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小鳥啁啾

這是一個陰沉的正在飄飛著雪花的日子。蒼龍河水結著厚厚的冰塊。雪片瘋狂地打著呼哨,從河兩岸的楊樹頂上掠過。

河岸上,走著兩個人。

“難道我們……”男的緊裹著一條灰色的拉毛大衣,縮著脖子,突然停住了腳步。

女的也停住了。她凝視著冰凍的蒼龍河,凍得發紫的嘴唇緊閉著。

男的無力地悲傷地低下了頭。他戴著一頂淺灰色的前進帽,上麵覆蓋著一層雪花。那頂帽子,還是她專門從城裏給他買回來的,戴在他頭上。頗有“當代企業家”的氣魄。

“走吧。”女的盯著這個幾乎比她矮了半頭的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她和他共同生活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

他們又走動起來。雪花,在他們頭頂、身邊飛舞,似乎要把他們淹沒在這茫茫的世界之中……“你不該那麽倔強!”男的突然說。

“你不該那麽狹隘!”女的也毫不示弱。

“月霞!”男的又停住了。他痛苦的瘦削的臉龐似乎在抖動。那個被稱作月霞的女人注視著他的眼睛,突然心頭一酸,轉過了臉……她和他的結合,難道注定就是一場悲劇?也許,她不該那麽倔強,那麽異想天開?自從養雞場被猝不及防的雞瘟“襲擊”了之後,她的那種自強的信念就開始動搖了。那天夜裏,父親隔窗喊醒了她,“霞、霞、雞、雞!”當地奔到雞場,望著一隻隻塔拉著腦袋的雞時,大腦“轟”的一聲。便癱倒在地上。之後,她擁著被子在炕上躺了兩天兩夜。她的耳邊,不時傳來僥幸活下來的幾隻雞的驚慌的啼叫,還有父親那沉重的絕望的歎息聲……就在這時,大舅來給她提親了。

“我不嫁人,不嫁人!”月霞突然哭了起來。嫁人,女人能不嫁人?可是,月霞現在不想,一點都不想。她不能這樣稀裏糊塗地嫁給一個男人!

“霞,你……”大舅仿佛剛從睡夢中醒過來,望了望月霞的父親,父親蹲在地上,雙手摟住那頭發稀疏灰白的頭,“霞,你不為你想,也該為你爹想……”

大舅“開導”了一番,終於在父女倆的沉默中走了。

大舅走後,爹一天到晚弓著腰在炕上吃煙葉子,屋子彌漫著一層霧氣。他幾天幾夜不說一句話,也不看女兒,就連歎息聲也沒有了。然而,正是這種沉默,使月霞提心吊膽。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感到了一種做女兒的義務和責任。她的心一陣陣顫抖。

嫁人吧!月霞平靜下來時,痛苦地做出了抉擇。其實,對劉大亮,她不僅早已聞名,而且還見過一麵。她建雞場時,去買過他的磚瓦。那天她雇的手扶拖拉機偏不湊巧,在他的窯場出了故障,還是劉大亮派他的“東風”牌卡車給她送了回丟。當她一見到被譽為“當代企業家”的劉大亮隻不過是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小夥子時,不由驚呆了……她突然冒上來一個念頭:他是個強者,有他按持,要實現你的理想。也許正是機會哩!她激動起來了:嫁人,馬上嫁給劉大亮!

晚上,她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父親,父親先是驚訝,接著又是高興,“霞……”他慈愛地望著女兒,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給大舅遞個話,忙前就結婚。”她平靜地說,一點也沒有姑娘的羞澀。

“忙前?”父親怔了怔,“剩兩個月了,嫁妝還沒有哩。人家雖說啥都有,可咱也不能空手……”

“空手就空手,隻要他不嫌,月霞突然為自己這句話羞愧了。“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拉倒……”

兩個月後,月霞就出嫁了。

寒風陣陣,雪片紛紛。河心剛才還**著的石頭,此刻被雪埋得無影無蹤。身後的腳印霎那間就消失了。

他又一次低下了頭。淒厲的風吹落了他頭上、身上的雪片,那瘦弱的身軀似乎在風雪中搖晃。月霞突然覺得,那搖晃的身軀像是潛藏著一種巨大的失望。

結婚前夕,月霞以未來主人的身份站在蒼龍河岸上,居高臨下注視大亮的窯場時,渾身上下滋生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和驕傲。那一座座新式的“輪窯”,一摞摞青色的磚瓦,以及正在轟響的磚機……她禁不住熱血沸騰了,似乎這一切都是她親手描繪出來的。啊,家業!龐大的、迷人的家業!她注視著正在忙碌著的大亮那瘦小的身軀,不由慚愧了;我能配得上他?比得過他?她的目光落在那廣闊的蒼龍河裏,嘩嘩的水流聲撞擊著她的心扉,使她陡然進入了**洋溢的意識狀態:我要擴大他的家業!要開拓他的事業!太平河有的是石子,我要辦一個樓板廠。而且,她不要大亮管,要自己當廠長。她要和大亮展開競賽。哦,夫妻競賽,那該是多麽有意思啊!她為這個大膽的念頭鼓舞了,身軀裏膨脹著一股**。

然而,造物主根本就不想把理想賜給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婚後,當月霞用溫柔的胳膊和胸脯擁抱著嬌小的丈夫,激動地向他訴說她的宏偉計劃時,大亮突然從她的懷抱裏掙脫出來,瞪著眼睛將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注視一個從遙遠的天國來的妖女。

“咋?”月霞用目光望著自己的丈夫。

“不。”大亮搖搖頭躺下來,“賠了兩千塊,你還沒死心?”他用纖細卻有力的胳膊摟住了妻子,用溫柔而甜蜜的口吻說:“霞,我要你和我一起管窯場。你看,我們的窯場事情邵麽多,我還準備再建兩個窯洞……你要建什麽樓板廠喲,有一個廠不夠咱們撲騰麽?”他緊緊地擁抱著她。

月霞並沒有失望。漸漸地,她懂得了一個女人要征服男人的手段。那天,夜已經很深了,大亮才從外邊回來。白天又出了幾窯磚,全是一等的,他邀了幾個關係戶,在鎮上的飯店吃了一頓。他喝得醉醺醺的,一上炕就摸她的身,“我的心肝兒,你睡著了?”

她翻身背朝著他。

“又生氣了,嘿嘿。”他用笑聲表示了自己的“錯誤”,手又往她的胸前摸去。

“別碰我。”她平靜地說.但話音中透出一種剛強和執拗。

“以後再不回來晚了,誰哄你是小狗!”越是不許他搞那種事,他就越是渴望。月霞半推半就地掀著他,“我今晚不想。真的。”

“不想,誰叫你是女人啊!”他被她**著的身子陶醉了,猛地一下撲在她身上。

月霞躲開池那一股酒氣的嘴唇,“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行,一百件都行!”他急急地說。

“給我一萬塊錢,我要辦樓板廠。”她摟住了她的脖子。

“好乖乖,心肝兒,”他甜蜜地叫著,“你要多少給你多少,你愛千什麽就幹什麽……”他喘著粗氣,緊緊地抱住了她……早上,她一醒來,就去廚房做飯,為他烙了蔥花油餅兒,然後輕輕地推醒了還在酣睡的丈夫。

飯桌旁,看著丈夫吃得香噴噴的樣兒,她伸出手:“拿來。”

“什麽?”大亮抬起疑惑的眼睛。

“存折呀。”她撒嬌地一笑。

“不要胡思亂想!”他把最後一片蔥花餅兒塞進嘴裏,嚼完咽進肚裏,說道。

“你……”月霞想不到他一夜起來就翻臉了,“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算數?”

“別想逞能了,你要是安心給我當老婆.就甭想當什麽廠長!”他用可怕的目光注視著她,“我要你永遠落在我的枝頭上,不許你飛上天!要不然,你會摔壞的!”

啊——月霞隻覺得天旋地轉l她感到一種恥辱,昨天夜裏的幸福和滿足,頓時化成了一團肮髒的汙物,堵在她的胸口,使她一陣惡心。

一連幾天。大亮都沒有去窯場,整天守在她身邊,生怕她發現他的存折,在看她時,眼神中流露出深不可測的光……後來,在確信她不知道他放存折的地方時,才放心地走了。臨走,他扔給了她十元錢,然後,一連幾天幾夜都沒有回家。

月霞流著淚水,把那十元錢撕了個粉碎!在黑暗和沉默之中,她輾轉難眠。村子裏紛亂而紮實的腳步聲,熱烈而激昂的機器聲,汽車的喇叭聲,以及雄壯有力的男子漢的吆喝聲,她都聽得那麽清晰。

他們已走過了漫長的一段河堤。肆虐的風雪開始減弱;遠方的山頭那兒,呈現出一抹明亮的晚霞,和那自皚皚的雪片形成了色彩分明的對比。

“難道我們就這樣分手?”大亮那近乎悲淒的語調打斷了月霞的沉思。

“你說呢?”月霞轉過頭,靠近了他一步。不知為什麽,她這時真願意犧牲自己的信念,無憂無慮地度過漫長的人生之路。什麽理想、事業,那些她向往過的東西.統統見鬼去吧。她太疲倦了……“我想好了。”大亮當然不知道她的心情。如果他這時慷慨地給她一個答複:“霞,你去建廠,當廠長吧,你要飛就使勁飛吧!”那麽,月霞也許真的會動搖。可是,響在她耳邊的卻是這麽幾句話:“咱們隻能有一個人當廠長,為了你,我把這磚瓦窯廠長的位子讓給你,”他顫抖著聲音,“明天我就向工人們宣布。”

月霞像是被誰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燒疼,剛才那種柔情蜜意頓時消失得千幹淨淨了。

“回去吧。”他低聲地、無力地說道。

“不了。我要回家一趟。”她所說的“回家”,指的是回娘家。“我要跟爹說一聲。”她平靜地說道。

“那好。”大亮也是超乎尋常地冷靜起來。

她走了。

走了很遠,月霞猛一回頭,他還是那樣靜靜地站立著,那瘦小的身軀在微微抖動。她鼻子一酸,回過了頭……河的中心處,結著厚厚的冰塊,河兩岸一片白雪皚皚。可是,她卻看見了一隻小鳥,灰蓬蓬的羽毛中帶點兒藍色,在河岸那光禿禿的楊樹枝間穿來穿去,不時發出清脆宛轉的啁啾。突然,它翅膀一抖,向天空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