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一束玫瑰獻與你
現在時刻:晚上十一點正。
電子鍾裏麵那女人的聲音好甜潤好溫柔好嬌滴滴,就像在勾引男人似的,這聲音一定很像那妖精!惠玲一邊鋪被子一邊這樣想。她先鋪好自己的被子,再在另一邊鋪好丈夫的被子。然後呆呆地看了一會,看著被子與被子中間的那道鴻溝,那條國界線……陳康還沒有回來。他回來了,她會感到惡心;他不回來,卻想起他來。惠玲感到渾身的關節都在發酸,她已經好些日子不上舞廳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對幹家務似乎特別賣力。買菜、燒菜、做飯、吃飯、給雙目失明的婆婆洗臉洗腳,然後洗陳康和兒子斌斌的還有自己的髒衣服。等她洗好衣服,婆婆和兒子早已經睡得呼嚕呼嚕了。她給祖孫倆拉好被子,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慢慢地脫了衣服,便鑽進被窩裏去。
惠玲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好像還少了點什麽似的。仔細地想了想,卻什麽也不缺。要說缺,那就隻缺少陳康的那股腳臭了。陳康回來常常是連腳也不洗就睡下了,那難聞的腳臭從旁邊的被洞裏熏過來,真夠受的。惠玲有時也故意不洗腳,也給陳康熏熏那難聞的腳臭味。
久而久之,惠玲和陳康兩個人便都越來越感到對方很臭,很肮髒。
今天惠玲決定來它個別出心裁,創一番新意。她從床頭櫃上拿過那瓶“愛麗絲”護膚霜,一個勁地往自己的腳上搽,搽夠了,然後嗅了嗅自己的雙腳都確實已香氣撲鼻時,才滿意地重新睡下。
睡著很清閑,就想想過去的事情。惠玲原是個山裏姑娘,長得並不漂亮,土裏土氣的。但村裏人都說她很聰明,很能幹,她經常給鄉廣播站寫稿子,廣播裏經常有她的文章播出,是個聞名四鄉八村的女秀才。她和陳康是在城裏詩歌培訓班上認識的。她曾經夢想當詩人,他也一樣,於是兩個人越說越投機,好上了。後來,陳康給她在一家機械配件廠裏找了份檢驗員的工作。幾個月下來,她馬上變成了一個新潮的城裏人了,跳舞、唱卡拉OK、打網球、玩電子琴……陳康卻什麽也不會,每天晚上都埋在書堆裏,拚命地閱讀、寫作。
惠玲半夜歸來,見陳康還埋頭在書堆裏,就一把奪下他手裏的書本,拉著他學三步、四步,陳康摟著惠玲的腰在房間裏打了幾個旋兒,就不停地打嗬欠,就要求上床。
惠玲說:“今天你不學會,就甭想睡了。”一句話,陳康隻好硬著頭皮下死功夫學。被惠玲手把手地教了三個晚上,陳康終於勉強學會了跳舞。
從此,惠玲每天帶著陳康上舞廳,她像牽著一個跚跚學步的孩子在舞池裏呆板地來回擺動,在恍惚迷離的蘑菇燈影裏,陳康的腳步總是顯得忐忑不安,甚至好像要暈倒……一聲輕笑飄過來,原來是和她同車間的阿斌。阿斌正坐在那裏慢悠悠地喝著咖啡:“惠玲,你真行啊!”
惠玲臉一熱,拉起陳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這以後,惠玲沒有再帶陳康上過舞廳。但後來陳康自己上了舞廳,不過不是和惠玲一起罷了。聽說陳康在惠玲不在的時候還跳得很自如,很瀟灑。至於陳康和那個叫李麗的妖精是不是在舞廳裏認識的,她至今不清楚。
電子鍾已經報過了淩晨一點,陳康還是沒有回來。惠玲覺得,自己搽在雙腳上的那半瓶“愛麗絲”護膚霜算是白花了。
關於陳康有外遇的事,是與惠玲極要好的小姐妹月靜告訴她的。當時惠玲還徹底地不相信,因為陳康一直都對她很好。自從她懷孕以後,陳康一下班就幫她買菜、燒菜、做飯、洗衣服,甚至為她擦身子、倒尿盆……晚上夫妻間的事也沒有間斷過……但是,被月靜提醒過以後,惠玲也留意起陳康的行蹤來,他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而且回來得越來越晚了。惠玲這才去問月靜,陳康外遇的是怎樣一個人。月靜說:“那女人可漂亮哩,名字叫李麗,在農林局當小車司機……”
惠玲聽了,心裏有些疑惑,還不敢全信。她將李麗的名字寫在房間電話機旁邊那本電話號碼的小本子上,再寫上農林局的電話號碼。過了兩天,她再去看那小本子時,發現記著李麗電話號碼的那一麵撕掉了。這肯定是陳康撕掉的。
惠玲這才相信月靜說的都是真的。為此,她沒日沒夜地和陳康吵,她把家裏的碗盤杯盞砸個粉碎,她將熱水瓶砸在陳康的頭上,使他鮮血直流,她把被子鋪成兩鋪,斷絕與他交往……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時間長了,她發覺這樣僵持下去反而不利,想恢複與陳康同鋪,但又感到這樣太輕浮了,她總不能這樣無條件地妥協。於是,隻得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一床兩鋪,中間一道鴻溝,一條國境線……為了報複陳康,惠玲也去找外遇。
惠玲心目中最傾慕的自然是阿斌。阿斌不但臉蛋長得俊氣,還能唱得一手好歌,跳得一手好舞。阿斌的手摟著她的腰肢時,她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甚至甘心情願地讓他那冰冷的手伸進她的衣服裏麵去。但阿斌的膽子卻極小,隻要她眼睛一瞪,他立即就把手縮回去,她笑了,他又揪住她的脖子……這次惠玲是拎著兩瓶“會稽山”國宴酒主動上阿斌家的門。她知道阿斌的妻子這幾天上夜班,便在阿斌的臥室裏對飲起來,小圓桌上隻放了點花生米、茴香豆、太油瓜子之類的幹貨,但兩個人卻喝得很起勁。不知什麽時候,兩人才突然發覺兩瓶酒已經喝光了,都還想再喝,阿斌又再三地將空酒瓶倒幾下,但終於毫無效果。阿斌於是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發覺身子輕得晃來晃去,兩隻腳像裝了彈簧似的,小圓桌被他一腳彈到一邊去了,他便重新跌坐在沙發上。
“我們跳舞吧!”他叫道。
“好!”她應道。
於是兩個人爬起來,把房間中間的床移到一邊,於是就兩個人扭作一團旋轉起來。如做夢一般,一陣天旋地轉,身子便傾倒下去。
惠玲的身子倒在**,兩條腿掛在床下,彎成個弓形。阿斌乘勢扒下她的褲子,用手撫弄那疙瘩花蕊。她一動沒動,任其賞玩。突然,她感覺到有硬梆梆的東西抵住了關卡,全副武裝的艦隻就要駛入她的港灣……她渴望。但她必須讓他也同樣死心塌地。於是她哼道:“不,不,我有丈夫,你有妻子,你考慮了沒有?”
非常掃興!她隻是這麽輕輕地說了句,侵略者的軍艦便像縮頭烏龜似地被嚇退了。
這時外麵有開門的聲音,她趕緊整理好衣褲,阿斌的妻子已經走進來了。她看看她,再看看丈夫:“斌,這麽晚了,你們怎麽……”
“我們正在跳舞。”阿斌說。
“是嗎?我也很想跳。”阿斌的妻子很親熱地摟住丈夫便踩著音樂旋轉起來,一邊跳,一邊還不停地吻他,好像旁邊根本沒有人似的。
惠玲感到很尷尬,便沒精打采地告辭出來。還沒走出院子,便聽到阿斌的妻子在惡狠狠地吼罵丈夫的聲音。她趕緊加快腳步。
惠玲佩服阿斌的妻子真有辦法。再想想自己,為什麽對李麗那小妖精束手無策?
第二天,惠玲終於橫橫心撥通了李麗的電話,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已經有了對付的辦法,她在電話裏隻能這樣對她說:“李麗,你和陳康的感情是否已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如果真是這樣,我願意讓……讓位與你。”
對方沒有回答。沉默了好幾秒鍾以後,李麗說:“你管住陳康吧!”
第二天陳康對惠玲說:“你很偉大。”她被說得莫名其妙。他又補充一句:“李麗說,你很偉大。”她沒有回答,無法回答,她發覺自己很笨,隻在心裏想,他倆昨晚又在一起。
電子鍾裏的女人真是不厭其煩,“現在時刻:淩晨兩點正。”
已經淩晨兩點,看來今晚陳康是徹底不回來了。可能她的電話起了促進作用?她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她想象著此刻陳康和李麗正在幹什麽,那麽鮮活亮麗的美人兒和陳康睡在一起,她真為丈夫感到自豪!
惠玲和李麗第一次見麵是在五一節的職工文藝調演晚會上。李麗在晚會上表演的詩朗誦《我為什麽會看上你》,真把惠玲折服了,那錯落有致的聲韻,甜潤而清脆的吐字運氣,無不蘊含著表演者執著的深情。惠玲聽著聽著,不覺落下兩行熱淚……這首《我為什麽會看上你》正是惠玲和陳康熱戀的時候寫的,後來經過再三精磨細琢,被刊登在詩歌培訓班的習作內刊上。短短的幾年時間,在感情的世界裏卻已天地翻覆,滄桑變遷,怎能不叫惠玲柔腸寸斷,心淚亂落呢?而站在台上**奔湧的李麗,也許並不知道,她朗誦的這首詩的作者——一位化名“咪咪”的快樂女孩,正是自己的情人的妻子。
李麗所以要朗誦那首詩,肯定隻是為了抒發她心中那份熾烈,那份純真,還有那份疑惑……惠玲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裏,惠玲又碰上了阿斌。她不想理他了,拔腿就跑。阿斌從後麵追上來,她心裏越急越跑不快,兩條腿扭在一起不聽使喚。但她還是拚命地朝前跑,直跑到精疲力竭,猛地倒在沙灘上。阿斌趕上來,死死地揪住她:“哼!你夠壞!你把我當成你的兒子戲弄。”
“不不,我從來沒有。”
“那你為什麽叫你兒子斌斌?”
“我希望兒子長大了,各方麵都超過你一倍。”
“你撒謊!”
她驚醒了。睜開雙眼,窗外已蒙蒙地有些發亮,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在下雨了,雨點兒打在窗玻璃上,劈嚦啪啦地像有人敲門似的。
其實真的有人在開門。陳康這時候回來了。他渾身都被雨淋透了,渾身都淌著水滴。一夜沒見,她發覺丈夫蒼老了許多,背有些駝了,兩隻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周圍泛著憂鬱的黑圈……“你回來了?”
“嗯。”
“快把濕衣服換掉。”
他不再回答。隻是急急地尋找著什麽,然後又匆匆地出門去了。
窗外的秋雨越來越大,惠玲有些忐忑不安起來,陳康可能出了什麽事。她渾身癱軟地重新倒在**,昏沉沉的,她什麽都沒有想,思緒好像在無邊無際的雲霧間飄浮。這樣呆了一個多小時,當她正打算給兒子斌斌起床時,電話鈴響了起來。
電話是她的好友月靜打來的,告訴她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李麗撞車死了!
這消息對於惠玲來說,實在來得太突然了。她渾身一陣震悚平息之後,開始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愉悅。下午下班回家時,她特意轉到花店買了一束鮮麗的玫瑰,插在靠近陳康的床頭櫃上。陳康回來後指著那束花問她:
“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意思。這花我要去派用場的。”
陳康又出去了。惠玲一個人盯著那玫瑰愣愣地出神。鮮花再美,又能鮮活多少時間?人也一樣,年輕美貌的李麗就這樣去了。如此看來,人與人之間何必嫉妒,何必勾心鬥角,何必你欺我詐,何必……這人世間簡直沒有永恒的物體。隻有一種崇高的精神,一種真誠地為他人的幸福而付出的精神,會和生命一起繁衍下去。
第二天,惠玲來到蘭山公墓,將那束玫瑰插到那埋葬著李麗骨灰的小巧玲瓏的墳塋上,然後默默地向著那墳塋、那玫瑰鞠躬。
天下著細碎的小雨,雨滴落在玫瑰花的瓣兒上,晶瑩地閃爍。她又想起那次她給她打電話,她要她把陳康管住……她又想起她在陳康麵前說她很偉大……一個大膽的猜想突然在她的腦子裏冒了出來——她,會不會是自殺?
當惠玲這樣想著的時候,淚水便像扯不斷的線越扯越亂,她趕緊拿出手帕去堵,但抽泣中卻堵不住淒楚的鼻息……這時,陳康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他一把拉起趴在地上的妻子:“阿玲,我們回家吧!”
這天夜裏,大約是半夜時分,惠玲和陳康兩個被鋪之間的那條鴻溝,終於被他一腳捅了。她也似乎是早已等候在那裏了,趕緊迎過去,將那冰冷的身子摟過來,如一快沉重的泥塊,重新任她擺弄了。
(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