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黃金歲月2

“啊!秋天,秋天該是收獲的季節……”

“我們沒有收獲,還是播種吧!”

“你說,我們該播種些什麽?”

“那就播種成熟吧!”

“這還用說嗎?不成熟的種籽怎麽播種呢!”

阿汶和黎江會心地笑起來。“我們幹脆在台門口開個‘中年茶室’,說不定會成為一塊播種的土地的!”

兩個人說幹就幹。台門口有三間空關著的平房,是阿汶在香港的大伯托阿汶照看的,地方很寬暢,是辦茶室的好處所。消息傳到阿菊耳朵裏,阿菊說,“桌椅茶具、室內裝潢歸我投資,今後和客戶談生意也可圖個方便。”

不到一星期時間,“中年茶室”便辦起來了,阿菊任董事長,阿汶任副董事長,黎江任總經理。像小孩鬧著玩兒似的。

來這“中年茶室”裏喝茶的人還真不少。那些下崗的、內退的、停工停產的,閑得無聊便到這中年茶室裏來泡泡。沏一壺茶隻要8角錢,茶葉自備減半。沏一壺茶可以在茶室裏打發半天。這些中年男女一邊喝茶,一邊扯閑篇、吹大牛、發牢騷。閑篇扯夠了,大牛吹膩了,牢騷發多了,就開始互通信息,琢磨問題,或者探討探討做生意賺錢的竅門兒。於是,茶店裏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說,中年人本來是最忙碌的,我們卻能悠閑地坐坐茶店,談談空天,這也算是一種福分。

黎江卻別出心裁,邀請阿菊到茶室裏來講課,給大夥透透賺錢的絕招。阿菊對黎江的邀請真有些受寵若驚,心裏甜滋滋的得意。阿菊坐在茶室中間的太師椅上,翹著二朗腿,手舞足蹈地吹起來,她隨意胡編亂造,海闊天空,又漏洞百出,笑料連篇。逗得大家笑痛肚皮,拍痛了手掌,正在呷茶的便被憋得直打噴嚏。

等阿菊走了以後,大家便都罵黎江,你這小子狗日的把我們當猴子耍是不是?讓這位文盲大嫂來給我們上課,不如叫她給我們學豬叫,學貓騷!

“兄弟們,我是為了給大家鼓勁嗬!”黎江說,“聽了這位文盲大嫂的課,大家至少可以明白一點,她一個目不識丁的女人能賺大錢,而我們這些來自國企的工人誰都比她強幾倍,我們完全可以超過她,比她賺更多的錢!”

暴風雨般的掌聲從茶室裏傳到茶室外,有幾個漢子甚至站到茶桌上,高呼總經理萬歲!

於是,大家的信心足了,開始三人一夥,五人一幫地搞起實體來,家政服務公司、廣告裝潢設計公司、電器修理公司、形象策劃公司、寫作翻譯事務所、法律服務所、打假服務公司……一個個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茶友們既搞專職,又搞兼職,大家都忙碌了起來。但不管多麽忙碌,大家還是忘不了到茶室來聚聚。由於心裏開心,茶室裏的內容也豐富起來,卡拉OK、中秋舞會、謎語競猜、重陽詩會……真正讓黎江銘心的要數這重陽詩會了。茶友們有的朗誦格律詩,有的朗誦古詞牌,有的念打油詩、諷刺詩,阿汶朗誦的是模仿郭小川式的階梯詩……這些爐前工、檔車工、車工、刨工、縫紉工……原來都是詩才嗬!

詩會結束了,黎江和阿汶開始打掃場地,收拾茶具。黎江在掃地時突然發現茶友們從小店裏買來的茴香豆、太油瓜子的小紙包,那紙是從他的詩集上撕下的,他悄悄地把這些廢紙拾起,捏成一團,默默地跑出門去……阿汶收拾好茶室,發覺黎江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她走進自家台門,便看到天井裏火光熊熊,一大堆書正燒為灰燼。黎江發呆地蹲在火堆旁邊。

“你怎麽把詩集都燒了?”阿汶走到黎江身邊輕聲問道。

黎江沒有回答。阿汶也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在他旁邊站著,一直站到火焰漸漸地熄滅,紙灰在夜風裏飄起……阿汶默默地拿來掃帚畚鬥,把紙灰掃起來,黎江拿來一把鋤頭,掘了一個坑,把紙灰埋下……蓋好了土,黎江還是呆呆地站著。阿汶拉住他的手:“黎江,別愣著了,我想請你幫個忙,幫我把屋裏的大衣櫃抬一抬。”

黎江點點頭,便跟阿汶往她家裏走。走進她的房間,黎江聞到一股女人特有的氣息,但他並不往心裏去,隻是趕緊去幫阿汶抬那大衣櫃。

大衣櫃抬開了,露出一道門。

阿汶朝那門努努嘴,“心裏煩悶的時候可以開門過來,我心裏孤獨的時候也可能會開門過去。”

“何必這樣偷偷摸摸?”

“這才有點男子漢的氣息!”

“你我都是被人拋棄的,咱倆還有什麽顧忌呢?”

“那你今晚就留下來……”

“你怎麽有了興趣?”

“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近段時間來我感到很衝動,很向往。”

“可我今天心情很壞,改日吧!”

大雪紛飛,北風呼嘯。

中年茶室依然暖意融融。茶友們風雪無阻,依然相聚在一起。大家有說有笑,一邊品茶,一邊相互傳遞各自經濟實體的情況,情況有喜有憂,有成有敗,但收獲是巨大的,效益是可喜的,尤其是打假服務公司,三個月不到就賺了十多萬!

阿菊坐在屋角裏一聲不吭地喝悶茶,聽說她的水果批發公司遇上了一場棘手的合同官司,這起官司是因阿菊不識字叫人代簽合同時代理人出賣利益造成的。如果官司失敗,會造成二十多萬元的經濟損失。阿汶提著茶壺走到阿菊跟前,一邊給她添茶一邊低聲說,“阿菊,我同意和他離了。”

阿菊聽到這話又來了精神,“好!這才帶勁!他們男人在外麵吃鮮的嚐新的,我們女人為什麽要像個尼姑似的非吃素不可!”她指指牆壁上的公共廣告欄說,“你幹脆在這上麵廣告廣告,招招標唄。”

茶室四壁用鋁合金嵌成的公共廣告欄,是搞裝潢的茶友們自告奮勇做起來的,是專門給茶友們免費張貼廣告的。上麵有推銷商品的,有提供服務的,有求購串換調劑之類,甚至有推銷自己的征婚廣告……茶室自從有了這新穎別致的廣告欄,生意更加興旺起來,茶友們都說,我們從茶室裏、從廣告欄裏得到的好處太多了,這證明大家還是抱成團兒力量大。大夥兒一次又一次的提議:咱們一個個的小攤子還是聯合起來,建立一個聯合體吧,名兒就叫它“黃金開發集團”,讓大夥都好有個依靠。

阿菊聽了,便求爹爹拜奶奶地也要求“投靠”黃金集團,引得大家都笑起來,故意逗她說,你是個體的,我們是合夥的,怎麽相幹呢?阿菊急了,說:“我投到你們黃金集團裏,不也成了合夥的嗎?”阿菊親自為每位茶友沏一壺“碧螺春”,這事大家才算勉強通過了。

茶友們經過無記名投票,選舉黎江為黃金集團秘書長,阿汶為總部辦公室主任。至於總經理總裁總什麽之類咱們就免了,重大的事兒咱們還是在茶室裏大夥一起拿主意想辦法。

繁忙中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工夫,元旦就快到了。為迎接新年的到來,為慶賀黃金集團正式宣告成立,茶室裏開起迎新舞會。茶友們一邊喝茶一邊議論:明年我們再幹些什麽?

迷幻的蘑菇燈下,茶友們成雙結對地踩著音樂在旋轉,每當這種時候,阿菊總是纏著黎江不放,黎江總象馱著個笨重的米袋子在跳舞,累得腦門上直冒汗珠。

一曲終了,大家才突然記起阿汶,阿汶今天到哪去了?

阿菊說,“阿汶家裏來了四五個客人,這幾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罵,一會兒又笑,像發神經病似的。”

黎江和幾位老茶友連忙趕到台門裏去看望阿汶。走進她的家,隻見五個年齡相仿的女人正抱成一團嚎啕大哭,原來她們的廠倒閉了!當她們用青春年華、用汗水熱血凝聚而成的那份家業突然化為烏有,她們能不痛心疾首嗎?

黎江和老茶友們一邊勸解,一邊把這些女同胞拉到茶室裏。正在喝茶的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朝她們圍上來。幾乎每個人都喘著粗氣,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一位高個子的爐前工吼出聲來:“弟兄們,我說我們黃金集團幹脆把那爛攤子吃下來,搞好了再交給國家,也顯示顯示我們工人階級國家主人翁的胸懷和氣魄!”

“好!好!好!……”

這驚濤般的聲浪響徹隆冬的夜空。

《我們工人有力量》的樂曲響起來了,茶友們手拉著手跳起了集體舞。山一般的身軀,海一般的舞姿,這是堅不可催的原動力在洶湧!

舞會結束了。當黎江送走最後一位茶客,回到茶室,正好與收拾好茶具從裏麵走出來的阿汶撞了個滿懷。黎江順勢摟住她,“阿汶,累嗎?我們……我們結婚吧!”

“就在今天晚上?”阿汶孩子似地問著,喃喃地將臉蛋兒投進他的懷裏去了。

(一九九七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