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怪胎1
(一)
天氣熱得喘不過氣來,火辣辣的太陽從天窗裏投射進來。使黑洞洞的屋子裏亮堂了許多,但熱得更象篜籠似的了。在屋裏糊火柴盒的每個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象麵包似地蒸發著熱氣,汗臭和漿糊的酸臭交雜在一起,嗆得鼻孔裏癢癢的難受。但誰也沒有作聲。
這是一個由七八個老太婆湊合起來的裏弄副業組,專糊火柴盒、鞋盒、蛋糕盒之類。此刻,托板上剛糊好的火柴盒已疊得老高了,伍大娘說:“阿香,快拿出去晾晾吧!”
阿香並不理睬,隻管忙自己手裏的活。阿香是這幫老太婆中間唯一的年輕人,所以這裏的力氣活都要靠她。阿香今年28歲,隻要不開口,看上去還著實有些漂亮。但一說話,那口吃得很厲害的音調使聽的人也感到非常費力,說話的時候甚至那好看的臉蛋兒也變形了,眼睛、鼻梁、嘴巴也似乎移位了。阿香是安徽山裏人。四年前,阿香和村裏右腳略微有些跛的小夥子吉祥談上了戀愛,結果雙方父母都不同意。吉祥沒辦法,就領了結婚證帶著阿香到外麵來打工,卻跑來跑去都找不到工作,哪家單位肯收這樣兩個活寶呢?
沒兒沒女的塔山婆婆看著這兩個人怪可憐的,鼻子一酸,便把這對男女留了下來。從此以後,塔山腳下那兩間舊瓦屋裏便有了幾分生機。從那以後,吉祥挑副籮擔到外麵去做小生意,阿香跟著塔山婆婆去糊火柴盒。時間一晃到了年底,塔山婆婆說:“你倆賺了點錢了,該回家去過年了。”阿香搖搖頭,吉祥說:“我們陪婆婆一起過年。”可是,到第二年過春節的時候,這兩口子還是沒有回去,甚至到第三年過春節的時候,這兩口子仍然沒有回去。
塔山婆婆悄悄地問了阿香,這一問卻把阿香問哭了。原來在那個古老而閉塞的深山溝裏,有一種風俗習慣,如果出嫁的女人不會生孩子,是沒臉回娘家也沒臉見村人的……如今已經四年過去了,阿香還沒有生孩子,而且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葡萄嘞,快來買葡萄嘞……”遠處傳來吉祥的叫賣聲。
“哎,阿香,這回總該把火柴盒搬出去了吧?”伍大娘聽到外麵吉祥的叫賣聲便說。
正在想著心事的阿香好似從夢裏突然驚醒過來,她趕緊站起,雙手托起堆滿了火柴盒的托板,往屋外走去。這時,屋裏的老太婆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坐在門口的麽老太笑得更是連假牙都掉下來了。當阿香端著托板經過她身旁時,麽老太便朝阿香超短裙下那一截肉都都的肌膚使勁地擰了一把。
“啊喲——!”阿香驚叫一聲,那托板便從她手裏滑落下來,火柴盒撒了滿滿一地。阿香一邊往地上撿火柴盒,一邊和麽老太爭吵起來。屋裏的老太婆們都埋怨麽老太多事,害得大家都受了損失。麽老太卻還是陰一句陽一句地罵著:“我家那隻老母雞還會生蛋呢,有的人比我家的老母雞還不如!”
“賣葡萄嘞……”吉祥的叫賣聲越來越近了,阿香趕緊擦幹眼淚,塔山婆婆連忙來幫阿香從地上拾起最後幾隻火柴盒,連麽老太也不作聲了。
吉祥的籮擔在門口停了下來,吉祥從籮擔裏抓了幾把散落的葡萄,放到阿香的手裏,叫她分給屋裏的老太婆們嚐嚐。阿香雙手捧著葡萄,從麽老太旁邊擦過,徑直往裏走。吉祥看著阿香把葡萄挨個分過去,隻有麽老太沒分到。便又從籮擔裏拿起一串葡萄遞給了麽老太,麽老太接過,趕緊放到台板下麵去了。
等吉祥挑著籮擔走開以後,老太婆們都說:“今天麽老太又交好運了。”可麽老太卻說,“成串的葡萄還是散落的葡萄甜,隻有熟透了的葡萄才會掉落來呢。譬如生孩子,是活脫脫生下來的好呢,還是掛在肚皮裏頭老是生不下來的好呢!”
正在這個時候,麽老太的孫子福生走進來了。福生見大家都在吃葡萄,便問麽老太:“奶奶,你有葡萄嗎?”
“我哪來的葡萄?出去!”麽老太說。
“哎,麽老太,你怎麽不把葡萄拿出來給你孫子吃?你真是個老饞嘴!……”老太婆們七嘴八舌。
福生聽了,便死皮賴臉地硬要麽老太把葡萄拿出來。麽老太無奈,便說:“別吵了,你把眼睛閉上,我從肚臍眼裏給你生幾顆葡萄出來。”
等福生閉上雙眼,麽老太連忙從台板底下摘下七八顆葡萄:“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喏,眼睛睜開來,拿去。”
阿香聽著,在一旁暗暗流淚。
(二)
下班回到塔山婆婆的小屋裏,阿香依然是悶悶不樂。
塔山婆婆坐在門口洗衣服。說:“阿香,還是幫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到河埠頭去汏一汏,也好去散散心。”
阿香提著滿滿一竹籃的衣服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失魂落魄地跑了回來,臉色也變了,正在燒菜的吉祥連忙走過來一把扶住她,將她攙扶到**後,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情。阿香結結巴巴地說:“我媽……我媽來……來尋我了,我看見了,她……可能沒……沒有看見我……”
這天晚上,阿香連晚飯也沒吃。
從這以後,阿香整天躲在小屋裏不敢出門,更不敢去糊火柴盒了。
第二天的傍晚,吉祥從外麵做生意回來,告訴阿香:“你媽已經來了有一個多星期了,寄住在一個同鄉人的家裏,到處在尋你。”
阿香聽著,隻是一個勁地……哭,哭了好一陣子,才抽噎著說;“阿祥,你……也該到……醫院裏去驗……驗,到底是……是你不會生還是我……我不會生……”
“阿香,你不要老是把這事擱在心裏了,不生就不生唄,沒有孩子我們照樣過日子。”吉祥勸慰說。
不料,阿香聽了這話更加哭得傷心了:“不生孩子叫我怎麽回……回去見……人啊?”
“我們幹脆就不回去了!”吉祥說。
“如……如果你……你真的不想要孩子,我就和你離……離婚!”阿香瘋叫著。
塔山婆婆連忙走過來勸解:“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我塔山婆婆,這輩子從沒生過孩子,日子照樣過得快快樂樂的。我更不知道我那老頭會不會生孩子,他在解放這片土地的時候犧牲了,那年他還隻有二十歲,我們還沒結婚哩!他就安臥在這塔山上。我從遙遠的山東趕來,在塔山下搭起幾間小屋,永遠守著他。這裏的人不知道我的名字,更無法叫什麽媽什麽奶的,就幹脆叫我塔山婆婆。這稱呼多好!哈哈哈哈哈……每到逢年過節,有那麽多的孩子都來看我,民政局的同誌年年過年都要來,連市長也來過……我多快樂呀!……”
塔山婆婆嘮嘮叨叨地說著,把個阿香也聽得漸漸地不哭了。
塔山婆婆說:“阿香,明天就跟我去糊火柴盒去,你媽見著了又能把你怎麽樣,我給你作主了!”
第二天,阿香回到糊火柴盒的工場,老太婆們可來勁了:“阿香,你怎麽和吉祥吵起架來了呢?”
“他……他不要孩子。”阿香說。
“他怎麽不要孩子,是你不會生。”伍大娘說。
“我叫他……他也到醫院裏去查……查,他不依。”
“你怎麽知道是他不會生孩子?”一直不說話的丁老太開了口。
“我……我也說不清,反正他總是怕……怕我痛似的……”阿香說。
屋子裏一陣哄堂大笑。
笑聲未落,一個山裏老太婆闖進屋來:“阿香哇!做娘的尋來尋去尋得我好苦啊!你因為沒有生孩子,已經有四年不回家了哇!我來尋你,是想去給你治病的呀,阿香哇,你要知道做娘的一片苦心啊……”阿香娘說著,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終於把阿香的心給哭軟了。
阿香乖乖地跟隨母親去了醫院。
直到晚上,阿香還沒有回來。塔山婆婆和吉祥開著屋門守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阿香和她的母親一起來到糊火柴盒的工場。阿香娘對老太婆們說:“昨天我帶著阿香去醫院檢查過了,她的生育功能是正常的。以後請在座幾位師傅不要再說她不會生孩子。”
“會生孩子有啥稀奇。我們這裏有位老師傅,肚臍眼裏都能生出葡萄來哩!”丁老太說。
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會生孩子總比不會生孩子好。阿香哇,我總勸你還是和那蹺子離了好。不生孩子不但你沒臉見人,我做娘的臉上也沒光啊!”阿香娘說。
“我死……死也不離!”阿香說。
塔山婆婆再也聽不下去了,說:“什麽樣的母親我都見過,像你這樣強迫女兒離婚、硬要拆散鴛鴦的母親我這輩子卻從來沒見過!”
“嗬喲!這幾位老太太倒真會管閑事,連我們的家務事也管得著了。嗬——”阿香娘拍拍屁股,走了。
下班以後,阿香和塔山婆婆回到小屋,吉祥已經在做飯燒菜。阿香悶悶地坐了一陣子,塔山婆婆催她吃飯了,她在床沿上站起身,先給塔山婆婆盛上一碗,然後給吉祥盛,最後她給自己盛了半碗便悶頭吃起來。吃過飯依然悶聲不響地坐到床沿上發愣。
吉祥洗完碗筷,走到床前問:“阿香,你今天哪裏不舒服?”
阿香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突然“哇”地哭出聲來,她邊哭邊“撲”地一聲在吉祥的麵前跪下了:“阿祥,我求……求你,我真的求……你了,你明天……一定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們總得生……生個孩子……”
“我不去!我知道自己沒有病。阿香,我沒有怪你,我從來不在乎有沒有孩子……”吉祥使勁地把阿香從地上拉起來,阿香卻硬是賴在地上哭叫著。
塔山婆婆趕緊走過去。勸慰說:“阿香,你不要把不會生孩子的事擱在心裏了,這樣下去會弄出病來的。阿香,你的思想也該開通點了,你看我們有的城裏人,他們為了幹事業,一結婚就上了節育環。來,婆婆來把你扶起來,你可不能讓婆婆摔倒啊!”
經塔山婆婆這麽一說,阿香隻好順從地爬起來,上了床,鑽進被窩蒙頭就睡。
半夜裏,吉祥一覺醒來,發覺旁邊的阿香不在了,趕緊爬起來去尋找。他邊跑邊叫,把塔山婆婆也給驚醒了,也爬起來去尋找。兩個人分頭尋找了大半夜,到天亮也沒有找到阿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