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秋天的楊樹林

“嵐,西慶公園今天搞菊展呢。”景楊換上了那身剛買到的淺灰色的西裝,一邊照著鏡子,一邊興致勃勃地說。

“啊,哦——我今天要到醫院看一個老同學。”亞嵐心虛地撒了個謊。

“同學?”景楊從鏡子裏看見了她臉上飛起的那片紅暈,回過身來問:“男的還是女的?”他又將係好的領帶挪了挪位置,帶著笑問。

“男的,女的又怎麽樣?”亞嵐收拾好鍋碗,擦著手喊女兒:“小青,來洗把手,爸爸要帶你去公園呢。”然後回轉身來,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丈夫,“男的就不能看麽?”

“怎麽不能?”景楊豁達地笑笑。“你又不是我的私有品,隻是不要叫人家引跑了呢。那一一”他抱起了五歲的女兒,“我們的青青就沒媽媽了。”

“我要媽媽,要媽媽!”小青伸出了雙臂。

亞嵐心中陡地一陣內疚。她有些遲疑了。

“去吧。”景楊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早去早回。”他抓起孩子的右手,“來,和媽媽再見。”

“不。”小青噘起了小嘴,“我不再見。”

“聽話。”景楊親吻著孩子的臉蛋,“爸爸和你坐飛船,大飛船。給你買藍布娃娃。”上個星期天亞嵐和景楊去商店,在兒童玩具櫃台前,孩子鬧著要那個藍裙子的布娃娃,可不湊巧,他們剛買了一台廚房用的抽油煙饑,帶的錢花光了。孩子非要鬧,他們當著售貨員姑娘的麵很掃興。

“布娃娃,我要布娃娃!”小青望著窗外喊。孩子的心總是見異思遷。

景楊引著孩子走了。臨走,他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嵐.你不用急著回來,晚飯我做。”

丈夫今天異常的表現讓亞嵐疑惑了。過去,他可不是這樣。星期天,隻要她一個人出門,他非要追根究底,並且盡量壓抑著一腔慍怒和不滿。

亞嵐猶豫了會。也許,如果丈夫再固執一點,一定要問個清楚,她也許會收了這份心思,老老實實地跟他出去。是的.星期天,他需要妻子,小青更需要母親。她站在陽台上,歉疚地俯視著樓下丈夫和女兒的背影,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雖然是星期天,九點多了街上人流已是熙熙攘攘。

亞嵐穿上了那件淺紅色的呢子大衣。盡管已經六七年了,可是由於不經常穿,依然不變本包,棱角也還有些。她圍上一條藍底花花的圍巾,在鏡前照了照,竟有些好笑:土氣!

她鎖好門,走下樓梯,穿過一條小巷,來到十七路公共汽車站。不一會,車過來。這一路車由於去郊外,趟次不多,人老是擁擠不堪。她上了車,擠在像一鍋粥的人堆巾,才輕輕地吐了口氣。

買了票,透過人群的縫隙,隔窗望著,思忖著。此行的目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十二年了,她已經三十四歲,應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不滿足麽?不幸福麽?她似乎從來還沒有這樣想過。有一次,她和公司裏跟她同年齡的惠鵑、玉鳳幾個在閑聊時對全公司三十幾個女的進行了排隊,結果她被列在第五位。雖然不是名列前茅,可也在上乘之列啊!那麽,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尋找一個毫無意義的回憶?一種虛無縹緲的理想?

去郊外的車,總比市區的快些。不一會,就穿過喧鬧的市區,駛向了郊外。秋莊稼已經成熟,那葉子正由深綠變成綠中帶黃,被風一吹,晃晃擺擺搖動她的心境。

最後一站:藍坪。往左是一個小鎮,遠遠地籠罩在一片沒有陽光的藍幽幽的秋光中。往右是一片白楊樹林。被霜蝕過的葉片濃重地掛在樹上,在秦嶺山的襯托下.顯出一片深藍的色彩。高大挺拔的樹木仿佛一個藍色的巨人。

亞嵐心跳著走進楊樹林。一條小溪從林子深處蜿蜒而來,泛著青藍的光。她沿著小溪走著,徘徊著,像一個來找尋野花野草的細心而又早熟的少女。有時,她會站上一會兒,眺望一眼樹林更深處,一股柔情便在心頭湧動。她覺得,樹林子裏一片濃鬱的芳香。

突然,她驚叫了一聲,那棵樹身稍顯彎曲的熟悉的楊樹下,並肩坐著一對男女青年。她不由懊喪起來:你們哪兒坐不成,非要坐在那兒?難道那棵樹真的就是愛情的象征?

亞嵐徘徊了一會兒。在她的想象中,他們一定會由於發現有人發覺了他們而恐慌地離開。鍾平不就是那樣嗎?一發現有人漫不經心地望他和地一眼,就臉紅耳赤,非要離開她一段距離,或者幹脆起身走開,叫她追好一陣。

可是,那對男女依然旁若無人似的,更加靠緊了身子,那男的竟然還俯在女的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麽。那偶然的一瞥使亞嵐渾身燥熱,卻又湧上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感:他,鍾平,從來也沒有靠近過自己,甚至連自己的手都不敢碰一下。她想起他們的最後一次分手:那是他送她上火車。夜裏十一點二十五分的車,她和他坐在寒冬的火車站廣場上。廣場上一對對男女,在淡淡的月光下,相偎在一起,那麽親密、親熱,使寒冷的廣場**起一股股熱流。幸福,這也許就是愛的幸福,愛的感召?偌大世界,漫漫歲月,此情此景何處不有,何時不有?連她,已經下定決心和鍾平分手的她,也不由得被這美麗的夜景感染了。她有意識地靠近了他。即使是分道揚鑣,也讓我體驗一次我們真正相愛的滋味,也許在隨的懷抱中,自己會被那巨大的神奇的愛神所感動、喚醒,使我重新考慮人生和愛情!

然而,他卻驚懼地望著四周,身子往那邊躲閃著、傾斜著……啊,懦夫,真正的懦夫!亞嵐失望了,淚水奪眶而出。上了車後,她用非常愛憐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毫無氣魄的男子漢.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她可憐他!她希望得到的,卻無法得到。也許,這也就是她下了最後決心的根本原因。可憐的男子漢,也許他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可是,他不懂得一個姑娘的心!他讀了那麽多書,全等於一個零!

就在亞嵐猛地一轉身走進車廂時,車開動了。她找好了自己的座位,放下行李,從車窗探出頭,想最後再看一眼和她相戀了四年的他。人生雖然漫長,而四年畢竟不是短暫的一瞬!她看見了:鍾平還焦急的在窗口找尋著自己,昏暗的燈光下,依然可見他頭上的汗珠。他隨車跑著,大聲喊著:“亞嵐!亞嵐!”那雙近視的眼睛竟然閃射出奇異的光芒!不知是燈光的作用,還是她的錯覺,她分明看見那兩道光芒,像兩支噴射的藍光,在熊熊燃澆!

啊——亞嵐再也禁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可是,她卻用力扭回頭,沉重地伏在台板上。淚水,很快就浸濕了她的衣袖……哦,那令人難忘的一幕!亞嵐心一哆嗦,抬起了頭,那對青年男女,就在這霎那間站了起來,相視一笑,互相撲打著身子,挽著手臂走向那邊去了。

亞嵐跑到那棵樹旁。她一眼就看見了樹身上那兩個字:楊鍾。十一年過去了,刀痕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而且隨著樹身的粗壯,字跡也漸漸粗大起來。每年這天,九九重陽,她都要來這兒看看這兩個字,連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既然愛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麽還有什麽必要重溫那曾令她失望的過去呢?她始終也沒有找到答案。

楊樹林,是他和她愛情的見證!他們相識在這裏,相愛在這裏……亞嵐永遠也忘不了邵一天,九九重陽。

那天,她向他表白了自己的心跡。他激動地流了淚。他拔出小刀,在他們坐著的這棵樹上,一刀一刀地刻下了這兩個字。

“這是破壞森林!”她板起臉嚇唬他。

“我賠!這棵樹值多少錢,我賠多少錢!”他回頭一笑,依然有力地刻著。可能由於用力過猛,他一個失手,刀刃一滑,手指被鋒利的刀刃劃破了。鮮紅的血,流了出來。

“唉呀,流血了!”她忙按住他的胳膊。可是,他的胳膊卻躲了一下,“不要緊的。”血,流在刀刃上,嶄新的刀刻處,被血滲透了。那時,亞嵐激動極了,真想撲在他的懷裏,讓他盡情地擁抱、親吻……鍾平從她的目光中似乎發現了她的企圖,急忙離開她一點。陡然,她渾身湧起的血液又倒流回去。她傷心了,失望了——可那時,她隻知道自己的心一陣酸痛。

“懂得嗎?”鍾平指著那兩個字問她,臉上帶著神秘的色彩,“為什麽是楊鍾,而不是鍾楊?”亞嵐姓楊。他把自己的姓刻在了後邊。

“因為你是男子漢麽?”亞嵐還沉浸在剛才的境界中。霎那間,她對這個“楊鍾”十分反感,十分不順眼。是謙虛?還是可憐的討好?男子漢,如果一個男子漢連起碼的自尊都沒有了,那還有什麽價值!其實,亞嵐並不是認為在生活中,男人應該占主導地位,而女人隻能是附屬品,正如給孩子起名字,非要帶上父親的姓!她是可憐池,可憐他沒有男子漢的尊嚴!

就在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鍾平去過她家。

那次,他還在師範上學。母親雖不太高興——他走後.她對亞嵐說他配不上亞嵐——但還是端出花生、葵花籽,一個勁地催讓他吃,甚至抓起往他手中塞。幾顆葵花籽掉在地上,他竟不顧母親在當麵,彎下腰拾起來,吹吹上邊的塵土,塞進嘴裏……。

“吝嗇鬼!”母親說。

亞嵐完全喪失了信心。她終於痛苦地告訴他:“我們分手吧!”

而他,將正在喝水的水杯用力地擲在地上,痛苦地撲倒在桌麵上。那是在他的宿舍裏。還是春天,小鳥在窗外啼叫得正歡……水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發出刺耳的回音。在他們分手時,鍾平才做了一回男子漢!

深秋的楊樹林,一陣陣風吹落掉幾片葉子下來。亞嵐抬起頭,望著那兩個字,再也抑製不止感情的潮水,淚水又一次落下來,難道他的身上,除了在愛情上的自卑,缺乏男子漢的氣質,就沒有值得去愛的東西麽?人,誰沒有弱點,哪一個人又能在整個一生中完全掌握住自己。可悲的是,這種認識對她來說,是太晚了。

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亞嵐回過頭,不禁吃了一驚:他怎麽來了?

是丈夫景楊。

“怎麽,到這兒看朋友來了?”他鐵青著臉問。

亞嵐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了頭。她想著,他怎麽知道我來這兒?

難捱的沉默。

“說呀?”景楊走近她,“在等準?”轉眼,他瞧見樹身上的那兩個字,冷笑一聲,“是在懷戀你的過去,還是在等待你的新歡?”

“這,你管不著。”他居高臨下的責問使亞嵐從難堪中擺脫出來。

“哼,我是你的丈夫,我有這個權利!”他順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樹枝,啪地一下折斷了。

亞嵐的心怦怦直跳。她無法容忍丈夫的這種主宰者的口吻。可是,在過去,她不是多少次聽到這樣的話而無動於衷嗎?也許是他帶給了她從鍾平身上未曾得到的東西——男子漢的氣概和權利。不是在和景楊剛剛認識之後的第五天,他就大膽地親吻了她。然而,她沒有惱怒。她畢竟是一個多情的妙齡姑娘,從鍾平身上渴望的,景楊很快就給了她。以至於當景楊的唇貼在她的唇上時,她的眼睛閉上的瞬間卻閃過鍾平的模佯。她體驗到一個姑娘的自豪和偉大。他和他,判若兩種人。人哪,人,穩重、內向、大方、熱情,難道不能統一到一個人身上麽?赤橙黃綠青藍紫,富於多種色彩的人才是生活中的強者。

“你想知道嗎?”麵對著景楊那痛苦而憤怒的限光。鐵板的臉,亞嵐並不驚奇,——這是她預料之中的。然而,僅僅兩個多小時,為什麽他從過分豁達突然轉向過分的狹隘呢?她產生了一個念頭,索性就把那一切都告訴他!因為她懂得:這是再也不能包裹的東西了,套在她身上的是可枷鎖,而對景楊,也是枷鎖。那麽,就讓這枷鎖粉碎吧。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亞嵐又陷入了沉重的回憶。“那時,我和他都在農村……我們相愛了。”她停了一下,望了丈夫一眼。他抽出一支煙,坐著,凝視著妻子。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一天除了幹活、看書,和誰都不說一句話。他真是太倔強了。那時,男知青一律都是九分工,可以不做過重體力活。可是他偏要十分工(滿勞)。隊長問他:別人能幹的活你能幹麽?他點點頭。於是.隊長帶他到麥場上,指著三十幾個麥樁說:你要能把這些麥樁扛到倉庫的樓上,給你十分工。真的?他冷冷地問。隊長點點頭。他脫掉外衣,露出瘦削的上肢,走到麥場中心,一口氣扛完了。一樁就是一百六十斤!扛完了,他走下倉庫樓,一頭栽倒在地板上,吐了幾口血,就昏過去了……”往事戳痛了亞嵐的心,她捂著臉低下了頭。

“你就是那時愛上他的麽?”景楊仿佛被打動了。

“是的。”亞嵐抬起頭,“那一刻,我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望,感受到了一種依托。我愛上了他,發瘋似的愛上了!後來,隊上來了個招工指標。要女的,我隻好先他一步走了。後來,恢複了考大學,他考上了師大。這時,我把我們的事、向家裏人坦明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在精神上、事業上如此堅強的他,在愛情上卻是一個懦夫。他總認為配不上我。是的,他很醜,比我還矮十公分,我們全家人都瞧不起他……”亞嵐回憶起鍾平去她家的情形,感傷地說:“可悲啊,他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價值。”

“後來,你們就分手了?”景楊沉默了一會。

“是的。從他身上,我得不到男子漢的溫暖和力量,我……”她說不下去了。

“他現在在哪兒?”

“現在?”亞嵐痛心地叫著,“現在,他已經是一個作家了!他的小說在全國獲了獎。”

“這麽說,你後悔了?”景楊的臉抽搐了一下。

“不是後悔。”亞嵐低下頭,“我是在想,一個人要認識別人難,要認識自己更難!也許,我和他真的結合了,卻不一定能感覺到幸福。”

景楊用輕鬆的語調說:“真的嗎?你不是明明還在懷念這片楊樹林麽?”

“不是我,而是他!”亞嵐痛苦地回憶著。“在我們分手之後的第二年秋天,我來到楊樹林中,看見這兩個字,”她指著樹身上的字,“被誰甩刀子又細心地刻了一遍。不是他還有準呢?以後每年這天,我來這裏,都發現有新的刀痕!十一年了……”淚水,盈滿了亞嵐的眼眶。“是什麽東西在支配著他呀?這難道僅僅是在懷念一個人嗎?我真不明白……”

“原來是這樣。”景楊恍然大悟了。

一群鳥兒喳喳啼叫,在林子間飛旋。

“你為什麽不早說呢?”景楊的目光追尋著那群鳥兒。他站起來,走近那棵樹,撫摸著那兩個字,“我錯了,嵐,原諒我。以後……”他掏出手絹抹去了亞嵐的淚水。“每年這天,我和你一塊來,行嗎?”

亞嵐沉默了一會,溫柔而嚴肅地點點頭。

秋天的楊樹林,正被正午的陽光擁抱著。

太陽,不知什麽時候從烏雲中掙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