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墜落2

(五)

“嘟——!嗚嘟嘟,嗚嘟,嗚嘟嘟嘟嘟嘟嘟——!嗚嘟嗚嘟嗚嘟嘟嘟嘟嘟……”

我小夜班下班回家,走在濛濛的細雨裏,一陣單調淒厲的“目連嗐頭”聲陰森森地在夜空中遠遠地飄來,給人一種冤苦恐怖的感覺,渾身便哆嗦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知是誰家死了人,又在做“道場”了。

走了一段路,拐了個彎,便望見前麵一戶人家門口掛出一盞電燈,門兩旁擺滿了花圈。有幾個人圍在門口看裏麵做“道場”。我便走上前去。

從門口望進去,但見“嘟嘟”兩手舉著足有六七尺長的被叫做“目連嗐頭”的用黃銅製成的號筒,使盡吃奶的力氣吹著,臉孔脹得血紅。“嗚嘟嘟,嗚嘟嘟,嗚嘟嗚嘟嘟嘟嘟嘟嘟……”

幾個小“道士”胡亂地敲著銅鑼和皮鼓,魁師傅“卟,卟,卟”地敲著一隻小巧扁平的“鬥鼓”,嘴裏正念念有詞。

原來他們正在“解結”。

“解結”的意思就是解除怨結。死者在世上生活了一輩子,難免與別人結下了一些怨仇,死後為了解除這種怨仇,活著的人便創造出這種叫做“解結”的道場儀式,以慰籍死者,也慰籍生者。

“解結”時,在供桌上供著玄天上帝的馬張(即紙神像),中間放著一盤用黃絲線穿成的銅鈿,黃絲線上打著許多“死結”,據說共有九九八十一個結。“道士”們一邊敲著“法器”,一邊念解結的咒語,有一個“道士”專門解結。

這時,隻聽得魁師傅念道: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天王地王都來聽,解結解結解盡仇和怨,生前怨仇都解淨。”

接著,“道士”們一個個地接著念下去,念一句,解一個結。

甲念道:“頭結解仇結,仇恨齊解出。”

乙念道:“二結解怨結,有怨不再結。”

丙念道:“三結解……”

這樣輪流一直念到“十解”。然後再循環往複地念,一直念到第八十一個時,集體再將這“十解”齊誦一次,然後念道:

“至心朝禮,請出玄天大帝,虔誠到處,怨仇全無。”

然後將那紙神像燒掉,送走“玄天上帝”,這樣便算把死者在世時結下的一切怨仇都解開了。

我真有些困惑起來,世上這麽多的“結”,難道就憑這班野“道士”折騰一番,便能全部解開,這豈非太容易了嗎?要是真能這樣,活著的人便可毫無顧忌,盡管多結些怨仇無妨,隻要留下幾個死後付給“道士”們的“解結”錢,便可問心無愧了。

(六)

然而,“道士”們的法術神通也隻能用在死人的身上,對於正在結怨結仇的活人們,卻顯得無能為力了。

魁師傅坐在屋角裏,正在吃主人送來的點心。看熱鬧的人從門口望進去,還可以看到這老頭子臉上那紅一塊紫一塊的傷疤。

這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

H橋頭的人心裏都明白,紮花圈的老死屍和對麵小吃店門口蒸饅頭餃子的鄉下女人總是隔著條街眉來眼去,頻送秋波。在眉來眼去的同時,他們之間的怨恨也日結月累。老頭子開始注意那女人來往的男人越來越多,那女人也說老死屍勾搭的老太婆越來越多。

每當那女人和男顧客們談笑風生,開玩笑打趣,或者打打鬧鬧之時。老頭子坐在店堂裏一邊盯著一邊低聲地罵。

每當有女人坐在花圈店裏跟老頭子閑聊,那女人也站在自己的店門口嘰哩咕嚕地罵。

老頭子和那女人越鬧越僵。

老頭子心裏感到肉痛了,便見人就講那女人的事,說她戴著的耳環、戒指都是他買給她的。他說他在她身上已經花了一千多……老頭子天天這樣對人家說,便傳到了那女人的耳朵裏。

一天下午,那小吃店的女人帶著丈夫闖進對麵的花圈店,二話沒說,夫妻倆一齊動手,給老頭子一頓結結實實的毒打,打得老頭子鼻青臉腫。打得H橋頭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那女人從衣袋裏拿出兩張購買金耳環和金戒指的發票,向看熱鬧的人說:“這金耳環和金戒指明明是我自己買的,發票上寫的是我自己的名字,這老殺頭卻到處造謠,說是他買給我的。他嘴巴這樣髒,我就打,我要他給我收回名譽。”

老頭子也被許多人圍著,他狼狽地低著頭,說話語無倫次:“發票上是她的名字,她要寫她的名字,我也不好和她爭。她說東西反正是給她買的……我想,發票上的名字寫誰的也無關緊要……想不到她早就計劃好了……”

人們在勸他:“魁師傅,你也真是‘老花戶’,都是自己闖出來的禍。算了,反正你做道士的錢來得也快,去得也快,算了。”

老頭子喃喃說:“我還以為她是真心的……我上當了……”

那女人的丈夫從人群裏擠進來,吼道:“你再造謠,我再打!打死你這個老混蛋!”

人們連連勸解:“好了,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魁師傅,你別說了。”

老頭子果然不敢再聲張,他狼狽地蹲在地上,腦袋一直垂到褲襠裏,活象一隻喪家之犬。

可此刻,他吃過主人的點心之後,精神又十足了,含含糊糊地吆喝一聲:“開始羅——!”“目連嗐頭”又陰森森地響了起來。

“嗚嘟嘟嗚嘟嘟嗚嘟嘟嘟嘟——!嗚嘟嗚嘟嘟嘟嘟……”

象一種使人喘息的氣體在夜空中浮**著,鉛一般地從高空中壓下來,這是一種古老的愚昧,一種愚昧的沉澱。這沉澱壓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已經太久了。

鑼鼓聲又響起來,後半夜,看來還要做一場“花鼓夜”。這是死者的福氣,更是生者的榮耀。“花鼓夜”是由死者的女兒出錢做的,沒有生女兒的,大概沒有聽這“花鼓夜”的資格。這也給隻生女兒而沒有生兒子的人平平心。

“嗚嘟嘟嘟……嗚嘟嗚嘟嘟嘟……”

沉重的鉛塊直往我心頭壓下來。

(七)

“情侶”車終於試製出來了。所謂“情侶”車,說得簡單點,就相當於一輛自行車的坐墩旁邊生出一個座位來。這樣,一對情侶便可並排著肩挨肩地坐著行駛,一邊行駛一邊觀賞景色(或者看熱鬧),一邊聊天。真是其樂無窮。

“嘟嘟,你有的是錢,這樣好的車你為什麽不買一輛?”我說。

“我,我又沒有女、女朋友,買,買,買啥?”他說。

“嘟嘟”的那個女朋友,是一個小鎮上人,就是知道了“嘟嘟”在幹野道士的勾當,哭鬧著勸了幾次,不見他改,便斷了往來。

過了會,“嘟嘟”又走過來悄聲問我:“方,方師傅,你家裏有沒有白、白雄雞,借,借我一夜。”

“借白雄雞派啥用場?”我明知故問。

“今,今天夜裏要給人家去‘轉煞’,想借隻白、白雄雞,你家裏有沒有?白的沒,沒有,蘆花的也、也可以。借一夜,一塊錢!”

“有倒有一隻,全身白的。可惜上星期舅舅來的時候,我媽把它殺了。”

“哎呀!這……這……”

“嘟嘟”急了。他說他得早點蹓出去,去尋白雄雞,如果借不到白雄雞,今天夜裏“轉煞”怎麽辦?他說,本來他家裏是養著一隻白雄雞的,養隻白雄雞也能賺些錢。可是不久前遇上一場雞瘟,瘟死了。

“轉煞”又是一種道場儀式。據清朝範寅的《越諺》記載,有種“煞神”,是管押靈魂的惡煞,在死者死後的一定時間內要來死者家,而它來的日期是由道士們推算出來的,道士們通常稱這日子為“煞高”。因為是用尺寸來表示日子,如“煞高丈八”,即煞神來的日子是死者死後的第十八天。如今的野“道士”當然已經不知道這“煞高”是怎麽個推算法,但是他們“煞高十三”“煞高十五”地亂造一通,還是會的。直到你被弄得信以為真,乖乖地把鈔票拿出來為止。

為了騙錢,假戲還得真做。先在死者臨終的房內、廚房和靈前分別點燃香燭,供上菜肴酒飯,野“道士”們開始吹吹打打,迎接“煞神”來臨。直至三、四更,野“道士”們吹奏著樂器,其中有一“道士”手提白雄雞,在礱篩的遮蔽下,用秤杆敲擊著,使白雄雞“喔喔喔”地驚叫著,將“煞神”驅趕出門來……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嘟嘟”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打著嗬欠走進車間來,衣服上的扭扣也上扣搭下扣。

我問他昨天有沒有借到白雄雞,他笑了,悄悄告訴我,昨天借不到白雄雞,借了隻白母雞。不過喪家並沒有發現這個奧秘,白母雞拿進去的時候是裝在蛇皮袋裏的,派用場的時候,上麵是遮著礱篩的,所以誰也沒有發現。

過了會,“嘟嘟”不見了,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後來終於在更衣室裏找到了他,他倒在屋角裏睡得正香……後來“嘟嘟”竟不來上班了,一連半個月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八)

我到花圈店的魁師傅那裏去打聽消息,魁師傅下垂著腦袋象隻瘟雞似地坐在門口太陽底下,我叫了他一聲,他竟渾身一陣哆嗦。我問他怎麽了,他這才抬起頭來。

“你得知了嗎?對麵小吃店裏的臭婊子送勞動教養了。”他用驚慌失措的目光望著我,“有人說,派出所裏把我的名字也排進去了,想不到活到毛七十歲,這把老骨頭還要去受罪。”

“你裝神作鬼,昧心錢賺得太多了,現在全國都在‘掃黃’,除‘六害’,這叫罪有應得!”我說。

“鈔票這東西也真是個妖精,是個魔鬼。”他歎了口氣。

於是,我把話題轉到了“嘟嘟”的身上。魁師傅突然說:“忘記告訴你嘟嘟出事了!”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

在離城數十裏的小金嶴村子裏,有個女人吊死了。女人的丈夫是一家鄉辦襪廠的廠長。那女人因為經常聽到別人說她丈夫在廠裏和女工們怎麽怎麽,說得有鼻有眼,真真切切,而她丈夫晚上又經常不回來,她信以為真,越想越有問題,一時想不通,就上吊自盡了。但其實她丈夫對她是忠誠的,晚上不回家完全是因為廠裏工作太忙,還經常外出聯係業務,一出去就是一月半月的。她死後她丈夫簡直哭得死去活來,晚上天天為她做道場,還要為她“翻九樓”招魂呢!

那天晚上,草地上用九張八仙桌搭起了一座“樓台”。要“嘟嘟”縱身躍上“樓台”,去表演節目。

“嘟嘟”望著那高高的“樓台”後退了幾步,結結巴巴地說自己不會打虎跳,也不會翻筋鬥,更不會輕身功,怎麽跳上去?那女人的丈夫急了,連忙說鈔票給他加倍。

但“嘟嘟”還是畏怯不前。

在過去,要武功高的道士才會“翻九樓”,一般的道士也是無法勝任的。又何況是“嘟嘟”這野“道士”呢!

後來村裏來看熱鬧的人都說,不會翻上去就爬上去吧,我們在下麵給你扶住桌子腳。

“嘟嘟”終於爬了上去,他身穿那吊死的女人穿過的衣服、裙子,學著女人的姿勢,扭動著腰肢。隨著“目連嗐頭”陰森森悲切切淒慘慘地吹起來,“嘟嘟”尖聲尖氣地唱道 :

奴奴本是良家女,

家貧無食又無衣,

父母雙雙都亡故,

墜落勾欄任人欺。

哎呀,苦啊,天哪……

墜落勾欄任人欺。

奴奴生來一枝花,

貌比西施多美麗,

年紀才得十三歲,

鴇媽逼我梳籠髻。

哎呀,苦啊,天哪……

鴇媽逼我梳籠髻。

若還接得有錢的,

鴇媽心裏多歡喜,

嫖客從來無情義,

要想從良難如意。

哎呀,苦啊,天哪……

要想從良難如意。

若還一日無客到,

鴇媽心中多怒氣,

大棍打來小棍抽,

打得我上下血淋漓。

有朝一日病在床,

哪個與我調藥醫,

哪個是我親丈夫,

哪個是我親兒女。

哎呀,苦啊,天哪……

哪個是我親兒女。

將我逼死高梁上,

又無棺木和墳墓,

一張蒿席來卷起,

屍首拋在荒草地。

哎呀,苦啊,天哪……

屍首拋在荒草地。

生前做了萬人妻,

死後孤魂無人祭,

日曬雨打狗咬衣,

野火燒身青煙起。

哎呀,苦啊,天哪……

野火燒身青煙起。

魂魄不散恨難消,

滿腔怒氣無處泄,

有朝一日機會到,

活捉鴇媽命歸西。

眾“道士”齊唱:

奴奴決不來饒你!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看熱鬧的山民們都吼叫起來。

死者的丈夫也說:“小師傅,再唱一個吧,鈔票總是好商量的。你唱的《女吊》連魯迅先生也喜歡,我當然沒說的。但那畢竟是舊社會的事,現在我想表達這麽個意思:她是錯怪我了,我實在沒有那回事,她死得好冤枉啊……”說著,他又牛叫般地哭起來。

這下真使“嘟嘟”犯了難,怎麽唱呢?那來這種現成的唱詞?愣了好一會,在萬分焦急中,他突然心頭一亮,唱道:

阿裏……

阿裏巴巴!

阿裏巴巴是一個老實的青年!

規規矩矩,規規矩矩……

看熱鬧的山民們山崩地裂般地哄笑起來,扶著桌子腳的人也笑得鬆開了雙手,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這時,突然“叭噠” 一聲,“樓台”倒塌下來,“嘟嘟”從“樓台”上墜落到地上……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氣息奄奄的“嘟嘟”拉回了城裏。

(九)

“情侶”車不能再生產了。因為交通管理部門認為這種車妨礙交通,規定不準在城市馬路上行駛。

我們這些從四麵八方調攏來的人,都隻好各奔東西了。

從那以後,我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嘟嘟”。

好心的老太太們,愛管閑事的老公公,在H橋頭無可奈何地議論著:做人真是越來越空了,唉,人死了不但要火葬,而且連做道場叫幾個道士也煩難了。唉——做人真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站在一旁的我,心中便浮起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一種腐朽愚昧的文化現象,難道還不應該死亡麽?

(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