去世,彌留之際,喚邵洪才到身邊,示意其他人出去。此時邵洪才已在沈陽市文化局工作,是個處長。邵成剛忽然想起巨龍的話,猶豫再三,更改了主意。邵洪才感到奇怪,知道父親必有要事。他追問,邵景譚沒有說,反叫孫子邵新進屋。邵新此時也已工作,在東北財經大學營口分校教曆史學。爺孫二人交談十餘分鍾,傳出哭聲,邵景譚撒手人寰。

邵新聰明好學,思想深邃,視野開闊,對民間傳說與神秘文化興趣尤甚,敢於挑戰固有學說和傳統理論。家裏麵滿是各種書籍,當然,還珍藏著一個鐵櫃子,那就是曾祖父邵成剛當年裝龍骨的櫃子,已是鏽跡斑斑。裏麵的線毯也已褪色,然而,線毯並非胡亂地堆放,而是鼓鼓地包裹著什麽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竟然是傳說的龍骨!原來,當年邵景譚把龍骨傳給了邵新。這個秘密沒人知道。

科學界認為,龍是一種圖騰文化,是不存在於生物界中的由許多不同的圖騰糅合成的綜合體,是中華民族的吉祥傳說。作為曾經目睹墜龍事件,並且確確實實珍藏著龍骨的邵氏子孫,邵新覺得有責任證明龍的存在,他有意把龍骨無償獻給國家。但是他猶豫不決,畢竟龍骨是傳家之寶,曾祖父為了保護龍骨,至今屍骨無存。父親邵洪祥定會堅決反對。再者,這些年守口如瓶,貿然暴露,恐有禍患。

天際一片祥雲,巨龍逶迤而來,瞬間變大,須髯飄動,目光炯炯,四爪伸張,磷光閃閃。邵新半夜坐起,夢中的情景許久才能淡去。這樣的情景時常出現,他覺得巨龍是在鼓勵他,他的決心越發堅定起來。

他想到了老叔邵洪才,他已經升為副局長了。老叔比他大兩歲,從小帶著他玩,參加工作後,常給讀大學的邵新寄去錢物。邵家上下對邵新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光宗耀祖。然而邵新不求仕途,大學畢業後,甘心做一個帶著近視鏡片的學者。而老叔發憤圖強,不斷攀升,覬覦著更高的位置。不過,隨著老叔的升遷,與邵洪祥家的來往日漸疏冷,甚至逢年過節,也不再去看望自己的哥哥。邵洪祥總是說,你老叔太忙了,你們多去看他吧!邵新每次去看望老叔,都覺得與他有了距離,他們之間除了慣常的問候之外沒有多少話題。畢竟是至親,並且從事的就是文化工作,一定會對邵新有些幫助的。

周日,邵新帶著龍骨到了沈陽,老叔邵洪才正好在家。龍骨現世,猶如晴天霹靂。邵洪才終於明白了父親邵景譚臨終前的意圖,但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卦。邵洪才鎖好房門,關了手機,目光灼灼地端詳著龍骨,用手撫摸,溫潤細膩。曾聽父親講過,龍骨會象夜明珠一樣發光,他合上窗簾,黑暗中一團月色般的光暈,越來越亮,照得邵洪才的雙眼象閃爍著的磷火。

當他得知邵新的意圖後,愣怔了半晌,眼裏飄過一縷陰翳,臉色變了一變,說,這可是我們邵氏家族的傳家寶啊!先別急,容我好好了解一下再說。

邵洪才破天荒地去了邵洪祥家,帶了一大堆禮品,大哥大嫂受寵若驚。很快意圖就明了了:龍骨不可妄動,關乎邵氏家族世代的福祉,必須阻止邵新。邵新陳述了自己的想法,當然提到了龍的默示。但邵洪祥和邵洪才並不認同,反而認為他有悖祖願。邵新不得不說,這是曾祖父留給他的,他有權處置,一家人不歡而散。

在一個宴會上,邵洪才遇到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丁壁參。丁部長是老鄉,就是丁肇夫的孫子,丁科儀的兒子,祖輩有淵源,應該比別人親近,但是邵洪才總感覺有一層隔膜橫在中間,朦朦朧朧的,看不分明。酒酣之際,邵洪才上前給丁壁參敬酒,但是丁壁參打著官腔客套著。邵洪才附耳說了龍骨的事,丁壁參一震,酒杯差點脫手。

他從小耳濡目染,對龍懷有特殊情結。父親丁科儀每每講述墜龍事件時必提到龍骨,就唉聲歎氣。龍骨在邵家被搶走,從此下落不明,這成了他一生未解的心結。臨終前,丁科儀告訴兒子,若得龍骨,丁家必興旺發達,經商者富可敵國,做官者位高權重。丁壁參暗忖,龍骨居然就在邵家!貌似憨厚的一家人,竟然隱藏如此之深,怪不得老父親一直心存懷疑!內心風雲暗湧,他亟不可待地想一睹龍骨真容,但又不能過於失態,邵洪才說周日請他赴家宴,他點頭應允。

周日,邵洪才早早就把邵新叫來,囑咐他好好表現,這丁部長可是主管人事的大官,很難靠近的。見邵新並不情願,邵洪才慍怒道,你是擔心堂堂組織部長強搶?還是我這當叔叔的做不了主?邵新忙道歉。

丁壁參身居要職經年,閱曆深廣,寵辱不驚,但仍是難掩急躁,草草結束了山珍海味的飯局,催著要看龍骨。誰能知道,他是數著日子熬過來的。包裹打開,龍骨展露出來,丁壁參眼前霍然一亮。他一臉虔敬,看來看去,嘖嘖讚歎。邵洪才象耍魔術的小醜,彎腰唱了一句,部長,您瞧更精彩的!說著合上窗簾,滿堂清輝。

真是人間奇寶啊!丁壁參俯身看了又看,雙目如炬,又看了兩個多小時。他忽然想起什麽,抬頭看了一眼邵新,問道,聽你叔叔說要獻出去?

邵新想,丁壁參作為高級領導,一定會讚賞的,就肯定地說,是的,我要獻給國家,證明龍不是傳說。丁壁參不再言語,繼續圍著龍骨看。邵洪才看了邵新一眼,一時陷入深度思考狀態,直到丁壁參要離開,他才緩過神來。

走到門口,丁壁參拍拍邵洪才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洪才啊,你們的局長要調走了,你可要好好表現啊!扭頭又深深地看了看龍骨。

幾天後,邵洪才通知邵新帶著龍骨和他一起去省水產研究所,他說,我們還是先鑒定一下吧,祖上傳下來的,也未必是真,畢竟先人們都沒有什麽文化。即使我們獻出去,也得知道這東西到底是什麽吧!邵新不好拒絕,就同意了,但他堅信這絕對是龍骨。

所長姓魏,拿著放大鏡觀察半天,眼鏡滑落到鼻梁,看了邵洪才一眼,說,邵局長,明天才能給出結論,東西放著可以嗎?邵新堅決地搖搖頭。最後,魏所長得出結論,這是第四紀野馬的化石,雖然不是龍骨,但也具有研究價值。一名姓董的專家則認為,這是一種古象的長齒。最後,他們拍攝了視頻資料和照片,說需要進一步鑒定。

一周後,邵洪才告訴邵新,水產研究院確定不是龍骨,但是願意買下來作為標本收藏。他說,侄子啊,給三萬元呢,不錯啊,一塊年代久遠的骨頭而已!我們的祖輩為了它下落不明,這是不祥之物啊!我已經和你父親通了電話,這就是他的意見。

邵新不肯賣,也不認同專家的觀點。他堅持要獻給國家,說同事給他聯係了中國自然科學院,打算過一段時間去北京。

邵洪才懇切地說,我的大侄子啊,老叔不是非要反對你,但是,省水產研究所就是國家的科研單位,交給魏所長不就等於交給國家了嘛!見邵新沒有動搖的意思,又說,你這孩子真強!這樣吧,就由著你!現在騙子多,你又書生氣濃厚,還是我出麵聯係吧!

沒幾天,邵洪才就聯係好了,要親自陪同邵新前往北京。他說,坐飛機坐火車帶著這個東西不方便,要過安檢的,警察盤問起來費口舌,再說也不安全,還是坐我的專車吧。

出發前,邵洪才送給邵新一把短刀,非常鋒利,是少林寺一位大師送給他的,刀鞘上紋著一條盤龍。做個防衛吧,他說。邵新心裏一陣溫熱,不管怎麽說,關鍵時候還是親叔叔啊。

司機小朱,短頭,手腕上有紋身,象社會流氓,在邵洪才麵前卻像個奴才。走了五個小時到了秦皇島,暮色四合,邵洪才說,司機不能疲勞,今晚就在這裏休息吧。小朱開了三個房間,邵洪才居中。晚飯後,邵洪才叫邵新過去,邵新一進屋,看見桌子上擺了一捆錢,大約有十萬元吧。

邵新十分疑惑,笑道,老叔,你怎麽能把錢放到明麵上,不怕搶啊?

邵洪才破例開了玩笑,說,怎麽,你是我侄子,還能搶我嗎?

邵新也笑了,說,我怕這裏治安不好。

很快,邵洪才就說到了龍骨,說道,侄子啊,你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東西畢竟是傳說,魏所長他們都是北大高材生畢業,在國內享有極高聲譽,他們還能看錯嗎?

邵新篤定地說,我憑直覺,這就是龍骨。

邵洪才說,你呀,不是老叔批評你,當老師都當傻了,水產研究所要買就給他得了。魏所長剛打來電話,還可以加點錢。說著,他望了一眼桌上的錢,我再說說情,保證能達到這麽多!要不,這些錢你先拿去。正好你父親的房子總漏雨,翻蓋一下吧!

邵新嘟囔說,老叔,我們不是快到北京了嘛,科學院還沒鑒定呢。

邵洪才責備道,你這孩子鬼迷心竅啊!心思竟放在沒用的事情上!讓你從政你不肯,在學校也沒有長進。他語氣緩和了一下,接著說道,但是不得不說,這些年老叔我忙於事業,也疏忽了你,我正尋思和丁部長說說,給你調到市委機關呢!

邵新驚喜萬分。真的?那可太好了!誰不羨慕公務員啊!老叔,那要怎麽感謝你呢!

我們叔侄,還用謝嗎?你聽老叔一句話,咱爺倆別瞎折騰了,就當旅遊了,回去把東西賣給省研究所吧!邵洪才幹笑了幾聲看著邵新,接著說道,要說當年啊,你可以問問你父親的,祖宗原本要把這東西給我的!

邵新愣了愣,說,不行,老叔,我一定要證明龍的存在,我有一種使命感。

邵洪才的臉色黯淡下來,目光尖銳地看了邵新一眼,說了句,去睡覺吧!

睡意朦朧間,邵新聽到敲牆的聲音,敲了好幾下,是邵洪才的房間,他猛然想到他房間裏的錢,莫不是有人去搶劫了?這樣一想,他匆忙穿上衣服,拿著那把短刀就衝到邵洪才的門前。門鎖著,裏麵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邵新一急,一腳踹開門,邵洪才驚慌失措地雙手護著那摞錢。邵新短刀一伸,四下查看,聲音尖銳地問,老叔,搶錢的來了?

邵洪才越發恐慌,扯著嗓子大喊,搶錢啦,搶錢啦!

小朱迅速衝了進來,伸手去奪邵新的短刀,邵新不加辨別,以為就是搶匪,與他撕扯起來。這時幾個保安衝進來,邵洪才大喊,快抓歹徒!他一指邵新,幾個就把邵新壓在下麵。

邵新大喊,老叔,錯啦!

邵洪才氣得渾身發抖,大罵,你還知道錯嗎?虧你還是我的侄兒,竟然對你叔叔下手!

邵新急忙辯解,邵洪才不聽。

幾分鍾後,警察到了,把他們都帶到了派出所訊問,兩個小時後,警察說邵洪才和小朱可以離開了,但是邵新繼續接受審查。邵新滿腹委屈,要見邵洪才,邵洪才不見。

邵新對警察說,這是誤會。

警察說,讓法律認定吧!

邵新又說,我的物品還在酒店裏,很貴重。

警察說,讓你叔叔代你保管吧!

邵新想到龍骨,張張嘴又沒說,心想老叔雖然誤會他了,但是龍骨在他手裏完全可以放心。邵新被派出所移送到了刑警隊,歇歇停停審了一夜,警察們打著哈欠等著領導決定。

邵新坐在審訊室裏,看管他的年輕警察很好奇,問他,你怎麽會搶你叔叔的錢呢?

邵新回答道,絕對是誤會!但還是沒提龍骨的事。這個不能說,他告誡自己。

小警察說,以目前的證據,你叔叔、小朱、保安的陳述都可以證明你是搶劫犯。

實在冤枉,邵新說,真的冤枉。

隊長來了,局長也來了,又審了一遍。最後沒有拘留他,但也沒放他走,案情還有許多疑點,讓他待在酒店裏候審,說這是監視居住。

邵洪才沒有停留,馬不停蹄地趕回了省城,已是半夜了,他給丁壁參撥通了電話,丁壁參睡眼惺忪極為不滿地責問他幹什麽,邵洪才顫抖著聲音說,部長,您開門吧,我給你送龍骨來了!

什麽?龍骨?真的?丁壁參變了聲調,放下電話,穿著短褲下樓,把邵洪才迎進了屋內,直勾勾盯著邵洪才懷裏的包裹。而邵洪才則像捧著瓷器,丁壁參伸出雙手托著底部,二人緩緩靠近茶幾。丁壁參一胳膊掃**了茶幾上的東西,壺碗碎在地上。包裹穩穩放好,邵洪才正要動手,丁壁參推開他,自己慢慢打開。邵洪才一副娘娘腔,說,部長啊,這就是您的啦!丁壁參伸手關了燈,一團皎潔的光暈迅速膨大,像月色,卻比月色溫馨。丁壁參沐浴在聖潔的光中,眼睛裏有無數個碎銀在激烈地跳躍。自始至終,他的嘴巴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邵洪祥得知了兒子邵新的事,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弟弟邵洪才的話他不能不信,公安局的文書也寫得真真切切的。他央求邵洪才想方設法把邵新撈出來。

邵洪才痛心疾首地說,大哥呀,邵新這孩子一時利欲熏心,所以做了蠢事。其實都是那所謂龍骨害的,我也想了,不留就不留吧!研究院要收購,也挺好的,可邵新說啥不肯,說要獻給國家,其實就是嫌錢少嘛!

邵洪祥隻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關於墜龍和龍骨,他也隻是聽說。紹洪才就是這個家族的主心骨,一切自然由著弟弟決定。沒幾天,邵洪祥收到了三萬元錢,在一張紙上簽了字,邵洪才答應去秦皇島疏通關係。

一周後,邵新回到了家裏,邵洪才已經坐上局長寶座了。邵新總覺得事情蹊蹺,疑慮重重,但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叔叔會陷害他。得知龍骨被賣了之後,他不能不懷疑了,但他還是不敢確定。他決定查明真相。

他找到了魏所長,知道邵洪才說了謊。給邵洪才打電話,被拒接。去他家,房子已另換了主人。去文化局,門衛不讓進,強闖,被派出所帶走訓誡了一通。派出所說,你在秦皇島的案子還沒完,隨時可以把你抓起來!

那天下班時間,他跟蹤邵洪才去了黃鶴樓酒店。看到了丁壁參也進去了,他心思一動,裝扮成服務員模樣,端著菜盤進到了那個房間,餐桌上隻有邵洪才和丁壁參。邵新終於明白了一切,也探聽到龍骨就在丁壁參的家裏。

丁壁參離開前拍拍邵洪才的肩膀,說,老弟啊,你表現不錯,下一步我推薦你當文化廳副廳長的人選!

邵洪才一臉諂媚,謙恭地說,感謝部長大恩大德!沒有部長栽培,我邵洪才何德何能會有今天呢!

人渣!邵新暗罵了一句,尾隨著丁壁參回家。那是四百多平的一個別墅,那天家裏隻有一個傭人模樣的老太太。邵新輕易就溜進到屋裏,躲在鋼琴後麵。他聽到丁壁參打電話的聲音。

首長您好,我是小丁啊!語氣極為卑賤,您聽說過遼寧營口墜龍事件嗎?……對呀對呀,一九三四年!您看我這笨腦袋,我忘了您曾是考古專家,還對此事發表過論文呢!……什麽?您知道丁肇夫?對,那是我的祖父。……邵成剛?對,我家的佃戶。……關於那塊龍骨的傳說?對呀對呀,我和您說的就是這塊龍骨,它不是傳說,它就在我手裏……丁壁參的耳朵似乎被針猛地紮了一下,裏麵的聲音大起來,丁壁參的臉都漲紅了,連說,好的好的,這聖物也隻有首長識貨,明天我就給您送過去!……對,就按您說的,用警車護送!你放心!

放下電話,丁壁參猛地跳了一下,嘿嘿怪笑著,跑進另一個屋,很快,屋裏就滅了燈,月色一般的光華從門口散射出來。我發達啦,我發達了!我要當省委書記,我要進中央,我要光宗耀祖!他瘋了一般,手舞足蹈。

傭人慌忙跑來敲門,驚恐的問,部長,您怎麽啦,怎麽啦?丁壁參開門摟住她,親了一口,又猛地推出去關上門,像**的公驢在屋子裏轉著圈,一邊跑一邊叫喚著。

邵新回到了學校上班,邵洪祥終於放下心來,歲數大了經不起任何變故,平安是福啊!他告訴兒子哪天開車拉著他,他要親自登門感謝弟弟邵洪才。

三個月後,丁壁參被調到省文聯做副主席,屬於平調,但其實是被貶為閑職。一時間人們議論紛紛。隻有丁壁參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在他準備去北京給首長送龍骨的時候,龍骨在他家裏不翼而飛。龍骨是邵洪才行賄給他的,他不敢報警。首長親自催問了三次,最後摔了電話。丁壁參在家裏不停地蹦跳喊叫,嚇得老伴和孩子直哭。找來專家會診,屬精神分裂。唯有邵新最清楚是怎麽回事,因為龍骨就在家裏的鐵櫃子裏呢。

連續數日,巨龍在邵新的頭上懸停,兩眼如電,聲如雷鳴,告訴他,一定要完成使命,這是對他的揀選。學校裏那個生物學教授幫他聯係了國家級別的幾個科研單位,但是他們興趣不大。總能遇到類似的情況,譬如說這是遠古時代的東西,結果鑒定隻是明清時代的物件,沒有多大價值。

一個月後,邵新搶劫案在秦皇島法院開庭,侄子搶劫叔叔,這案子惹人眼球。但隨著庭審的深入,爆出更惹人眼球的新聞,原來這是一起叔叔對侄子親手導演的陷害案,而最終背後的核心因素——龍骨浮出水麵。一時間轟動全國。人們翻出1934年的《盛京時報》和照片,中央省市以及國外各大媒體爭相采訪,密集報道,中國自然科學院等幾家科研單位蜂擁而至。期間,不斷有人出高價要買龍骨,有人出價500萬元,而國外的一家機構出價1000萬元。邵新邀請了中央電視台跟作證,把龍骨無償獻給了中國自然科學院。

是夜,天降暴雨,電閃雷鳴。睡夢中的邵新聽到了劈裏啪啦的響聲,夾雜著“哞哞”牛一樣的叫喚聲,比牛更高亢。他穿衣而起,駕車疾奔。那個地方他沒有去過,但是他心裏熟悉那條路線。循著倒伏的蘆葦,他會回到1934年的秋天,看著巨龍拔地而起,淩空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