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沒事兒
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夢境,很溫馨。但我還是被尿憋醒了。那個東西依然硬著,等它軟下來才開始排泄。完事後,小腹還在絲絲的脹痛,前列腺又有問題了。回到**閉上眼睛,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一點夢的片段。
打開窗簾,外麵風雨交加,我歎口氣。多夢對我來說並不是煩惱,反而是一種慰藉。數算日子,遠離省城,在這個偏僻的小城生活快一年了。
全國範圍內的房地產形勢急劇滑坡,但是作為三四線城市,正是大有可為之時。商市的新城區建設如火如荼。市政府大樓落成後,周邊建築工地如雨後春筍般林立。省城的大開發商老李,最先在這裏站穩腳跟,他的樓盤位置好,門市房預售價達到了2萬多元,逼近省城價格,然而搶購者雲集。而我,背景沒那麽深厚,隻好在老城區選擇了一大塊區域買了下來,準備建一座大型商業城。大致算了算,利潤還是可以的。
到了公司的時候,雨停了。商市紀委的蘇副書記來了。市委建立了與重點企業聯係製度,他就是負責聯係我的。他來了解有沒有被“吃、拿、卡、要”等沾取企業利益的情況,我笑笑說沒有。當下的政治形勢很嚴峻,但早晚會風雨一樣過去的。
蘇副書記走後,市政府辦打來電話。要借我的新款保時捷座駕,市長去外地開會。公車改革後,領導的專車取消了,但對他們的影響有限,企業和個體老板的豪車都樂於奉陪。我的車就常有這種情況。我說,沒事兒!“沒事兒”是這個地方人的口頭禪,就是別客氣,別擔心的意思。
最後通知我,下午一點有一個拆遷補償會議需要派人參加,地點在老城區的動遷辦。我還沒有認真逛過老城區,早就計劃著去實地看看,沒招呼其他人,就駕著副總老穀的寶馬車提前出發了。
老城區確實夠老夠破的,道路破損嚴重,樓群低矮,棚戶區居多,街巷複雜,很少見到路標。似乎知道自己被遺棄的命運,整個城區顯得蒼涼而無奈。我默默地說,沒事兒,我就是“救世主”!
車子緩慢地行駛著。我勾畫著宏偉藍圖,一座龐大而時尚的商業城就在眼前巍峨矗立,一時間,我有了君臨天下的感覺。
左轉右轉的,感覺餓了,一看手表已到了中午。我就尋找飯店,但是一個個飯店太小太髒,我又繼續尋找,還是沒見到像樣一點的飯店。此時,我感到尿急了。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公廁,但是入口處是一灘暗綠色的積水,散發著騷臭味。
沿著馬路往下走,遠遠地看到一座鐵質水塔,鏽跡斑駁。這可是曆史的紀念啊,我想。過了水塔,是一條街巷,兩側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鋪。多數大門緊閉,但窗戶上都貼著“正常營業”。我明白這些房主的企圖,商業性質的房子拆遷補償的標準高於民房。
近處有一家小飯店,紅色的牌匾,劉氏菜館。店麵窄小,緊臨馬路。大門敞開,裏麵人影晃動,應該是營業的。我又餓又尿急,但尿急最急,小腹又開始漲疼了——前列腺炎!在轉角處找到位置停車,疾步奔往飯店。
飯店裏麵亂亂的髒髒的,廚房和營業廳都擠在一個空間裏。蒼蠅肆意地飛來飛去,桌麵上牆麵上都是油汙,我的鞋底都有發粘的感覺。店裏麵有一男一女,很年輕,看樣子是夫妻。男的在廚房裏揮動著菜刀剁著什麽,女的站在吧台後麵。
吃飯嗎?女的迎上來問,一手持著小本,一手拿著筆,拇指不停地按壓著伸縮筆頭,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音,似乎在催促。
有衛生間嗎?我脫口而出,同時四下查看,沒發現有衛生間,室內有一座簡易的轉梯通到樓上。這家飯店是兩層。
女的垂下雙手,嘎巴聲消失了,她沒看我,很輕地說了一句,有。
我馬上意識到,不在這裏消費是不會讓你使用衛生間的。我有點惱怒,但也無可奈何。忙說,沒事兒,我點菜!一麵牆上掛著一塊彩板,是一幅幅菜肴的圖片,我就在裏麵匆忙點了一道菜,一碗飯。
那女的抬起小本和筆,刷刷記完,指指樓上,我幾步就跨了上去。掏出東西時,尿就流出來了,足足尿了一分鍾,通體的清爽。我開始後悔在這裏吃飯,看著都惡心。
下樓的時候,屋子裏來了兩桌顧客了。我的飯菜已經擺放好了,我嚐了一口,也許是餓了的緣故,那飯菜居然很可口。我想我應該好好吃一頓,就又點了一盤菜。有點口渴,問有沒有鐵罐啤酒。女的抬頭看我一眼,正待開口,男的在廚房裏抻長脖子對女的說,隔壁超市有,去拿吧!不一會兒她就把一罐藍帶放到我桌上,同時又看了我一眼。她是不是要提醒我注意“酒駕”呢,這樣想著,我不由得注意起她來,這女的居然很好看,白淨,眼睛特別,不大卻很嫵媚。
有點眼熟。
微信提示音響起。大學同學老蔣在朋友圈中最為活躍。他是本市作家協會主席兼文學雜誌《雪浪花》的主編,常把雜誌的最新動態和好作品曬出來,我很感興趣。自從來到商市後,就和老蔣聯係多了,確切地說,是老蔣聯係我多了。這老蔣有著典型的文人風骨,看不慣世俗。我很奇怪他怎麽突然間和我這麽親密。不管如何,畢竟是三年同窗,我也樂得有個熟人。
我們談論的話題,文學的成分越來越濃重,慢慢我就對文學有了興趣。在老蔣的引導、指導、鼓勵下,詩、散文都寫寫,還有兩篇在《雪浪花》上發表了。朋友們則笑稱“文學有個屁用”,“發展經濟”才是硬道理。我駁斥說,現在文化複蘇了,有多少高官熱衷書法、繪畫?他們駁斥說,人家那是有利可圖。你知道一個字一幅畫值多少錢嗎?
老蔣正巧打來電話,表揚我近期進步飛快,擬在雜誌上給我開設個人專欄,我很欣喜,他很快就聊到工作的艱辛,抱怨政府隻顧經濟建設,根本就不關心文化事業,雜誌前景堪憂。最後委婉地問我,有個文學活動,能不能讚助一下。這對於我來說倒不算什麽,但內心卻不是滋味,我不能不對老蔣對我的褒揚產生懷疑。似乎在進行著某種交易,這對文學是一種褻瀆。文人看重麵子,見我半晌沒應承,就說,也別為難,沒事兒。
緊接著老穀打來電話,說有幾個重要事項需要匯報,我說下午吧。末了老穀問需不需要派人過來陪同,我說不用。他提醒我,車上有一張銀行卡,密碼就是那幾位數。通完話,我的手機熱熱的,嘟嘟兩聲,提示電量不足,而我也沒帶備用電池。
我問那女的動遷辦怎麽走,她告訴我,沿著門前的馬路往下走,見到一座老電影院再左拐就到了。我擦擦嘴,把手機揣起來,站起來就走,剛推開門,很快就感到有什麽不對,扭頭一看,滿屋的目光都集中過來,我才想到沒有買單。平時吃飯,買單這樣的事是不需要我操心的。我返回吧台,說了聲買單。女的垂著頭,說27元。這麽便宜啊!我伸手在褲兜裏掏錢,沒有,又掏上衣裏麵的兜,也沒有。這才想起早上換了新衣,皮包也忘了攜帶。
沒事兒,我讓人過來買單!我邊說邊撥打了老穀的電話,還沒撥出去,滴滴幾聲屏幕就黑了。所有的人都側目看我,我覺得臉麵熱脹了起來。
有電話借我用一下行嗎?我掃視了屋裏,沒看到有固定電話。女的褲兜露出一個手機的一角。
女的謹慎地看我一眼,又垂下目光,輕聲說道,沒事兒,大哥,你啥時過來再捎過來吧!初時我以為聽錯了,但是女的又重複一遍。“沒事兒”幾個字說得很清晰很誠懇。這讓我非常意外,也極安慰。
我突然想起車裏那張銀行卡,忙說,稍等,我去車裏。
那男的本來是在廚房裏忙碌著的,見此情景,放下手裏的白亮亮的菜刀,擦擦手走出來,跟在我身後,我的餘光看到女的擺了擺手。
我拿著銀行卡回到屋裏,說,銀行卡裏有錢!
男的猛地把菜刀砍在菜板上,哈哈大笑起來,一片紅暈從鼻子中間向外蔓延,粗聲說,我們這麽個小店,哪有POS機啊?你玩我們呐?飽含著譏諷和不滿。
我壓抑著怒火,瞪著男的,質問道,怎麽,我還能賴你一頓飯錢嗎?
女的責怪地看了男的一眼,男的就不再吭聲了,仍然憤憤的樣子。她和藹地說,沒事兒,大哥,你走吧!
我不由得多看了那女的幾眼,她站在那裏低頭在小本上寫著什麽。我想她是故意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以免我過於窘迫。當今時代,誠實守信僅僅是一句口號而已,而對人格的尊重,也越來越淡化。這真是令人感動,也令人敬佩!我想我在這個老城區裏體察到了遠離銅臭的純樸。我想我可以寫一篇散文,這女的就是我謳歌的對象。
越是有人信任,越要不負信任。
我有些激動地說,等著,我現在就去銀行取錢,很快!
快步走出了飯店。那男的躍躍欲試,若不是那女的,他一定會揪住我的衣領。那些顧客的竊竊私語蒼蠅一般追隨在腦後。
我很快就在導航上找到了最近的銀行,但是看一眼手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我得先去參加會議。這是禮節問題。這個會議其實與我無關。我花錢買地,拆遷補償是市政府的事情,但政府的會議,向來各個方麵缺一不可。會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我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絕不能辜負那一份信任,更為尊嚴遭到挑釁而氣惱,特別是在我的地盤上。
政府官員熱衷於會議發言,看來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我急得不行,時間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飯店的人一定認為我跑路了。最後我硬著頭皮,先行從會場溜出來,找到了一家銀行。
當一遝棱角分明的嶄新的紙鈔拿在手裏時,我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感和豪邁。我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到金錢的份量。難道道德和尊嚴要考金錢來製衡嗎?
從銀行出來,我迷路了,按著來時的路線,怎麽也找不到那家飯店了。我停下車,仔仔細細回憶了路途,重走了一遍,還是沒找到。拐過一條胡同,一塊紅色牌匾映入眼簾,我一陣驚喜,但是走近,卻不是劉氏菜館。我心懷僥幸,在導航中輸入劉氏菜館,結果可想而知。
憑著感覺,我緩緩地駕車行進著。車子猛地栽了一下,我伸出頭查看,原來車輪壓翻了井蓋,陷到井口。地麵泥濘濕滑,我幾次努力都沒有成功。不遠處,幾個人站著觀望,我真希望有人過來施以援手。
幫你抬車要50元,一個人走過來說。
我說行。一下子走過來五個人。
那人又說,是每個人50元。
二百五!是訛人還是罵人?不用!我憤怒了。
他們退回原地,抱著膀子看熱鬧。
即使車輛報廢,我也要開出去!我恨恨地想,這人都怎麽了?仇富?無賴?
下車,我首先察看了一下情況,然後找來兩塊木板,搭在井口上,賭氣地大踩油門,轟的一聲,車就開出去了。臉上濺上幾滴濕濕的東西,我擦了一把,是泥漿。擦幹淨了,我扭頭看了一眼那幾個人,他們的注意力假裝不在我這裏。我暗笑了一聲。
望著一條條相似的胡同,類似的建築,劉氏菜館在哪裏呢?我想那幾個人不會告訴我的。我有點泄氣了。
一個騎摩托車的交警靠過來,對著我敬了一個禮,我思忖著,還有酒味吧?要不要給市長打電話講情呢。交警卻很友好,說沒事兒!他打量著我的車,惋惜地問道,這麽好的車咋弄得啊?我知道一定是剛才賤上了很多泥漿。我問他劉氏菜館。他說,自從政府公布這裏要拆遷後,就出現了經商熱潮,大小飯店多得數不清,實在不好找。為什麽一定要去那家飯店呢。交警熟人似地和我攀談著,我就簡單敘述了一下,他笑了起來,說,多大個事兒啊?以後再說唄!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又要了我一張名片,看了看立刻向我伸出手,和我握了握。交警姓苗。
這要找到啥時候呢?還能不能找到呢?手機沒電了,公司一大堆事務等著回去處理呢!一個念頭一閃,我何必為了那一點錢兒逞一時之氣呢!不如就算了,明天安排人過來吧!我又不是不誠心!這樣想著,我就打算回返。
但眼前再次閃過那女的的樣貌,那溫和的話語敲打著我的良知。27元錢對於一個小飯店來說,就是一筆大損失啊!可以想象,在我離開之後,夫妻兩個人必然要圍繞著一個陌生食客做一個激烈的爭論或是打賭,甚至此刻,女的已經理屈詞窮了。如果我不去結賬,怎麽對得起她呢?
想到這裏,我停車,站在街頭慢慢回想,想啊想,終於想起來了,那附近有一座高高的水塔。我興奮起來,邊走邊問,終於看到了水塔。我辨別著方向和街路,走走停停,很快就看到了那塊紅色的牌匾。
夕陽之下,牌匾似乎塗上了一層喜慶的色彩。
劉氏菜館!我興奮地喊了一聲。
我想象著當著一大堆顧客和那男的的麵,大度地把一張百元紙幣遞給那女的的情景。我要給他們上一堂誠信的現實版課程。我仿佛看到了那一雙清波**漾的帶著欣賞含義的眸子。但現實讓我失望,飯店裏冷清清,隻有那女的。見我進來,她沒有抬眼看我,而是垂下頭在小本上寫著什麽,表情平淡。我把錢放到吧台上,大聲說不用找了,但她還是把餘錢送了出來,目光垂著,笑了笑,說,我們雖然小本經營,但不會占便宜的。
我再次感動。我想應該記住這個飯店,而且一定要回報。我擔心下次仍然迷路,就在離開的時候用手機對著飯店拍了幾張照片,碰巧那男的開著農用三輪車回來,詫異而警覺地盯視著我,我也沒理他,轉身離去。
老城區的拆遷補償工作基本結束,隻有一處房屋不肯簽訂協議,要價高得離譜,我一問,竟然是劉氏菜館。這個地段屬於黃金區域,門市房的價格接近開發商老李的,是我整個項目的關鍵所在。拆遷補償的標準確實很低,但那是市政府統一製定的,與我無關。
我想耍無賴的一定是那男的。但情況正相反。老穀說,劉氏菜館的玻璃曾經被人砸了,男的以為是我們幹的,就害怕了,主動來簽協議。聽到這裏,我暗暗笑他是個孬種。老穀接著說,誰知正要簽字,那女的闖進來,撕了協議,說補償過低,要是達不到要求,以死捍衛權益。我覺得不可思議,那女的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啊,怎麽會這樣呢。就想親自和他們談談。其實,我一直都想再見見那女的,隻是忙得沒有機會。是出於感激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頭天晚上,我夢到那女的了。情節模模糊糊,但感覺很好。
男的和女的都來了,一見我,愣了一下,彼此對視一眼。男的忙堆起笑臉,一片紅暈從鼻子中間向外蔓延,點頭哈腰的,像個卑微的太監。
我的目光落在女的身上。幹淨,窈窕,冷峻。她狠狠瞪了那男的一眼,垂下目光,神情凜然地說道,真沒想到你就是開發商,但我們也沒有難為你吧!更沒想到你會用黑道手段對付我們小老百姓。
我笑了,說,你誤會了,你家被砸和我無關。
女的看了我一眼,說,怎麽無關,我老公明明看到你偷著拍照片呢,之後你手下人就恐嚇我們是吧!
我說冤枉,但怎麽解釋她都不信。
怎麽,一個大男人敢做不敢當?女的輕蔑地說,我們沒想訛人,但是不滿足我們的條件,我們決不答應。
我說,其實我一直對你心存感激,早知道是你家的話,一定會多考慮的。
女的抬頭,繃緊臉,鄭重地看著我,問,那現在你怎麽考慮?
我在補償標準之上,又提高了一些。那女的很堅決地否決了。這讓我很意外,我這樣照顧她,她竟然不同意。我見過借拆遷安置之名訛詐開發商和政府的無賴,但沒有想到,她也會這樣。我不由感歎,是什麽讓人心如此貪婪呢?我突然感到毫無來由的疲憊感和挫敗感。
老穀強硬地警告說,你們會後悔的。
女的站起來,目光淩厲地掃了我一眼,對著那男的吼道,我們走,不和他們廢話!看他們能把我們怎樣!而後一陣旋風般走了出去。
這女人有點潑辣,卻是另一種風姿,我想我動了心。
關於釘子戶的問題自然由政府負責。政府早把舊城區改造當成業績上報了,省裏計劃在這裏召開現場會呢。所以政府比我還急,幾次催我派人參與強拆。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我甚至再次提高對劉氏菜館的補償標準,遭到市長斷然反對,他說,老弟呀,不能這樣做好人啊!這會造成標準混亂,政府沒有公信力的。
沒幾天,劉氏菜館就被夷為平地。聽說動用了數十名公安幹警,一輛鏟車,還拘留了那女的。說實話,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很不安,或說痛惜更恰當些。當我再次踏入老城區時,眼前空曠而平整,那塊紅色的牌扁斷成幾截,嵌在地麵上,那女的幽魂一般在我眼前漂移。
為此事,我鬱悶了好幾天,睡眠也不好,總是能聽到耳邊隱約的哭聲,那哭聲就是那女的。最後我下決心見見那女的。
老穀感到十分不解,他說,老板啊,別怪我多嘴,做我們這行,不能有婦人之仁啊!
我冷著臉。
由於飯店拆掉了,所以費了一番周折才聯係上他們。男的和女的又一起來了,走進到我的辦公室時,步履有些遲疑。男的訕笑著,一片紅暈從鼻子中間向外蔓延,點頭哈腰的,像個卑微的太監。為什麽咒他像個太監?我自問。而那女的,垂著目光,一聲不吭。她的頭發有些淩亂,麵容憔悴。
我指著沙發說,你們坐下吧,坐吧。然後問那女的,有啥想法可以說。
男的搶話說,沒有沒有,就按政府定的標準把錢給我們就行了。
我沒看他,盯著女的,又問,沒事兒!你有啥要求,就說吧!
女的抬眼,似乎竭力掩飾著仇恨,淚水溢出眼眶,撲簌簌流下。
目光閃躲了一下,我忙解釋說,強遷和抓人不是我們的意思。
女的雙手捂臉,肩頭劇烈**起來。白嫩的手腕上,還能看到紅腫的傷痕,那是手銬所致。我的心猛然間被抽了一下。
這是怎麽了呢?我問自己。是不是孤身的生活太久了造成的心理和生理現象呢?曾有一個早晨,我那裏**了很久,我不得不用手來解決,眼前晃動的就是那女的嫵媚的眼神。
我說,我在原址給你回遷一個劉氏菜館咋樣?
男的和女的都一愣。我也一愣,怎麽脫口而出這樣的話,那個地段是禁止回遷的。老穀從沙發上霍地站了起來。
女的抬起頭,讓我想到梨花帶雨這詞語。問道,是真的?
我略一停頓,說,是真的。
需要我們補差價嗎?
女的問的時候,那男的怨恨而又無奈地瞪了她一眼。那意思是,那得差多少錢啊!多大利益啊!你怎麽還想著美事兒?蹲監獄沒記性咋的?
女的似乎也冷靜下來,目光暗淡,垂了下去。
我忽然產生一股衝動,瞥了一眼緊皺眉頭正欲開口的老穀,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不需要!
男的和女的一時沒反應過來,屋裏頓時沉寂下來。片刻之後,男的撲通跪下,頻頻叩首。那女的站起,用手胡亂抹了一把淚水,目光在我臉上逡巡著,很快就清澈起來,明亮起來,**起層層的笑意,柔聲說,老板大哥,你真是大好人!我們怎麽感謝您呢!我們一輩子記得您的好!
我的內心一下子溫熱起來。
男的猛然想起什麽,說,老板大哥,以後你要是不嫌棄,就去我們的飯店吃飯吧,一律免單!
真的免單?那怎麽好呢!我哈哈笑著說,盯著女的。
女的忽然垂下目光,麵色微紅,說,沒事兒,大哥!須臾又抬頭迎視著我,目光深邃而嫵媚。我再一次在頭腦中搜索,這麽眼熟呢?其實每一個男人都有心儀的女人形象,她是我潛藏內心的夢中情人嗎?
男的連連說,永遠免單!您來就是捧我們場了!沒事兒,大哥!
老穀眼睛鼓得大大的,愣怔怔地看著他們離開。轉身奔過來,竭力壓抑著焦慮,掏心掏肺地喚道,老板!見我的目光專注地對著電腦,遲遲疑疑地離開了。
早上我在小腹脹痛中醒來,女的的身影還在搖曳。一邊急奔洗手間,一邊用意念緊緊挽著夢,以求留下更多記憶。但是當我清爽之後,卻覺得內心空****的。
一年後,劉氏菜館就在原址隆重開業。
牌匾還是紅色的,比原來大氣多了。浮凸出來的“劉氏菜館”四個大字拖著一側的暗影,金黃色的門窗邊框,大塊的落地玻璃,標明這已不是一家小飯館了。
開業前,女的到我辦公室送請柬,她一個人來的,刻意化了妝,我心裏竊喜。她的名字叫劉帆。劉帆的眼眸就像兩汪神秘的清潭,我想探身,又怕融化其中,但終究無法抗拒。我外表矜持著,內心卻慌慌的,亂亂的。這樣的感覺隻在年輕時有過。
開業那天,劉帆的衣著暴露,有點野性,忙裏忙外地招呼來賓。注視我時,似乎多了些內容,我假意避開。她頻頻過來照顧我,不時添酒加菜,和我說話時貼得很近,高聳的胸部幾次蹭到了我的耳朵,麻酥酥的,加之那嫋嫋的體香,令我心旌搖**。我偷偷觀察那男的,擔心被誤會,但是那男的,手不離刀,忙得不可開交。
酒是農村小燒,幾口下肚我就暈了。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見一個陌生的空間。白花花的**緊緊擁抱著我,我大驚,坐起,竟然是劉帆。我以為是夢,卻意識到不是夢。本能的感覺讓我極為慌亂。急著找褲頭卻怎麽也找不到。而她摟著我的腰的手加了力度,不許我穿衣服。我幾次起來,又被她按下去,最後她翻身騎上來,在我耳邊嗲聲說,沒事兒!老板大哥!欠的總歸要還的!
拉扯間,猛聽有人推門,推了幾下,是那男的聲音,老婆你在屋麽?我突然被雷電擊中一般,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我眼前迅速閃過那男的手持白亮亮菜刀的情景。
劉帆見我如此緊張,竟然笑得前仰後合,兩個飽滿的**亂顫著,嬌嘖地用手指一戳我的腦門,說道,老板大哥,你就這等出息麽?她對著門口吼了一嗓子,幹啥啊,外麵等著!我為她捏了一把汗,還敢如此囂張?
終於把衣服穿整齊了,我的心雜亂地跳著,大腦逐漸恢複理智,設想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我和劉帆被暴打一頓?或者訛詐我一筆錢財?劉帆被離婚,無家可歸,可我不能娶她啊!老婆知道了怎麽行?
我顫抖著手給老穀編輯了一條短信,讓他帶人速來。正待發送出去,劉帆竟然啪的打開門鎖,我的大腦轟了一聲,心想,完了,這是夫妻二人設計好的!或是劉帆想爭取主動,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目光躲閃著想往外溜,經過男的身邊,感受到一股殺氣逼近。正當我穿過門檻之際,男的一把抓住我,我的全身一下子就僵硬了,如同突然沉入水底,我閉上了眼睛。
大哥,您的包!男的的聲音,討好的語氣。
我想一定是出現了幻聽。我飛快掃了一眼,男的竟然謙恭地笑著,一片紅暈從鼻子中間向外蔓延至整張臉,他雙手捧著我的皮包。
我說了句對不起!可是說完就覺得不妥,為什麽要這麽說?
然而那男的的回答更讓我大大嚇了一跳,他說,沒事兒,大哥!
聽那語氣,似乎為打擾了我而懷著歉意。
我逃也似地穿過宴席和人群,上了車,催促司機快走,那男的突然擋在車前。這是我不希望出現的情況,但這恰恰是應該發生的。瞬間,一隻大青蛙在我的胸口蹦跳,我不自覺地按動了按鍵,想關上窗戶。男的轉過來,雙手卡住了玻璃,牛一樣喘息著。
老板大哥,有個事兒,房子的手續還沒辦呢,您要不要和穀總打個招呼?
原來是這事兒?我心緩和下來。紅暈還凝滯在他的臉部中央,他諂媚地笑著,但我還是沒敢麵對,倉促地說,沒事兒,沒事兒,你隨時去辦吧!
一路狂奔。
回到公司就癱了,像做了一場大夢。可哪有如此清晰的夢呢。
晚上一個人在**,一閉上眼睛就是那雙嫵媚的眼神和白花花的**,但我從此再也沒去過劉氏菜館,即使經過,也會繞道而行。關於劉氏菜館回遷房屋的手續,已經辦完了,我還沒來得及過問,竟然在老穀那裏順利通行。老穀可是我最忠誠而嚴苛的管家啊。似乎一切都怪怪的。真沒事兒嗎,這個疑問困擾著我。早上依然是在夢中醒來,依然什麽都記不清楚。依然晨勃,但是小腹沒再脹痛,這倒令人驚喜,不知道前列腺是怎樣得到改善的。
我的商業城被省裏樹為“老城區改造”的典型了,商市把我視為經濟發展的功臣。市委書記據說很快就被提拔了,市長自然接替。而我,省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範等頭銜紛至遝來。商市的商會、書法家協會、美術協會、攝影家協會、曲藝家協會也給我加了一頂“名譽主席”的帽子。而作協那邊卻沒有動靜。
那天市長又來視察,帶著政府各部門的領導,如果我有什麽需要,就現場辦公,落實到位。有幾個交警在現場維持交通秩序,其中一個奔過來和我熱情地打招呼,是小苗。
老蔣的電話不合時宜地打過來,但我必須接聽,我正擔心他生我的氣呢,畢竟是老同學嘛。所以表現得十分耐心。他話題繞來繞去的,不說讚助,先關心我的前列腺。他打著哈哈說,憋的,你打一炮就好了。這家夥也開這樣的玩笑了。而後就談到文學。“名譽主席”的帽子早就給我準備好了,還要出席即將召開的文學活動。當他得知我正在陪市長,就說,對不起,老同學,不打擾了。
合上手機,我對市長說抱歉。
市長善解人意,笑著說,沒事兒!接個電話而已。怎麽,老弟你還喜歡文學?
我就解釋說,是老蔣,他是我同學,想讓我讚助他的文學活動。
市長笑道,這麽小的事情怎麽能讓給我們商市做出卓越貢獻的企業家分心呢?對於政府來說,經濟建設固然重要,但是絕不能忽視精神文明建設嘛!文學事業的發展,就是其中一項重要內容,所以我們必須大力支持!這老蔣怎麽不匯報呢?我看這樣吧……他回頭對財政局長說,撥點款子給《雪浪花》雜誌!
財政局長點頭應承,說,沒事兒。
市長又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弟,這也算我對你的支持吧!
我連說感謝感謝。
這消息讓老蔣喜出望外,應該是淚流滿麵吧。
市長和我並排走在隊伍前麵指指點點,忽然向我靠近,很私密地且含著鼓勵的意味,問我,老弟呀,有沒有進一步的發展意向?
其實我正暗暗擬定一個計劃,戰略轉移到新城區,但這涉及到很複雜的問題,將觸碰商市業已形成的利益格局,並將牽動政壇。真正運作起來要有充分的把握和準備,還需要政治智慧,特別是某些潛規則,明明是高壓線,不能觸及卻必須跨越。
我哈哈笑道,市長啊,我哪有那麽大的魄力和膽識啊!弟弟愚笨,請市長方便時候指點迷津!
市長哈哈笑道,好說好說!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向左右看看,說,該吃飯了吧?餓著肚子工作會影響效率的嘛!
大家都附和著,但是去哪吃飯,什麽標準,需要領導表態。
市長說,中央有精神,我們不能大吃大喝,這樣吧,就在附近找一家小飯店簡簡單單地吃吧!
小苗騎著摩托車帶路,經過劉氏菜館時市長下了車,大家就都下車。
那紅色的牌匾,格外刺眼。懸在上麵,我甚至擔心它砸落下來。進門的時候,我是快速跨過去的,我不知道這個細微的動作有沒有人注意到。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隻能硬著頭皮麵對了。
夫妻二人都在,熱情地上前迎接,劉帆笑靨如花。這和我最初對他們的印象形成反差。是夫妻二人學會了待客之道呢?還是客人不同於尋常呢?他們幾乎同時看到了我,目光陡然亮了起來,很意外,但很高興,親切如同許久不見的朋友。我認真觀察,細細品味,竟然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異樣。劉帆時而垂著頭在小本子上勾勾畫畫,時而高聲對著廚房報菜名,時而扭著腰身在席間穿梭。男的在廚房裏揮動著菜刀忙碌,一抬頭見我看他,一片紅暈從鼻子中間向外蔓延,微笑著點頭致意。這不得不令我再次確信,曾經發生的,不過是我的一個夢幻而已。
我心裏似乎放下了什麽重負,又感到些許的遺憾。
在胡思亂想中我吃完了這頓飯,還好,沒有陪酒的內容,吃得也簡單。我不禁暗暗讚成中央的政策英明。這些年,陪官員消費落下毛病了,喝完白酒喝啤酒,不漲肚不願意去解手,遂傷了前例腺。
離開劉氏菜館的時候,碰上一夥進來的人。
其中一個人一把就握住了市長的手,高聲招呼,大哥!
寒暄之後,市長轉身給我介紹,他就是新城區的開發商老李。我們快速地彼此打量一眼,熱烈地握手。客套話還沒開始,夫妻倆就擠上前來招呼,看來很熟。老李看劉帆的目光,就像肉板上的蒼蠅。而劉帆似乎更加嫵媚。我的心口驀然湧上一股怪怪的味道。
我們剛要上車,兩輛車疾馳而來,一輛是警車。隨著車門關閉的啪啪聲,下來幾個人,麵容冷峻。其中一個是市紀委的蘇副書記。他隻和市長打了聲招呼。市長悄悄招招手,他猶豫了一下,靠過去,小聲說,我陪省紀委來查案。說著就快步追隨那幫人進到飯店裏了。小苗湊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這下,可要牽扯大官兒了!
市長沒有坐自己的車,而是鑽到我的保時捷車裏,把窗戶降到一半,探頭向飯店裏張望。那幫人很快就出來了,老李被帶出來。經過我的車時,老李瞄到了慢慢上升的車窗裏麵的市長,走近,很淡定地笑著說了一句,沒事兒,大哥!
飯店外邊圍了一大群人,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著,聲音越來越大,有叫好的,有咒罵的。有幾個人我認出來了,就是當我的車陷在井口,袖手旁觀的人。交警小苗和劉帆夫妻倆也在其中,劉帆的手裏握著油筆。
市長驚慌地左顧右盼,連說快走快走。我的車漸行漸遠,但劉帆一晃而過的表情,令我的心頭突然一凜。她眼神閃亮閃亮,碎星似地跳躍著,手裏不停地按壓著那隻伸縮筆,那嘎巴嘎巴的聲音象燃放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