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墜落1

(一)

他的名字叫“嘟嘟”。

他在花名冊上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不知是姓陶呢,還是姓包;他的名字好象叫什麽良。因為隻聽潘會計提起過一次。平時,大家都叫他“嘟嘟”。

“嘟嘟”那年二十六歲,長得眉清目秀,如果標準放寬一點,他也可以稱得上一個美男子。但他必須忍住——不要說話,不要把右手從褲袋裏伸出來,否則……“嘟嘟”調到我們車間裏來的任務是割鋼管,他也隻會割鋼管。本來,這鋼管是可以用機器割的,但是我們車間正在試製新產品——“情侶”車,所需每種規格尺寸的管子,數量都很少,所以隻好用手工割刀割。

我們這個車間的人都是從四麵八方抽調來的,為了試製“情侶”車,我們聚到了一起。“嘟嘟”一邊割管子,一邊和我聊天。

“方……方師傅,你、你是寫文章的,認識的、的人多,你好好幫幫我的忙,給我介……介紹個女朋友……”

他說完這話足足化了三分鍾,說話時那脖子伸得象鵝脖子一般,臉孔脹得通紅,那美男子的容貌在這一瞬那間**然無存。

我隻是笑,笑而不答。

他急了:“我,我是真話,不是玩笑。”

我點點頭。

“我,我,談談過……”他告訴我,他談過一個女朋友,她長得很不錯,圓圓的臉兒,圓圓的身段,圓圓的臀,圓圓的……反正什麽都是圓圓的。談了一年半時間,他和她曾到杭州去玩過三次,每次去都花好幾百塊錢。可是,三個月前她走了,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回家去了。為什麽走,他沒說,我也不問。

停了停,他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方師傅,你、你住在啥地方?”

“我住在H橋直街。”我答。

“你曉勿曉得H橋頭有,有個魁、魁師傅嗎?”他問。

“你認識他?”我反問。

魁師傅就住在H橋頭,開一爿花圈店。他白天紮花圈,晚上當野道士,一個晚上就能賺好幾十塊。富得冒了油。

我有空經常到H橋頭去轉轉。魁師傅坐在店堂裏,慢慢地喝老酒啃麻雀肉,吃得有滋有味。臉孔慢慢地紅起來,紅而發亮,臉上浮起傻乎乎的笑。他見了人就打招呼。他喝醉了的時候總想跟人聊天,隻要你願意和他說話,他什麽都肯跟你談,什麽都不保留。

有一次我問他:“魁師傅,你怎麽想到幹這歪門邪道,挑起墜落擔,做起野道士來了?”

他一點也沒生氣,嘿嘿地笑了幾聲,說:“我解放前是打錫箔的,在作坊裏一邊劈嚦啪啦地打,一邊唱紹興的‘大班’,所以打錫箔的都會唱幾句‘紹興大班’。有一回,一個大戶人家的太太死了,請道士做‘花鼓夜’,人數一時湊不夠,叫我去湊了個數,唱了幾句‘趙匡胤借頭’,道士們說我唱得不錯,後來他們人湊不夠的時候經常來叫我湊數。”

星期天,吃過晚飯,我抱著女兒又去H橋頭乘涼,現在去,我有了個打算:摸摸這批野道士的底,搜集一些素材。走到花圈店門口,魁師傅依然坐在店堂裏慢慢地喝老酒,慢慢地啃“田雞”(青蛙)肉。“請坐!請坐!”他主動打招呼。

我便和他閑扯起來。

“魁師傅,你認得一個叫嘟嘟的嗎?”我問。

他學著“嘟嘟”的模樣,伸長脖子,嘴巴仰天“是,是,是……”伸出右手,手掌彎成“7”字形,“他是我的同行,也是個野道士。”

“嘟嘟也會做野道士?”我吃了一驚。

“他怎麽不會做?他口吃,唱起戲來,念起經來就不口吃了。他不但當野道士,還會當和尚誦經拜懺。老太婆們還都稱讚他呢,把他當活菩薩。”

“他是有正式單位的呀!”我說。

“他們那幫人個個有單位,有啥稀奇的。他們白天上班,夜裏做野道士,個個都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幹個通天宵,至少也能撈它五十六十的……”

(二)

“嘟嘟”一邊割管子,一邊打著嗬欠。再加上他的右手殘曲畸形,割刀總是把握不穩,割出來的管子長度總是不精確。

“嘟嘟,你老是打嗬欠,夜裏在幹什麽?”我問。

“昨天夜裏一,一夜沒、沒睡著。”他說。

“你想騙我?我知道你昨天夜裏又當野道士去了,對不對?”

他猛地愣住了。

“方,方師傅,外麵千萬勿、勿可說出去。”他懇求道。他告訴我,他家住在西郊,出城還有五裏路。他說他當野道士都是在鄉下,廠裏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過了會,“嘟嘟”又走到我的跟前,見旁邊沒有人,便悄聲在我耳邊說,如果你也想幹這行當,人湊不夠的時候我來叫你。我說我不會。他說不會有什麽要緊呢?看人家這麽個動作,你也照樣幹;人家嘴裏念念有詞,你也跟著念。不會就念得含糊一點,外行人聽不出來。我們都是這樣帶出來的。這可是個賺錢的好行當啊!敲一場“道場”,拿到你手裏少說也有十廿塊,如果一個晚上幹兩場,那就四五十了,等於半個月工資。

我問:難道請做“道場”的人這麽多?

他答:怎麽不多?有時我們還來不及呢!現在,連城裏也多起來了。城裏人說:活了一輩子,死了還要去燒掉,連棺材都不準盛,還是敲幾場“道場”熱鬧熱鬧。昨天夜裏到一戶“喪事人家”去“開路”,這戶人家真叫闊氣,死者是上海皮鞋廠的退休工人,他兒子是管墳山的,他的手下有幾百戶“墳親”,每年光這項收入就有幾千元。我們一進門,便是每人一杯咖啡,每人一包“健”牌。我們敲了一會之後,停下來,等吃點心了。點心送出來了,是蓮子白木耳。要吃了點心才能敲,這是規矩。不吃怎麽敲得動?敲完“道場 ”,再吃夜餐,喝老酒,菜肴也很講究。末了,每人手裏還拿到十七塊錢(領頭的加倍)。人活一輩子隻死這麽一次,不要說有錢人家,就是普通人家,這點錢也願意出。

我問:什麽叫“開路”?

他答:“開路”又叫“拜路頭懺”。人死去的當天夜裏,喪家請道士到靈前來吹吹打打,誦經念咒,人數少則三人,多則五人、七人、九人,一直可以多到十三人,以單數為宜。據說,在通往陰間的路上是一片荒野,荊棘叢生,虎狼橫行,茅草沒膝。死者必須一邊拔草,一邊一步步艱難地前行。但一經道士誦經念咒,死者前麵便可開辟出一條通途。

“這麽說來,你們道士的法道可真不小。”我說。

“嘟嘟”詭秘地一笑:“這叫賺、賺錢,你懂勿懂?”

(三)

魁師傅依然坐在他的店堂裏慢悠悠地喝老酒,慢悠悠地啃烤鴨。“坐!坐!坐!”見我走近,他喜出望外。

我和他又閑扯起來。

“今天夜裏要到南門頭去做‘花鼓夜’,我想叫嘟嘟也去。”他呷了口老酒說,“嘟嘟唱戲唱得很好聽,別看他說話時那副口吃的熊相,他唱起戲來比大姑娘的喉嚨還脆。他會唱《五龍會罵關》,唱《遊園吊打》,唱《薛平貴回窯》。唱不出時,他會隨意編造,外行人是絕對聽不出來的。”

“做場‘花鼓夜’要多少錢?”

“一百七。拿到每個人手裏也不多了。”

“你一個月少說也能賺五六百吧?”

“日做夜做的,這點錢怎麽能沒有?”

這時,有人來買花圈,打斷了我們的閑扯。魁師傅放下酒碗,去給顧客寫挽帶。邊寫邊說:“要做道場,也好在這裏定了,我好趁早安排進去。”

“好好,先定一場‘開路’,一場‘花鼓夜’,另外以後再說。”顧客說。

等那顧客拿著花圈走出店門,我便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魁師傅,你賺這麽多錢一個人還用得光嗎?”

“這麽點錢還能用不光?”他朝對麵個體小吃店呶了呶嘴。

對麵小吃店門口,一個矮墩墩的女人正在包餃子,蒸饅頭。她是從鄉下來的雇傭工,三十多歲年紀,生得倒還白嫩。幾年前和她丈夫一道上城來,丈夫做泥工活,她到這裏來包餃子做饅頭,家裏還有兩個小孩,生活是比較困難的。

關於這女人和魁師傅的新聞,在H橋頭早已人人皆知了。一個小娘們和一個老死屍隔著條街眉來眼去,頻送秋波,煞是有趣。不過,起初我還真不敢相信,這老頭的女兒媳婦年紀恐怕也比這女人的年紀大了,怎麽可能呢?

“她還這麽年輕,怎麽能看上你這老東西?”我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在她身上已經花了一千多了。”他嘿嘿嘿地笑著,臉孔油亮而通紅,看來他酒又喝多了。“她身上的耳環、戒指,都是我給她買的。我把她領進手飾店裏,由她自己挑,我付錢。”

“你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我說。

他又嘿嘿地笑了幾聲:“花錢要花得值得,別看是隻鄉下雞,嫩倒嫩。”

“你別太得意,如果這事被她丈夫得知,你的老骨頭也要被他借去。”我說。

“她丈夫怎麽不知道!那瘟蟲有啥辦法?他有能耐,她敢?”他又呷了口老酒,“她家裏我時常走進去,去的時候拎一籃雞呀魚呀蝦呀,再加兩瓶瓶裝‘加飯’,到她家裏去吃中飯,和她丈夫一起喝老酒。吃過中飯,就在她家裏睡午覺。”

(四)

“情侶”車的試製到了節骨眼上。

“嘟嘟”還是一邊打嗬欠,一邊割管子,他割的管子尺寸還是不精確,真讓人惱火。

“嘟嘟”遞過來一支“良友”香煙,我說不會抽。他說玩玩,我執意不“玩”。

吃中飯的時候,“嘟嘟”買來半斤裝的牛肉幹,分給全車間的人,剩下的小半袋塞給了我。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好事。

下班的時候,“嘟嘟”叫住了我,把我拉到角落裏,角落裏有張小桌子,是我們放茶杯飯盒的。“嘟嘟”從衣袋裏摸出一張正方形的皺把把的黃紙來:“方,方師傅,幫。幫我寫張‘斜、斜角紙’吧。”

我說我不會。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這“斜角紙”該怎麽寫。聽魁師傅說,“斜角紙”又叫“鬥素”,它的用途相當於現在的訃告,但內容有所不同。寫“斜角紙”不但要寫死者的生卒年月日時,還要由道士推算出生肖衝克和“接煞”的時刻。它具有相當濃厚的迷信色彩。同時,寫“斜角紙”還有一定的格式。

“嘟嘟”說:“不會寫,就隨、隨便亂造嘛,這,這有啥關係?我說一句,你,你寫一句:不孝,孝……”

我放下毛筆,說:“你這樣說我聽不清楚,還是唱吧。”

他點點頭,唱起來了:“不孝子孫罪孽重,禍延先考張壽蕹,不幸已於丁卯年,七月十二卯時許,壽終於正寢於宅中。”

“還有生肖衝克怎麽寫?”我問。

“別,別急!”他急著唱道:“轉煞時在八月八,四種生肖請回避,申猴醜牛和未羊,還有亥,亥,亥豬!”最後隻有兩個字不好唱了,說起來又這樣的費力。

“斜角紙”終於寫好了。我說,“這不是在欺騙人家嗎?你明明不會推算生肖衝克……”

“嘟嘟”打斷我的話,說:“這,這叫做相信者為、為真,不相信者為、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