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黃金歲月1

當豔麗的春陽已經升到一竿多高的時候,詩人黎江才揉著惺忪的眼睛開出門來。

阿汶蹲在天井中間的草地上種著什麽。黎江一眼瞅見她黑裙子的拉鏈脫開了。露出一小塊潔白的肌膚和**上紫色的碎花。黎江的心裏不禁有些發麻,他想提醒她,讓她把拉鏈拉好。但他竟想不出恰當的詞語……但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過去了。“有春光一抹,朦朧迷離,若現若隱,掩不住,遮還露……”

聽到傻瓜似的喃喃低語,阿汶才轉過頭來。“啊,詩人,又做詩了?”雖說她和他是隔壁鄰居,但以前彼此都很忙,連相互打個招呼的機會都很少,所以見了麵還有些拘謹,但她盡量做出很隨意的姿態。

“你在種什麽呀?”他問。

她笑起來:“呆著沒事幹,看到屋後山坡上的野草開著各種小花,就把它挖來,玩著種。你說這些野花兒,擠得出詩意來嗎?”

他笑笑,“你今天怎麽不上班?”

“上班?我已經退休了!”

“退休了?”他兩眼直直地看著她,“你還這麽年輕、漂亮,簡直像個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大詩人,你可別捉弄我。我已經40歲了,老了。我們廠裏動員40歲以上的老職工內退,我正好夠格。”

“40歲,正是人生的黃金季節。讓黃金季節的人退休,這對國家,對民族,是多麽大的損失啊。”

“到底是詩人,還有憂國憂民的遺傳病。算了吧,如今是有享受、會享受的最好。哎,阿琴這麽多日子沒見,到哪兒去了?”

“走了,永遠地走了。你別奇怪。她單位裏有個1米40的小男人去美國繼承伯父的遺產,她就跟他去了。她說對我已經失去了信心,說我不過是個窩囊廢。”

“唉,一個在全國也有點影響的詩人,竟被看成是窩囊廢,這到底是笑話呢,還是悲劇?”

“不不,我確實很窩囊。自從我們的廠倒閉以後,我隻會到街道小廠裏去打工,賺那每月300元的工資。我確實窩囊啊!”

“黎江,我們得想個辦法了。人呆在家裏也悶得難受死了。咱倆合作,想個能賺錢的行當吧。你先琢磨琢磨,嗯?”

“那你在單位裏是幹什麽的?”

“我?我在單位裏幹的是最吃力不討好的行當,基礎管理。我們廠被那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企業家’承包以後,他簡直不知道這基礎管理是什麽玩藝兒,讓你們坐著白吃幹飯,倒不如讓你們回家少拿幾個工資。想起來也真好笑,如今難道該是輪上文盲、流氓當家賺大錢的年月?”

這當兒,黎江的右鄰,水果大王阿菊,欠著胖得象個發透的大麵包似的身子朝這邊扭過來。她那寬闊的胸部如裝上兩隻汽車頭裏的大燈一般讓人不可忽視,她手裏抓著半塑料袋的鮮荔枝往黎江和阿汶麵前一扔,“你們談得口渴了吧,快嚐嚐新鮮解解渴。”

“你這東西要一、二十塊一斤呐,咱怎麽消受得起?”阿汶一邊說卻一邊將塑料袋遞到黎江的麵前。

阿菊淡淡一笑,“這有什麽!阿汶,我說你呀,別把錢看得太重,錢是啥東西?是沾滿很多細菌的爛紙片!哎,阿汶,剛才你們兩人在討論些啥?我可不可以偷聽偷聽?”

“我們正在琢磨著如何做生意,賺錢。”

“如何做生意賺錢?你們這兩個書呆子琢磨個八輩子也琢磨不出個道道來。做生意就像玩遊戲,變魔術,任你騙,任你造,越騙越造得精彩,錢就越多,越有樂趣。我從開水果店起家,五年工夫就變成了五輛大卡車跑遍全國水果特產地的水果批發公司,就是這樣吃得開心玩出來的。我勸你們別想做生意這歪門邪道。會寫詩的就正正經經地去寫詩,會幹什麽就正正經經地去幹什麽。隻有像我這類什麽也不會幹的就玩玩做生意,瞎鬧騰,哈哈哈哈……”

“阿菊,我也什麽都不會幹,那我也可以做生意嘍?”阿汶插上一句。

“不行!你是福人,是專門享福的種。跳跳舞,逛逛街,喝喝水蜜桃汁。呆在家裏沒事就念念詩。哎,黎江,你這大詩人的詩集怎麽還沒出?”

“出版社早就答應了,隻是要求作者包銷二千冊,他暫時沒錢,就這麽擱下了。”阿汶幫著回答說。

“又是為了那幾張沾滿細菌的爛紙片!唉,怎麽不早說,需要多少錢?三萬?五萬?隻要一萬就夠了。這點錢我獨家讚助!”她扭轉屁股,蹬蹬蹬地跑進屋裏,拿出一本空白支票來:“阿汶,你幫著填一填,需要多少就寫多少,割我幾斤脂肪沒啥!”

蟬聲喳喳,從屋後的山坡上傳過來。黎江覺得很煩,腦子裏詩的靈感都被那蟬聲嚇跑了。他踱到窗前,蟬聲戛然而止,在這寂靜的間隙時,隔壁阿汶的聲音傳了過來:

“……仿佛是豪邁的昆侖山/拍著硬朗的胸脯/為我們擔保:/中國人前所未有的/黃金的日子/真是來到了!我們年輕一代的命運/是何等奇妙嗬!……”

黎江聽著,以為阿汶的神經出了毛病,正要走過去看她,台門口突然有人叫他,原來他的二千冊詩集已經運到了台門口。阿菊和兩個駕駛員聞聲趕出來,幫著把小貨車裏的書卸下來,阿汶也出來把一捆捆的書往台門裏麵搬,一會兒工夫,二千冊裝幀精美的詩集便搬進了屋裏。

黎江先給幫他搬的人各人送上一本,阿汶因早已回自己屋裏去了沒有拿。黎江拿著詩集送上門去。阿汶用雙手接過詩集,說:“黎江,我在雜誌上不止一次地拜讀你的詩,甚至是非常努力地讀過,但總是讀不懂。”

黎江說,“讀我這類先鋒派的詩,從詞麵上去理解是不行的,隻能憑感覺去意會,它像影子像幻覺像夢,確切些說,這種詩是寫給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後的人看的。”

阿汶隻能以微笑來回答他了。

這時,黎江突然發現阿汶的梳妝台上放著一本封麵破碎、紙張發黃、卷了角的《郭小川詩選》,她剛才原來是在讀郭小川的詩。他也隻好朝她輕輕地微笑了。老實說,他對這位革命詩人的詩是不屑一顧的。

他要走,她喊住他:“你的詩集打算怎麽銷出去?”他抓了抓頭皮:“我也不知道。要不,就去擺地攤。”她說:“我和你一道去。”

兩個人來到大街上,麵對擠擠攘攘的人群,簡直有些驚慌失措,就像大河裏的兩片樹葉,任波浪撞來撞去。兩個人終於在馬路邊的行人道上找到了一小塊空地,阿汶抖開一隻編織袋正往地上攤,突然看到原來和她一道工作的一位小姐妹正朝這邊走來,她趕緊收起編織袋拔腿就跑。黎江手提著兩捆書呼哧呼哧地追上去,一直跑到一條僻靜的小弄裏,兩個人才如釋重負般地停了下來。

“阿汶,你怎麽啦?看把你嚇的。”

“沒,沒什麽。我碰到一個熟人了,心裏好怕……”

“哎呀,原來是這麽點小事,把你臉都嚇白了。你不是總說要學會做生意嗎?哪有做生意不碰到熟人的。”

阿汶自己心裏也覺得好笑,便索性噗哧地笑出聲來:“好,我們再過去!”

兩個人來到另一條街上,終於大著膽子在一個街角裏把攤擺開了。兩個人蹲在地上守著小攤,雙腿都蹲麻了,還是沒有人光顧。又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兩條男性的腿走到攤前停住了。黎江和阿汶都驚喜地仰起頭來,卻是一位戴大蓋帽的民警。

“這裏不能擺攤的,快走!”

“好好!”阿汶和黎江答應著,趕緊收起書攤,像夾著尾巴似的溜進一條小巷。穿過小巷,便是一條美食街。天已漸漸黑下來,街兩旁的大排檔小吃攤都亮起燈來。黎江提議在大排檔進餐,阿汶表示同意,兩個人一邊用餐,一邊在旁邊擺開了書攤。一個截紅袖套的老頭走過來,阿汶說,“公公,這地方可以擺攤嗎?”老頭伸出一隻叉開五指的枯手,“攤位費五元!”

阿汶趕緊把錢付了。

兩個人擺攤一直擺到半夜,隻有一個戴眼睛的小男孩買了一本,阿汶按定價收了他四元八角錢。除去五元攤位費,還虧了兩角。

黎江和阿汶馱著書疲憊不堪地走進台門,阿菊家裏還燈火通明。聽到腳步聲,阿菊從屋裏走出來:“哎喲!你們回來啦?生意好嗎?”

“還……”

“……還可以。”

黎江說了一個字,詞語凝固了,阿汶連忙接下去。

阿菊說,“我等駕駛員阿牛來吃晚飯,這小鬼怕我吃了他似的,不來了。這一桌酒菜浪費了多可惜,還是慰勞你們吧。今天是你們第一天出市的日子,也應該祝賀祝賀。來來來……”阿菊牽著兩個人的手往屋裏拉。

三個人落座後,阿菊一邊給客人斟酒一邊說:“快吃快吃,阿汶。快吃快吃,黎江。哎,大詩人,你能喝多少酒哇?半斤,隻有半斤!哎呀,虧你還是個詩人哪!人家說,李,李什麽的鬥酒詩百篇呐!黎江,你白天陪陪阿汶,晚上就來陪我喝喝酒。跟我學學!”

阿菊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她知道阿汶是個性冷漠者,和她丈夫結婚十多年,都沒有搗騰出個小玩藝來,夜裏還經常吵吵鬧鬧的。阿汶的丈夫在廠裏是個技術員,後來留職停薪跑到鄉辦廠裏去賺大錢,鄉辦廠的廠長有意配給他一個二十幾歲的農家碧玉做助手,他昏頭轉向,要和阿汶離婚。阿汶哭著求他,我不幹涉你外麵的自由,我求你不要和我離婚。她丈夫同意了,還答應每月給她五百元生活費。

阿汶喝著酒的時候,聽阿菊提到她的名字,臉上有些熱辣辣的,覺得這黃酒特別醉,好像摻了烈性白酒似的。看看旁邊的黎江,正舉杯大口大口地呷著,也許是被那二千本詩集壓著,正以酒解愁呢!

阿菊正使勁地給他添酒,“嗨,詩人就該有傾江倒海的酒勁。哎,阿汶,你怎麽不喝啦?別把勁兒都放在擺攤上,別把詩集全賣光,得給我留著五百本,我要給每個客戶送一本,錢嘛,我按定價照付。”

阿汶說喝了酒頭有些暈,想去睡了,便先告辭出來。阿汶打開自家的門時,阿菊把門關了。等阿汶10分鍾後出來倒洗腳水,阿菊屋裏的燈熄了。

阿汶的睡意也全跑了。

她在天井裏發愣似地踱著,好像丟失了什麽東西。她望望天空,隻有星星孤獨地閃爍著;她看看地,隻有稀疏的野草擎著細小的花盞。她的目光便又不自覺地移到阿菊家黑洞洞的窗戶上,“老虎!他要被老虎吞吃了……”

阿汶知道,阿菊時常留一些男人過夜,如她雇著的那幾個駕駛員,甚至還有水果攤的光棍老頭。阿菊的丈夫阿壽是一家時裝公司的總經理,一天晚上回到家裏,正要去開房門,被阿菊一把拉住了。說:“別進去,裏麵關著個嫩小夥。你在外麵吃了那麽多小雞婆都吃膩了,我在屋裏暫時弄隻童子鴨嚐嚐鮮,你有意見就上法院告去,俺離!”阿菊的丈夫笑一聲,轉身就走。

阿汶一邊想著阿菊的風流韻事,一邊焦躁不安地在天井裏徘徊著,團團地轉著,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在心裏問自己:阿汶,你怎麽啦?這與你又有什麽相幹呢?她自己似乎也問得吃了一驚。她正要回屋,阿菊家的門“咿呀”地一聲響,黎江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扶著牆壁一步步地朝前挪動著腳步。突然,他扶了個空,在牆角裏摔倒了。阿汶趕緊走過去,把他扶起來,幫他開了門,將他扶到**。然後趕緊退出門來,在漸漸轉涼的夏夜裏籲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