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陋巷在躁動3

傻阿牛高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阿牛在老大興醬製品廠工作已經十多年了。

全廠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阿牛很可愛,都喜歡逗他玩。

阿牛長一副孩兒臉,圓圓的,胖胖的,個子很短,但很強壯,很結實,幹起活來象犛牛一樣有力氣。幹完了自己的活,就幫別人幹。人家對他說:“阿牛,你幫我幹活,我幫你找對象。”

他高興地點頭,信以為真。

阿牛每年都評上先進生產者,不過剛開始評的時候,大家誰也不會提他的名字,好象這人根本不存在似的。隻是評到誰也不服誰,僵持不下的時候,才會提起阿牛的名字:

“評來評去大家意見統一不起來,就評阿牛吧!”

“就是!評別人寧可評阿牛!”

“阿牛就阿牛,我也同意!”

就這樣,阿牛又評上先進。阿牛評上先進的獎金買糖果分給大家吃。大家一邊吃糖果一邊逗他說:“阿牛,你年年評上先進,好多大姑娘心裏都喜歡你,隻是說不出口呢!”

阿牛樂了,又怕難為情地連忙走開,嘴裏唱起了越劇《紅樓夢》中的唱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大家又把阿牛叫回來:“喂!阿牛,回轉來,回轉來,我們還有事呢!”

阿牛回過去,他們便隨便指著一個年輕姑娘說:“阿牛,你看愛娟怎麽樣?你喜歡不喜歡?快說呀!”

阿牛隻是微微地抿住嘴笑笑,怕難為情地低下頭去。

大家又問那姑娘:“愛娟,你阿牛喜歡不喜歡?”

愛娟當然知道大家是在逗著阿牛玩,便說:“我喜歡……”

“你喜歡他什麽?”

“我喜歡他勤勞,喜歡他會摸蝦。我最喜歡吃嚇了。”

摸蝦確實是阿牛的一大本領。摸1公斤的蝦,他用不了兩個小時。第二天吃中飯的時候,阿牛拿著一搪瓷杯的油爆蝦來給愛娟吃。這下,愛娟倒被弄得尷尬了。心想,人家跟你開開玩笑,你倒認真了。她不敢往那搪瓷杯裏挾蝦……這時,在旁邊吃飯的人一湧而上:“阿牛,你給愛娟吃蝦,我們給你們牽線搭橋的難道沒得吃嗎?”說著,一搪瓷杯的油爆蝦被一搶而光。

吃完中飯,離上班還有一點時間,愛娟和幾個女伴一起去逛街,阿牛悄悄地跟在她們後麵。她們走進百貨商店,他也跟著走進百貨商店;她們在化妝品櫃前站住,他也在她們的背後站住。她們走到時裝櫃前,他也跟到時裝櫃前。愛娟終於忍不住了,轉過頭來低聲說:“阿牛,回去!”

阿牛順從地點頭,但等她們轉過頭去朝前走的時候,他還是跟了上去,隻是距離拉得遠了一點……阿牛30多歲了,依然是光棍一條。他嘴裏還是不斷重複著那句越劇唱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鄰居艾老師排起來和阿牛家還有點沾親帶故。看在父母上輩的份上,艾老師到她教了一輩子書的魏家灣村給阿牛找來個半年前喪了丈夫的女人。這女人名叫花貓,長得又高又大,那身板象扇門,象堵牆。自從丈夫死了以後,她總是偷偷地尋找男人。有一天鄰居家的一位小夥子去向她借鐵耙,她關起門來硬是不讓小夥子走,於是,小夥子從破窗洞裏跳了出來。

大女人見到阿牛這小男人,象見到了一個可愛的玩藝兒,怪逗人喜歡的。阿牛見到大女人,象見到了懂事的大姐姐。等艾老師和親眷們告辭出去,他便坐到她豐腴的大腿上,小腦袋鑽進她暖烘烘的懷裏去……結婚後,花貓進阿牛的廠裏做家屬工,夫妻倆如膠似漆。不久以後,花貓的肚皮便挺凸出來。

從此,阿牛更加勤勞了,他打算早晨上班前和下午下班後去賣腐乳,賣了一天沒人要。第二天花貓跟了阿牛去,才知道原來阿牛不會叫賣。於是,她叫阿牛推著車子在前麵走,她挺著大肚子跟在後麵幫他叫賣:“黴豆腐送貨上門了!碗拿出來,碗!”“黴豆腐來買!噴香醉方黴豆腐!”

她破鑼似地叫著,居民們聽到叫賣聲,都拿著碗走出門來。起了個早,兩壇腐乳便賣光了。賺了十多元!下午下班後,換幾條小巷再去叫賣,賣到天黑又賣光兩壇,又賺了十多元。

嚐了甜頭,就天天早晚去賣,男的前麵拉車,女的在後麵叫賣。天天如此,便也成了習慣。阿牛一邊拉車,一邊又唱起了那句越劇唱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買主們聽他一唱,都樂了,看看跟在他後麵的五大三粗的妻子,皮膚黝黑而粗糙。哪能與細皮白肉嬌滴滴的林妹妹對上號呢?然而,在阿牛的眼裏,妻子卻是這世界上最迷人的。

然而,賺錢是辛苦的,起早貪黑,一天走上幾十裏路,回到家裏再燒菜做飯,晚餐已經在半夜了。為了解乏,夫妻倆斟上兩碗加飯酒。酒足飯飽,便倒在桌子旁邊的竹榻上成了死豬一般。

隔壁陳嫂縫紉機踩到半夜,開出門來倒洗腳水,見旁邊阿牛家門還開著,往門裏麵一張,隻見桌上亂攤著剩菜剩飯,用過的碗筷和魚骨頭肉骨頭毛豆殼菜渣混雜在一起。旁邊竹榻上,兩個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起,阿牛睡在他妻子的胳肢窩裏……又過了一些日子,花貓的肚皮越來越大,快要生孩子了,早上晚上不能再幫阿牛去叫賣了。阿牛一個人拉著兩壇腐乳走街串巷,隻是叫不出口。默默地走了好一陣,沒有一個買主。他感到有些寂寞,便又唱起了那句越劇唱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居民們聽到阿牛唱的聲音,拿著碗紛紛走出門來……業餘家庭裝潢公司總經理張斌

張斌下班回家,自行車未停穩,居民小組長六三婆婆就朝他叫道:“哎!張斌,你明年儲蓄打算儲多少?”

張斌停住車子,隻是朝六三婆婆苦笑。

“多儲不起,儲5元意思意思。”六三婆婆說。

張斌搖頭:“婆婆,我實在……”

“5元儲不起,儲2元也可以……”六三婆婆甚至後悔不該和張斌提儲蓄的事。

張斌哀求似地說:“婆婆,我的困難您是知道的,小的要去撫養,麗麗的肚裏也有了,我實在沒辦法……”

“那以後再說。”六三婆婆點點頭。

張斌在汽車客運站調度室工作,每月工資200多元,為撫養他與前妻生的孩子,每月得付50元的撫養費;小孩無人抱,雇來個山裏小姑娘抱孩子,每月80元,再加上家裏還有一個雙目近乎失明的老母親,每月要寄去30元。剩下的錢隻夠勉強做自己的夥食費了。但妻子卻每月非要向他要30元不可,以防他把多餘的錢給了前妻。這樣一來,張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同住在一個院子裏的退休美術教師周文,靠拉廣告、畫廣告,錢賺得冒了油。周老師看著張斌的狼狽相,便以過來人的口吻對張斌說:“小張,我年紀輕的時候比你艱難得多,不是也過來了?小張,我倒有個主意,你晚上可以做做銅字、廠牌、科室牌、錦旗什麽的,業務歸我,隻收你百分之十的業務費。”

張斌連連點頭:“周老師,您這樣給我幫忙,我真是感恩不盡了。”

“哪裏,哪裏!我是過來人,你的難處我最能體會到。”周文得意地笑道。

從此以後,每天吃過晚飯,張斌和阮麗麗便忙開了。張斌焊銅字,做標牌,阮麗麗縫製錦旗,縫紉機聲、焊槍聲、鐵錘聲、切割聲……把個寧靜的小院搞得不得安寧。尤其是周文的妻子雅妹,被鬧得晚上老是睡不著,埋怨丈夫多管閑事。

周文說:“想當年,你跟了我這有婦之夫,被街道麻袋廠開除出來,六三婆婆教你挑花邊,你至今還對她感恩不盡。”

雅妹瞪丈夫一眼,卻笑了。

院子那邊卻傳來阮麗麗和張斌的爭吵聲,爭吵的原因是阮麗麗提起要把他倆晚上賺來的錢全部交給她。阮麗麗對丈夫總是不放心,怕丈夫將錢多給了前妻。她更知道前妻方菲其實很愛張斌,隻是因為她的插足,方菲才一氣之下與張斌離了婚。但是,離婚已經兩年多了,方菲卻依然沒有嫁人。這使阮麗麗心裏常常忐忑不安。她知道,論容貌,論才學,自己都無法與方菲相比。因此,她隻能用經濟手段來控製張斌。

這天夜裏,阮麗麗和張斌爭吵了大半夜。

第二天,周文悄悄對張斌說:“你就依了麗麗吧,這裏我自己有數。”

從此以後,他們這樣分配:周文拿百分之十(業務費),阮麗麗拿百分之七十(由阮麗麗親自向周文領取),張斌拿百分之二十(由周文為他代保管)。

有一次,張斌因公出差,把存在周文那裏的一點錢拿出來,準備給兒子去買套衣服。結果,住進了旅館,同房間的旅客非要他搓麻將不可,結果一個晚上贏了200多塊,第二天把錢全湊上,給兒子買了一副銀手鈴,連旅館都不回,就乘車回家了。

張斌托六三婆婆將銀手鈴給方菲。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臉再見前妻。

張斌和方菲是在菜場裏買麵精的時候偶爾相遇的。那個星期天的中午,張斌從關榮的麵精攤裏稱好了最後的幾塊麵精,正在付錢,方菲氣喘乎乎地跑過來,向關榮問麵精有沒有了?關榮說剛賣完。方菲說她奶奶想燒“素牛肉”吃。關榮說與她姐姐認識,到廟裏去燒香拜佛的時候經常碰到。於是,關榮向張斌懇求說:“你這位同誌能不能做做好事,把這幾塊麵精讓給她買。”

等張斌轉過臉去,方菲笑著說:“原來我們認識,您記不記得了?”

“噢,就在那次交通係統聯誼舞會上……”說著,張斌把盛麵精的塑料袋遞給了姑娘。

方菲往衣袋裏掏錢包,卻突然發覺錢包沒有帶。她一陣臉紅,不知如何是好了。

張斌說:“這麽點錢就算了!”

“那也好,”方菲也大方,“今天晚上我在月宮舞廳門口等你,我請客!”

正遭受失戀煎熬的張斌,突然得到這位如此美貌絕倫的姑娘邀請,他還能不聽命赴約嗎?

張斌念高中的時候就和阮麗麗戀愛了。高中畢業後,兩人都分配了工作,張斌進了汽車站,麗麗進了一家集體紡紗廠,經過一番努力,終於進了廠醫務室工作。兩人的戀愛繼續升溫,假如不是因為受年齡的限製,他們早結婚了。後來麗麗接到了衛校護士班的錄取通知書,在臨行前,麗麗和張斌同居了兩夜。

麗麗進了衛校以後,開頭一段時間每星期都要寫好幾封信。過了一段時間,張斌再也收不到麗麗的來信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張斌去外地出差,當他踏上歸途的列車,在列車上意外地見到了阮麗麗。

當張斌朝阮麗麗走過去時,阮麗麗隻當沒看見。張斌叫了她一聲,麗麗才象猛然醒過神來似地說:“哦,原來是你……”

坐在阮麗麗旁邊的小夥子連忙站起來,一邊給張斌遞煙,一邊問麗麗:“他是誰?”

“他是我高中時的同學。”阮麗麗淡淡地說。

張斌什麽都明白了,等列車靠站,他便下了車。他是乘另一趟列車回家的。

就在這樣的時刻,張斌和方菲相遇了。

他倆的結合是閃電式的,婚後的生活也很美滿。這樣過了兩年,方菲突然發現有一位姑娘經常給張斌來信,起初方菲也不留意,因為她知道丈夫有多麽愛她。但後來的一封信卻象晴天霹靂,把方菲的心一下子刺傷了。信裏有這樣幾句話:“張斌,你不理我不要緊,但你知道嗎?我經曆千難萬險偷偷地為你生下的孩子,如今已經三歲了,孩子找不到爸爸……”

方菲看了這信之後,才非要和張斌離婚不可。不管張斌同意不同意,她帶著未滿周歲的兒子離開了這個家。

給張斌寫信的自然是阮麗麗。如今阮麗麗從衛校畢業,被分配到一個山區衛生院裏,那位同班的男同學也早已把她拋開了。因為阮麗麗知道張斌的叔叔在市衛生局當科長,所以重新寫信找上門來。

阮麗麗繼續給張斌寫信,對過去的事向張斌進行“解釋”,終於把張斌感動了。就這樣,張斌同意和方菲離了婚。

和阮麗麗結婚後,張斌才知道,所謂冒著千難萬險為他生了個孩子的事,純屬烏有。張斌發覺自己上了當。但事已至此,也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隻有周文最理解張斌的痛苦,不時勸慰他幾句。

在周文的幫助下,張斌手頭寬裕多了。他開始每月偷偷地到居民小組長六三婆婆那裏去儲蓄20元。

有一次,已經過了儲蓄的日子,張斌還沒有向六三婆婆交錢,六三婆婆到張斌家裏去找張斌,結果張斌不在,屋裏隻有阮麗麗一個人。阮麗麗問六三婆婆:“您找張斌有事嗎?”

“沒事,沒事,好幾天沒見他了,屋裏電燈開關鬆動了,想請他給看看,總是沒見著。”六三婆婆說了個慌,回到家裏悄悄為張斌墊上20元。

原來張斌又去賭了,在孔老先生的慫恿下,去阿六家搓了半夜麻將,就輸了300多元。到年底,連在六三婆婆那裏的儲蓄也還了債。

到了年三十夜,張斌隻好向周文預支了50元,包了紅紙,給兒子做壓歲錢。張斌把賭博輸錢的事告訴了方菲,其實六三婆婆早已和她說過了。方菲沒有埋怨,她從兒子的手腕上摘下那對銀手鈴,說:“如果你還想翻本,就把這拿去吧!等翻了本,以後就永遠不要再賭……”

張斌沒有去接那對銀手鈴,熱淚已經從他的眼眶裏滾落下來……(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草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