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月下有條小溪流

“娘,我去看電影。”

燕燕朝著正在收拾鍋碗的娘喊了聲,就急急火火地出了門。娘不知在屋裏頭嘟嚷了句什麽,她也沒有聽清。石礦的大院今晚放電影,娘是知道的。也真是,都二十歲了,晚上還不叫出門。

“喲,燕燕,看電影呀?”黑暗中,燕燕被嚇了一跳。一聽那聲音,就知道是喜喜,一開口就是“喲,呀”的,學電影上城裏人那油腔滑調的口氣,燕燕瞧不起她。那蓋住肩膀的“瘋子頭”,走起路來撲閃撲閃,把人能惡心死了。

“不……不看。”燕燕不會撒謊。

“那,約會去呀。”喜喜笑著,扳著她的肩膀,“告訴大姐.跟誰……”

“跟你!”燕燕羞惱了,一甩手,掙脫了喜喜,“老不正經。”

“喲——你正經了還能不尋男人?”喜喜還是笑著,“不跟姐說,那我就約會去了。拜拜!”說著蹬蹬走了,像刮起了一陣山風。

“呸,妖精!”燕燕朝她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她還想罵一句:“跟你媽約會去,拜拜去!”可話在喉頭打了個旋,又咽了回去。她忽然覺得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在喜喜跟前,她有時不知怎麽有一種自卑的感覺。其實,她的模樣比喜喜強多了,可人家喜喜不知怎麽就有那麽一種洋味兒,不像山裏的姑娘。

燕燕走了一陣,在小溪流旁坐下了。小溪流車有節奏地、悄悄地流淌,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首抒情歌兒。燕燕離不開家鄉的小溪流,她額前那帶有自然彎曲的劉海兒常常叫女伴們羨慕不已。她告訴她們是用小溪流的水洗的。她們不信。叫她們不信吧。燕燕最大的滿足就是讓別人對自己產生神秘感。

晚風習習地吹。燕燕在溪流旁正在出神,突然有什麽東西嗖嗖地從身邊溜過。她嚇了一跳。借著朦朧的月光,她看清是一隻野兔正沿著小溪流很可愛地一起一伏地跑著。好一陣,它又突然竄回來,躲在一棵蘋果樹後看著她。這使她想起了她第一次爬在教室窗外注視池講課的情景。天哪,那麽多的小學生,那麽多的眼睛,全都一動不動地聽他講課。他的聲音,真像夜間小溪流,悅耳動聽。她看他看得出了神。突然,他轉過臉來.不經意地朝她瞥了一眼。那短促的一瞥(鬼知道他看見她了沒有),叫她心慌意亂,像一隻受傷的小兔子,連頭都沒有敢回一下溜走了……前年收罷蘋果,父親注視著滿院子的蘋果袋子,樂滋滋地抽著煙鍋,借來了一把算盤叫她計算產量,全家隻有她上完了小學。她不停地把算盤珠兒撥來撥去,好半天也算不出來。在學校,她最頭疼打算盤,一個簡單的兩位數乘法都叫她頭皮發麻。然而父親非叫她用算盤算。說人家會計算賬就是用的算盤。她嘟囔著:“會計又不要女人當。”正在這時,天明從門前經過。瞥見她,燕燕連連說道:“不算了,不算了。”

“算什麽呀?”他偏偏站定了問。

“哦,餘老師。”父親這樣稱呼他,“你去學校呀?”

哼,就這賤!嘴上連根胡子都沒有,叫什麽老師?燕燕一賭氣,拿著算盤跑進了裏屋。

“你坐呀……”父親把腳前的小凳兒遞給他。

“快上課啦。”他衝父親一笑。笑得很自然,很溫柔。她透過窗戶紙看清了他的笑,像有一片雲飄進她的心頭,她感覺有一種縹緲的念頭占據了自己的靈魂。當她凝神想再瞧一眼時,他已經消失在那狹窄的視線之中。

這以後,父親常常嘮嘮叨叨她白念了幾年書,“看人家餘老師……”

“煩死啦,煩死啦!”她打斷了父親的話,“我就是不能行,他能行叫他給你當兒子!”話剛出口,她猛地吃了一驚。父親也驚奇地望著她,好一會兒。

從那天起,燕燕像變了個人似的,常常獨自坐著發呆。十八歲,以前她是多麽渴望而又懼怕這個年齡。記得有一首歌兒這樣唱道:“十八歲的姑娘呀,含苞欲放的鮮花……”“含苞欲放”?什麽意思啊?她弄不懂.可她摸著自己漸漸隆起來的胸脯,卻止不住的臉紅。村裏有的十八歲姑娘已經做了媳婦,生了娃子。有些女人也不知趣,盯住她聳起的胸脯眼窩像狼一樣,“燕兒,啥時當婆娘呀?喲,好肥實的奶子喲,準能養個胖小子……”

婆娘!胖小子!燕燕禁不住心潮泛濫。十八歲.難道等待她的就是這些?難道那就叫做“含苞欲放”?燕燕氣惱地瞪了她們一眼,誰知她們卻肆無忌憚地開心地笑著。她氣得要哭,要罵,然而,晚上她坐在月下的小溪流邊時,卻又抑製不住地在腦子裏刻畫起未來的他的形象:寬額頭、高鼻梁,線條分明的臉盤和高大的身材……霎那間,這一切又都模糊了,消失了,一張清瘦的臉孔出現了。怎麽,會是那個餘老師?她搖搖頭,那張笑臉卻更加逼近她……“喲,燕燕,你怕是看中他了!”那天在溪流邊洗衣服,喜喜逗著她。喜喜在洗她那件圓領口的黃襯衫,那領口低得幾乎能瞧見奶子。可她走路時還故意一顛一顛的,顛的奶子都要跳出來似的。

“看中誰了?說髒話剁了你的舌頭!”燕燕一擺衣服,故意把水濺到喜喜身上。喜喜卻不躲閃,擠著眼湊近她的耳朵,“餘……”

“呸!呸!不要臉!”燕燕真的生氣了。她紅著臉,把喜喜那件圓領襯衫甩到了溪流中。

“喲,又生氣啦。”喜喜赤腳跳進溪水中,撈起那件襯衫,高聲對她說:“燕燕,你要不喜歡她,我就下手啦。咱倆說好,以後別怪喜喜姐搶你的心上人喲。拜拜!”她拎著濕衣服興衝衝地跑走了,邊跑邊唱著:

“姑娘大了那個要嫁人喲,

小夥大了要娶那個心上人喲,

圓嘟嘟那個嘴巴朝上翹喲,

軟突突那個奶子露出來喲……”

呸,惡心死人!餘老師會看上你那瘋子頭、露奶衫,喜歡聽你那妖精歌?整天跟礦上那些小夥唱歌跳舞,叫人家摟著搖來擺去,誰不知道?餘老師要你?瞎子、聾子、瘸子、拐子都不要你!

哦,餘老師?我配得上他麽?燕燕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隱秘會被喜喜知道。燕燕迷惑了、恐慌了,而又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自豪。她知道自己的漂亮,礦上那些小夥一看見她就嘴巴變甜了,“燕兒——燕兒——”,拖得那個音,叫她心顫,骨頭發麻。有一次石礦門口放映電影《菊豆》,前麵兩個小夥子恰好在議論她:“嘖嘖,咱的燕燕長得跟鞏莉一樣親。”另一個說:“我看咱燕兒勝過鞏莉呢,燕兒那眼窩比鞏莉還有神哩。要是能給咱當婆娘,咱一輩子給她洗腳倒尿盆子……”啊,羞死了!燕燕渾身燥熱,撇下同伴慌忙擠出黑暗的人群。那一瞬間,她又隱約聽見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她肚子裏有幾滴墨水?”

墨水?燕燕心一驚,霎那間湧上心頭的氣惱、或者說是喜悅被衝散了。她奔到小溪流邊,月光是清亮的,照見她那漂亮的麵容和清澈的眸子以及那細長的睫毛……她端詳著,不禁自我陶醉了。哼,墨水值幾個錢?女人隻要漂亮、賢惠、守規矩,那個男人不喜歡?山裏頭一窩窩女人,幾個有墨水,可誰又不會過日子?誰不會生娃娃、做飯、洗衣裳?她喜喜一天瘋的學電大、野(夜)大呀,能頂個屁!還能“野”到城裏去?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給山裏頭男人當婆娘!

燕燕的心坦然了,高興地彎著額前的劉海兒。對了,她的叫女伴們神秘的謎底就在這裏:每天傍晚,她用屋後小溪流中的水洗頭發,洗罷了細心地將額前的頭發在手指上繞來纏去,安詳地望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那是啥味道?啥心情?仙女下凡、嫦娥奔月……如果是夏天,那鳴唱的蛐蛐兒和其它蟲兒一陣緊似一陣地啼鬧,伴著那出山的晚風。她就滿足得什麽都顧不上想了……“嗒一一嗒——”

燕燕睜開眼。原來是一隻鳥,正用嘴啄溪流邊的蘋果樹幹。她抬起頭來,看見小學校天明的窗子亮了。哦,他在呢!他沒有看電影去。燕燕在這溪流邊俯視那扇窗戶已經三年了!每天晚上,她伴著那燈光一直到深夜,那燈光給她的少女的心靈多少美妙的幻想和喜悅。那明亮的窗戶,充實了她的夢,她的愛。她不下一百次、一千次地想靠近那窗戶,然而每一次她都望而卻步,她不願過早地向他坦露心靈的秘密,哦,那秘密,就這樣永遠伴著小溪流的水漂流不息,哪怕一輩子!然而今晚她再也抑製不住了,她要向他訴說這秘密,要坦露這珍貴的少女心扉了!燕燕呼吸急促起來,她站起來,沿著小溪流向那有燈光的窗戶走去了。溪流中一個頎長的身影在悠悠晃動,哦,這月光何等美妙啊!

去年秋末的一個傍晚。燕燕在溪流邊洗衣裳,剛當上校長的天明從學校那兒走過來。暑假中,縣教育局來他們村搞試點,由村民選舉校長。在村民大會上,他——餘天明被選中了!“天明!天明!”鄉親們歡呼著,簇擁著,就像仙女們圍著一位英俊的王子,像士兵們擁戴著一位凱旋的將軍!啊,男人,就應該那樣頂天立地,讓人羨慕,讓人敬仰!燕燕在人群中激動著,她顧不得拍手,雙手緊緊地摟著自己的膝蓋。她為自己愛上這個男人而自豪。他是山林中一棵巍峨的大樹,而自己呢,就是大樹上的一隻小鳥……“山溝溝的那個出鳳凰喲,

鳳凰雙雙滿溝竄喲。

山坡上有一個趕羊漢喲,

甩著鞭兒滿坡轉喲……”

燕燕心一爽快,在溪流邊哼起了歌。

“洗衣服哪?”天明在她身邊停住了腳步。

你難道沒長眼窩!燕燕心跳著。他從啥地方鑽來了?她的頭沒有抬,顫抖的手把衣服在水裏嘩嘩地搖擺。

天明在她身邊蹲下來,認真地瞧著她擺衣服的手和溪水靜下來時水中她的麵影。“你唱歌真好聽。”半晌.他才呐呐了一句,又移動了一下身子,離她更近了。

燕燕更慌亂了。她從來就沒有這麽近地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過。她身上像有無數螞蟻在爬動,不停地用衣服攪動著水,把自己的麵影攪得模糊不清,又顧不得擦幹濕淋淋的手,把自己的衣領往上拉了拉。心想,他是不是在偷看我的脖子哪。

“燕燕,”看著她的神態,天明笑了,“你願意當老師嗎?”

當老師?燕燕心一顫。她有那洋的本事麽?那一雙雙小眼睛都盯住自己,唉呀,那多難為情啊!再說,自己肚子裏的墨水……你姓餘的不是存心笑話我麽,存心讓我出醜麽?哼,我才不憑那墨水吃飯哩。我是個女人,你咋不問我會不會做針線活?會不會做飯?會不會伺候男人?

“不願意!”她冷丁丁地回了一句。

“哦——”天明似乎重重歎息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多可惜。”他盯住她的側臉,認真地、專注地端詳了一會兒。他的目光中交織著複雜的、難言的神色,愛憐、惋惜、甚或是不解。

燕燕回頭瞥見了天明那無言的眼睛,突然覺得恍然若失。她真想站起來撲到他懷裏,盡情地哭,盡情地笑,讓他像電影上那樣親她、摸她,她也就會自然地閉上眼睛,讓那天和地,讓那山溝、溪流都旋轉……她願意在那一刻把一切都獻給他,自己**裸的,一切都不要了。她在心中呼喚著:天明,你來呀!

天明怎麽會明白她這個外表冷若冰霜的少女藏匿著的那一片情,那一團火,那一簇雲,他又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聲蘊藏著失望和無可奈何的情緒。他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就要招聘老師了,要考試呢。”他又猶豫了一下:“喜喜都報了名。”他站了起來,“你,還是再想想吧。要同意的話,你每天晚上來學校,我給你補課。”

唉喲,我的媽呀!天天晚上?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別看你平時正兒八經的,到時候幹柴見火不著才怪呢。你要是有那個瞎念頭,才不是個好人呢。燕燕剛才那股**,那火一般的柔情頓時消失了。她白了餘天明一眼,把手中的衣服往溪流中一扔,“嘩啦——”濺起一陣水花,濺了自己一身,也濺到了他的褲腿上。

天明走了。就在他轉過身去時,燕燕撈起溪流中的衣服,狠狠地在石頭上搓起來。一邊搓,一邊望著他那被夕陽染紅的背影……他難道就這樣走了?他跟我說啥來?那樣的話,他為什麽一句都沒說?她盼望他能轉過身來,再看一眼她,那她一定要喊住他,大聲告訴他:我願意當老師!那樣,她就要撲到他懷裏,向她訴說自己心頭的秘密……可是,天明卻連頭都不回,急匆匆地拐過了彎……燕燕突然鼻子一酸,一串淚水落在了溪流中。

“槐樹兒開花喲不呀不結果,

山楂兒滿身都是那個刺。

叫一聲妹妹呀,

你是山頂上的一片雲……”

越哼越唱,眼淚越多。燕燕幹脆扔下衣服不洗了。她想著,低歎著。刹那間,她神思恍惚,淚眼模糊。人家城裏姑娘,走路像刮風,說話像鳥叫,仿佛從來沒有憂愁似的,連唱的歌兒都是愛呀戀呀的,拉著男人的手到處跑,大街上敢摟,都敢親,誰像咱這樣,心裏頭有了人還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躲躲藏藏,看都不敢看一眼……燕燕突然停住了腳步。月光下,一個人影繞過小學校旁那座小石板,進了學校,推開了餘老師的門,那影兒像樹葉兒那樣一閃,便閃了進去。那門又輕輕地,但卻緊緊地關閉了。餘老師窗頭的燈,似乎亮了許多。

燕燕心一跳,突然覺得那個人影是那樣熟悉。是誰呢?喜喜?有像。但她連忙否認,不可能,不可能。餘老師能看上那妖精貨嗎?喜喜也不是告訴過自己。餘老師看上的是我,而不是她嗎?

那是春天。燕燕跟父親去放蜂。在大黑溝那麵坡上,喜喜一個人在采花。陽光下,一大團火紅金黃鮮花在喜喜手裏搖曳,而她卻哼著憂傷的歌兒。奇怪,喜喜從來沒有哼過那樣的調子呀,一天到晚老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比呀比蜜甜……”燕燕忽然同情起她來,她來到喜喜身邊。

“喜喜姐,咋一個人喲。”

“哼,人都死光了!一個人清閑、自在!”喜喜把手中的鮮花狠狠扔在地上,用腳踩了。

“誰惹姐姐了,跟妹妹說一聲嘛。燕燕看著喜喜腳下那破碎的鮮花,忽然動了柔情。以前,她是最討厭喜喜把她稱作妹妹的。

“好妹妹”喜喜忽然把燕燕樓在懷裏,“你真有福,餘老師看上你了!”

燕燕臉陡然發燒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難道這是真的?她渾身上下**著,猛地在喜喜臉上親了一下。

“餘老師……”喜喜哽咽著,“他是個好男人,我配不上他。”她哭了,淚水淌滿了燕燕的臉頰。“燕燕,你愛他嗎?”

“不,不……”燕燕一聽到那個“愛”字,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掙脫了喜喜。這種事沒有媒婆作證,沒有爹媽做主,怎麽能行喲?村裏人會說燕燕也是個“瘋女子”。不,俺要讓他請個媒人呢,那樣明媒正娶才正兒八經哩。

“燕燕,你——”喜喜驚愕地盯住她。“你不愛餘老師?你真是瞎了眼!好,你不要後悔,你不願意我就要搶他了!”她狠狠地咬了咬下嘴唇,眼裏似射出凶狠的光。

“你搶,你搶去!”燕燕心一痛,飛快地向父親放蜂的坡奔去。

從那以後,燕燕再也不去小學校旁的溪流邊洗頭了,她害怕看見那亮著燈的窗戶,害怕黑夜、害怕月光。一聽見小溪流的水聲,她的內心深處就有兩個燕燕在吵架,一個說:燕燕,去找他吧。另一個則說:不,我要等媒人來。她寢食不安,度日如年。遠遠地望見餘老師的身影,便像逃避瘟神似的躲了起來……夏天的一個傍晚,她正在做飯,聽見餘老師在門前問:“燕燕在家嗎?”

“在哪。您進來坐。”是爹的聲音。

天哪,他尋到家裏來了!燕燕一陣慌亂,忙奔出了後門藏了起來……夏天在燕燕的等待和彷徨中過去了,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昨天晚上,爹和娘把她叫了去。娘拿出一疊錢.說:“燕燕,你二十歲了,該嫁人了。後溝裏那個跑運輸拉礦石的大順,叫媒人送來了禮錢一萬塊。”娘望著她,“你看……”

“不要!不要!”燕燕瘋了般劈手奪過錢,甩在屋子當中,哇地一聲哭了。

爹沉吟了半晌,“燕兒,爹知道你心中有了人……可是.果子熟了自己就會掉下來,你不要把自己爛在坑裏呀……”

燕燕驚疑了。她望著爹;爹的目光是慈祥的,溫柔的。飽含著一種長輩人對兒女的信任和憐愛。“爹——”燕燕像一隻出籠的鳥兒衝出了家門。她知道了,爹支持她,娘呢,也會支持她!她的一切擔憂、一切猶豫全都是多餘的!啊!啊!燕燕歡跳著奔到屋後的小溪流邊,淚水陡地奔湧出來。

小學校已近在眼前了。

燕燕停住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月光下一片芳香。簡直叫她陶醉了。蘋果、柿子、核桃……似乎都在一瞬間把濃鬱的汁液噴吐出來。她覺得再沒有比這月夜還要美的東西了,她要和天明攜手在這月夜下漫步,給他留下神聖的一吻;她要為他唱一百支美麗的山歌,讓愛擁抱他的身心;她要向這迷人的月夜宣布:我愛天明l我愛餘老師!讓月夜做媒,讓山穀做媒,讓小溪流做媒……“吱呀——”

隨著一聲門響,燕燕抬起頭。餘老師出來了,然後是一個姑娘。明亮的燈光照著她的麵影,是喜喜,真的是喜喜!她驚呆了。喜喜挽起餘老師的手臂,偎依著他走出校門。

天旋地轉!地轉山搖!一片潔白的世界霎時在燕燕眼前變得混沌黑暗,一股冰涼的寒氣向她襲來。晚了,一切都晚了!她三年的夢幻,片刻間便化為烏有。燕燕藏在一棵樹後,寂寞傾注了她的身心。彌漫的山霧,漸漸地浸透了她的心。她閉著眼靠在樹幹上,眼前立刻就飄逝了一片孤零零的樹葉……清涼的山風,伴著喜喜的歌聲飄來:

“山雀兒哪個叫呀叫喳喳,

蝴蝶兒那個飛呀飛滿山。

要捕雀兒呀自己那個上坡喲,

要捉蝶兒呀自己那個跨溝喲……”

燕燕情不自禁地哭了。她明白了,她和他之間,隻不過一道淺淺的壕溝,而她卻當作了萬丈深淵,沒有勇氣去跨越它、戰勝它,坐在那淺淺的溝前編織著美麗的夢幻。這怪誰呢?怪天明?怪喜喜?都不怪,都是她的錯,她的罪過。

喜喜的歌聲還在夜空飄**。燕燕突然覺得,她的歌聲並不那麽妖氣,那麽刺耳了。“要捕雀兒呀自己那個上坡喲,要捉蝶兒呀自己那個跨溝喲。”在喜喜纏綿不絕的歌聲中,燕燕突然明白了,愛情要自己找,幸福要自己尋,喜喜能得到的,我燕燕也能得到!明天,哦,明天,她就要向天明表白:我愛你,餘老師!我愛你愛了三年,看你窗前的燈光看了三年,你是屬於我的!同時,她也要告訴喜喜,天明是我的,你要不鬆手,咱倆就搶,看誰能搶過誰!從明天晚上開始,她要搶在喜喜之前走進餘老師的門,讓他給自己輔導文化,補充墨水,她也要當老師。燕燕不傻,燕燕一定能成為一個好老師!

燕燕鬆了一口氣,她睜大眼睛,整個山坡又閃亮了,幽靜而濃重的山嶺聳立在她麵前,似乎給了她力量的支柱。

“我想的,就一定要得到!”燕燕在心裏發誓。

麵對著皎潔的山穀,燕燕真想放開喉嚨,唱一支悅耳動聽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