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心雨

玫兒在這個江南小站下車的時候,天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玫兒便趟著那條積滿雨水的石板小路走進這個江南小鎮,走進古鎮的這條老街。老街確實很蒼老了。被風雨侵蝕得滿是皺紋的廊柱和排門板,被雨水滴成坑坑窪窪的石板路,像祖母的老臉那樣真實而親切。玫兒心情一放鬆,突然感到有些昏暈。她扶著廊柱一陣劇烈的嘔吐之後,便搖晃著身軀走進老街西側的那家叫仁德堂的小藥店裏去買藥。

玫兒買藥的時候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也在買藥。這個年輕女子顯得文靜而典雅,人家都叫她阿雯。阿雯在買藥的時候目光卻總是在玫兒身上遊弋,覺得眼前這個漂亮女人特別新鮮,尤其是她身上那一襲時裝特別具有衝擊力,似乎把女人的魅力都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來了。

玫兒買了藥又向店家討杯開水服藥,店家隻是以鄙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後搖頭。

阿雯說:“我那兒有開水。”

玫兒本來已經對這女子的氣質很欣賞,聽了這話心裏又增加了幾分感激。

阿雯就在這老街裏開著一家小小的縫紉店,她把玫兒帶進自己經營的小店裏。小店的牆壁上掛著好多件阿雯縫製的服裝,有給人家來料加工的,也有自己做著賣的。玫兒看著覺得新鮮。這一襲襲充滿現代氣息的時裝,被這個女裁縫演繹出古鎮所特有的那種詩意。

雨依然是淅淅瀝瀝地下著,與阿雯的縫紉機聲交織成一種幽遠而纏綿的樂曲。玫兒心裏說,這簡直是詩,我已經走進詩裏麵去了!她走到廊簷外麵,孩子似地仰起頭伸出舌頭,讓雨水滴到她的舌尖上,然後擎起雙手去接那成串的雨珠兒……埋頭在縫紉機上縫製衣服的阿雯抬起頭來說:“看你渾身都淋得濕透了,這樣會感冒的,快把濕衣服脫掉,幹衣服我這裏有。”

玫兒這才醒過神來,說:“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做的衣服,我就買一套吧!”阿雯說:“不用買了,把你脫下來的濕衣服留下,就算我跟你調換的。如果你不願跟我調換,待明天我把濕衣服洗淨晾幹了,你再來換回去。”

第二天阿雯一直在自己的小店裏等著玫兒,甚至連幹活的心思都沒有了。總是不時地抬起頭來看著老街裏過往的行人。天早已晴了,玫兒留下的濕衣服也早已洗淨晾幹。阿雯便用報紙把這衣服的式樣拓了下來。

直到第三天傍晚的時候,玫兒才來找阿雯。這時候阿雯的縫紉店早已打烊,阿雯洗好澡正在試衣鏡前試穿著玫兒留下的那套時裝,穿上時裝的她便在鏡子前扭動著身子欣賞自己。她覺得自己似乎年輕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有些風姿綽約,那高聳的**,沉陷的乳溝,欲掩還露。這款式的設計師簡直把活兒做絕了,一下子就激活了阿雯的自信心,她相信自己在男人麵前還是有魅力的。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了敲門聲。阿雯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聽到敲門聲了,心裏便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覺。趕緊卸下身上的時裝,換上“營業裝”去開門。

玫兒進來的時候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而且似乎比兩天前瘦了。阿雯說:“我都已經等你兩天了,現在不等你了你倒反而來了,你想把衣服換回去嗎?”

“那套破衣服我不要了,你的衣服我也不還了。”玫兒說,“我想和你做姐妹啊,阿雯,你不會厭棄我吧?”阿雯連忙說,“哪裏會呢,和你做姐妹我求之不得呢!”

玫兒說:“我是心裏悶得慌,才找你聊天的,你就做我的姐姐吧!可是,我的事情說出來,你也許會看不起我,會不要我這個妹妹了。我和他約好在鎮上的同心客棧見麵,他說正在這一帶為公司招聘服裝裁剪師傅,我特地趕來的,等了他三天了,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阿雯問:“他是誰?是你老公嗎?”

玫兒搖搖頭,“他隻是我在一家時裝店裏偶爾遇到的一個帥男人。那天我在巴黎的時裝店裏買下了那套時裝,回頭時遇見了他。因為都是中國人,又是同行,他是一家服裝公司的外貿業務經理,便有了許多共同語言,於是我們很快走到了一起。說真的,我心裏真的很喜歡他,他有妻子,有兒子,我不在乎。他把性病傳染給了我,我也毫無怨言。後來我的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我告訴了他,約他到這古鎮上來見麵,一起商量解決的辦法,可他連個影兒都沒有。”

“再等等吧,也許過了幾天他會來。”阿雯勸她。玫兒說:“其實他來不來都無所謂,反正打胎是肯定的。”

“你不把孩子生下來嗎?你不要,我要。”阿雯說。

“我有性病,我不願看到一個從娘胎裏出來就帶著性病的孩子!”玫兒的態度是斬釘截鐵的。

“也許不會的……”阿雯喃喃著。

玫兒說:“你這麽喜歡孩子,還沒生孩子?”

阿雯隻是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終於才抬起頭來,雙眸布滿了憂鬱,“結婚都快10年了,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我叫他一起去醫院查查,他不肯,他是那種死要麵子的人,甚至連他的父母都是那種死要麵子的人,他們都是教書匠,我則是工人,他們對我客氣得如同客人,心裏卻隔得遠遠的。後來我下了崗,我就和同事們合夥在鎮上開了家風味小吃店,我們一年幹下來就虧了好幾萬。再後來我就一個人開了這家小小的縫紉店……”

這個夜晚,兩個女孩都向對方講述著自己的往事,她們整整談了一夜。阿雯甚至告訴玫兒,我有時真想找個男人試試,我到底會不會生孩子。可是我沒有勾引男人的本領。

玫兒說:“男人是不需要勾引的,你去勾引也沒用,隻有他們才有權勾引你,這種事我是看透了。我覺得你們這個地方真好,真清靜。我想在你這兒留下來了,做你的徒弟,你願意收我這個徒弟嗎?”

“你這不是開玩笑嗎?”阿雯怎麽也不敢相信,一個來自大都市的時髦女郎,哪能耐得住這個小鎮的寂寞呢?

“我已經被繁華的大都市攪得疲憊不堪了啊!”玫兒說,“我覺得這古樸的小鎮真好,我被它迷住了!”

後來,玫兒真的在阿雯的縫紉店裏留了下來,幫她一起量體裁衣、來料加工。阿雯店裏的服裝也因玫兒的加入而溶入了一種新的氣息。縫紉店生意從此越來越興隆,四近鄉村的姑娘媳婦們都喜歡到阿雯的店裏來加工或購買衣服,能花較少的錢享受時尚,她們何樂而不為呢?

玫兒在店裏幹得很賣力。關於打胎的事,在阿雯的勸慰下,已經一拖再拖。阿雯覺得,盡管玫兒在嘴上說得那麽斬釘截鐵,其實心裏還是在等他的。一晃幾個月過去,玫兒發現肚子已明顯地向外凸出來。直到有一天玫兒在縫紉衣服時偶爾抬起頭,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匆匆遠去,她才決定立即去進行流產。

玫兒在醫院裏流產的時候,阿雯一直陪在她床邊。阿雯說,“玫兒,你說我也會生孩子嗎?”

“會的,肯定會的。”玫兒說,“生孩子又不是難事。”

幾天以後,阿雯又問玫兒,“玫兒,玫兒,你說我真的會生孩子嗎?”

“會的,怎麽不會呢?”玫兒說,“生孩子是最簡單的事情了。”

可是,過了幾天阿雯又問玫兒同樣的問題,玫兒還是說會的,會的。

在後來的日子裏,阿雯幹活的時候開始有些心不在焉,而且經常出去,白天出去,晚上也出去,有時候甚至整夜不歸。小店的生意卻越來越好,玫兒一個人沒日沒夜的幹活。有一天,阿雯突然把全部鑰匙都交到玫兒手上,說,“玫兒,我的好妹妹,你難道真想在這個小鎮上呆下去嗎?如果你真的想呆下去,這小小的縫紉店就送給你了。我想離開這個小鎮,走得遠遠的,也許永遠不回來。”

春去夏來,如今一眨眼已是秋天了。玫兒屈指一算,在這古老的小鎮上已度過了半年時間。瀟瀟的秋雨重新把小鎮滋潤得濕涔涔的。在纏綿的細雨裏,玫兒依然思念著阿雯,她是一個純潔而善良的好人。在這個古老的小鎮上,這樣的好人總是很平凡的。

終於有一天,玫兒在秋雨中的老街裏看見了阿雯,她撐著傘,她旁邊的男人摟著她的腰。使玫兒感到吃驚的是,那個男人竟是他。

有一股酸楚的東西從玫兒的心裏往上湧。她想喊,阿雯,阿雯,你不要跟他走,他是一個有性病的男人!

玫兒的呼喊卻在喉嚨裏卡住了,不能發出聲音來。阿雯和那個男人已經走遠,以至在老街的盡頭消失……(二〇〇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