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人生的插曲

他在市作協召開的會議上第一次見到她。四十多人繞牆坐了一圈,唯有她一位女性,給會場帶來了一種特殊的氣氛。他不習慣用專注的眼神看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女性,隻知道那兒擱置著一盆鮮花——正是八月,她穿著一件紅連衣裙,腰間的帶子舒展地垂在腿上,自然而飄逸。

他是主持會的,平時是非常嚴謹的,今天卻很活潑,輕鬆地講著話。憑感覺,他知道她在一眼不眨地注視著自己。他雖然已經三十八歲了,但顯得比實際年齡小五六歲。這樣,在整個會場中,除她之外.從外形上看就數他年輕了。他覺得很滿足。

會議中間,他上了一趟廁所。出來時正好碰到她,她大約也是去廁所。他和她都微微一笑,眼神對視了一霎耶,並沒有打招呼。那微笑是恬淡的,像掠過一絲細縷的風。

散會了,她帶著幽香出了門。

作協的會員會是兩個月舉行一次。兩個月後,天已經有了些許的涼意。她穿了件淡黃色的毛衣外套,頭上鬆鬆地挽了一個發髻,雖然坐在會場的一角,但仍然很顯眼。這次會的主要議程是會員匯報創作情況。別人都談完了,隻剩下她。

“你,夏謹同誌,”雖然陌生,他還是記莊了她的不同於一般女孩子的名字,“談談吧。”他的目光轉向那黃色的角落。

“我沒什麽可談的。”她顯得很拘謹,像一個小學生麵對著老師的提問。“我隻發表過一篇很幼稚的小說,沒有什麽經驗。”停了片刻,她抬起胳膊很隨便地把耳邊的垂發撩了撩,“下一步吧,我想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寫些關於青年人生活的東西……總之,我還很年輕,希望各位老師多指教。”

她抬起頭,目光朝他這兒一瞥,意思是我的話完了。

他燃起了一支煙,侃侃而談起來。從文學作品的思想性談到藝術性,隨口舉出了許多中外著名的作品,並時而插進作家的小幽默,使會場的氣氛活躍起來。最後他又從作家深入生活的問題談到藝術的本質,大約由於很抽象,也很膚淺(在這種會上談這類問題完全是廢話),在座的人漸漸地顯示出不耐煩的神態:欠身,打哈欠。唯有她,仍然專心致誌、饒有興味地聽著,並不時在一本藍皮筆記本上記著。在偶爾抬起頭時,目光正好與他相對。那目光中有一種迷人的東西,他想努力捕捉,但很快,她就埋下了頭。

散會時,已是十二點半了。他看看表,有些抱歉地但又不失體麵地說:“噢,我的表停止了轉動。”

其實呢,他的表運轉得非常正常。

那天晚上,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妻子已經熟睡了,他開了台燈,側身注視著妻子。那是一張熟悉得不帶任何掩飾的臉容,額頭、眼角已經出現了微細的皺紋。他努力想從妻子的臉上尋找什麽,可是失望了,因為直到今天,那張臉對他來說依然很模糊,鼻梁呢?嘴巴呢?額頭呢?還有眼睛、睫毛……以至於她不在麵前的時候,一切都成了一個謎。也許走在大街上,他會認不出來是她呢。他歎了口氣,關上燈背對著妻子躺下了。然而有一點,他在關燈的一霎那,他肯定了,她比妻子年輕,也有魅力。

大約,陌生、模糊,也是一種魅力?

他畢竟有許多事情要做。他是作協的負責人之一,要處理繁多的日常事務,要參加有關的會議,還要寫稿,為女兒輔導功課。他的女兒九月份已經上初中了。於是,漸漸地,他便忘卻了她。

他第三次見她,是在一個分不清是雨是雪的日子。那天.作協召開年終總結會,他撐著傘從家裏出來.剛走到蓮花街拐彎的地方碰見了她,是她先招呼池的。

“王老師,您好。”她撐著一把帶白花點的雨傘,穿著紅色的鴨絨外套。他怔了一下,馬上就醒悟過來,那張臉使他立刻感覺到一種溫暖。

“是你——來得這麽早。”他臉上浮上了笑容,“是搭車來的嗎?”

“不是。”她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準確,不像他,總是把“是”讀成“死”。“昨晚我住在姑媽家,在西八路,離這兒很近。”

“噢,單位離這兒很遠嗎?”

“在郊縣,離這兒有三十多裏。”

“哦?”他一愣,“什麽地方?”

“周安中學。”

“那麽說,你是老師啦?”他立刻覺得了一種親切感,感情上那麽自然地接近了點。因為他也做過八年教師。

他們愉快地一見如故地交談著。

路上,不斷碰見一些熟人。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使他時時能感受到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地應。作協副主席、青年作家,是多少文學作者羨慕而尊敬的職位和頭銜。他並且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不時地在注視他。他努力使自己的每一個動作變得瀟灑,富有活力,目光總是望著遙遠的街頭。他被一種愜意的氛圍渲染著。

這次會上,她顯得活躍了些,扭著腰肢給與會者泡茶、倒水,“請喝茶。”她的聲調和動作都自然而輕柔,使那些高傲的作家們都輕輕地動了動剛剛添過水的杯子。作協的那位秘書今天沒來,沒有任何人暗示她,她就坐在他身旁打開了會議記錄本……這次會議開得很成功。會上給十名成績突出的會員發了獎,他最後作了總結發言。簡短、浪漫、幽默,對作協新的一年的工作做了布置安排,使每個與會者都增添了龍年到來的緊迫感和自信心。

散會時,不知為什麽,她和他不約而同地最後離開會場。

“王老師,我可以走了嗎?”她走到他麵前。

“走吧。”他點點頭,“一路小心。”瞬間,他想留下她好好地談點什麽,但是卻沒有。

在門口,她向他揚起了手。他平時不習慣和人揮手告別,這時也下意識地舉了一下手。

回到家,妻子已做好了午飯在等他。女兒偎過來,甜甜地叫了聲爸爸。他撫摸著女兒的頭,對她做了個怪臉。蒸米飯,四個菜:炒芋絲、綠豆芽、酸白菜、炒雞蛋,都是他喜歡吃的。妻子比他大一歲,看去卻比他大了許多。對她,他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正像她開玩笑時說的:不是我,你能當上作家麽?唯一不滿足的是:她從不愛讀他的作品,對他的稿費也看得很淡,使他覺得生活和事業上的一種缺憾。

坐下來吃飯時,他不知怎麽想起了她。於是,心情便有些黯淡了,低著頭悶悶地吃。

“怎麽了,你?”妻子輕聲問。

“不怎麽。”他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又胡亂塞了幾口菜,起身躺到他書房的**了。妻子不再問什麽,隻是招呼著女兒吃飯。十幾年來,她習慣了丈夫在偶然間的情緒變化,知道他一定在寫作上遇到了不順心的時候。

午睡,他破例地失眠了。那張模糊而迷人的臉怎麽也從腦子裏驅趕不走。這真是奇怪的反應。婚前不說了,婚後他還從來沒有真正把那一位女性放在心裏。有時見到一些漂亮的姑娘,也忍不住多看那麽一眼——絕不多看第二眼。他是本市大名鼎鼎的人物,絕不會讓任何一位女性在他麵前顯示出高傲的神態,以至於獲得某種滿足。他隻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讓她們注目驚歎:嗬,那就是作家王捷!在驚歎之餘.讓她們滋生一種望洋興歎的感觸,那才是他真正愉快的事情。

即使他產生過這麽一種潛在的意識,他也不否認自己的正派。的確,在本市文藝界,他這一點是頗令人稱道的。他不像有些作家,一出了名便會擁有諸多的情人。然而,今天是怎麽了?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淡漠起來,但是卻不能。

他的手頭正在寫一部反映城市經濟改革的中篇小說,正寫到**處。睡不著,幹脆起來寫稿吧,他鋪開了稿紙。麵對著稿紙,卻感覺腦子裏一片亂麻,心不在焉起來.稿紙隱約現出了一張臉和一副微笑……見鬼,他扔下筆,在房子裏走動起來,回味著上午散會時她的那句:“我可以走了嗎?”什麽意思呢?難道她想和我談什麽嗎?想在我身邊多呆會兒嗎?還有那戀戀不舍地舉手告別,都似乎暗示著什麽。他的心不禁**起來。

他再也寫不下去了,躺在**翻開一本小說讀了起來,是一位很轟動的青年作家寫的,都編成了電視劇。讀了幾頁,他被一段話吸引住了:“沒有隱情的男人是無思想可言的男人,沒有隆情的女人是沒有靈性的女人……”他翻來覆去地咀嚼著這句話,心頭驀然一亮,盡管自己出版了兩本小說集,但評論界總沒有對他的作品給予足夠的重視。過去他常為此感到不平,現在忽然覺得自己的作品並不是很出色的,而這,大約是由於自己缺少“隱情”吧?我為什麽不去尋找這種“隱情”呢?真的,有一個情人,生活中多一份色彩,又不破壞已經建立起來的家庭,為什麽不可以呢?退一步說,即使真的使一個或兩個(因為他還不清楚她是否有了家庭,或者戀人)家庭解體,又有什麽不值得的呢?和她組成一個家庭,那一定會是和諧的,美滿的,她將成為他事業上的第一個知音……他斷定,她無疑是一位溫柔而有內涵,多情而有事業心,懂得生活,能忍受挫折和坎坷的女性。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會成為文壇上令人矚目的一對作家夫婦……他陡然湧起一個念頭:去找她!在這種事情上,男人當然應該主動一點,她不是已經隱約地向你表示了嗎?他躺不住了,拉開門,真想一步就出現在她的麵前。然而,就在他走下樓梯的一刹那,他又猶豫了:上午剛見過麵,彼此雙方都還來不及認真地品味剛剛過去的每一個眼神和動作,那種相見是不會達到某種理想的境界的。

第二天是禮拜天,他帶著妻子和女兒到渭湖公園玩了一上午。過去,禮拜天他從來都是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伏案寫作,妻子常常抱怨,但由於成了習慣,也隻能抱怨抱怨罷了。當他宣布了這個決定後,妻子驚喜地問:“怎麽.今天有時間了?”女兒也樂得撲在了他懷裏。

他對妻子裝出一副笑臉,沒有說什麽。不知為什麽,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妻子,總想用什麽來彌補一下心靈上的隱秘。在向公園走的路上,他又想著:我絕不能背叛妻子,與她的感情,隻能是一種真正的隱情。

好不容易熬過了禮拜天和禮拜一上午,中午吃了飯,他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自己,洗了頭,刮了胡須,換了一身衣服,灰西服,瀟灑而又莊重——好在妻子不在,否則她又要驚疑了,因為過去從來都是妻子“命令”他換衣服他才換的,邊脫衣服邊責怪妻子衣服洗得太勤了。

他想了想,在書櫃裏挑幾本女作家的書:《簡愛》《牛虻》、法國喬治·桑的傳記《我的一生》及台灣三毛的《夏日煙愁》,出門後,他又返回去,翻出了自己的那兩本小說集也裝在包裏。

近一個小時,他乘車到了周安縣城。打聽了一下,中學還在郊外呢。他又走了約半個小時,才找到了那所學校。門房老頭攔住了他,細細地盤問了他才放他進去。老頭告訴他。她的房子是東邊第二排靠路第一個門,如果沒在,那一定是在上課,請不要闖進教室。他心裏有些好笑,我做過教師,難道不懂這?

他在那間房子門口站住了,緊張地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響動。等了會,又敲了敲,裏邊響起了聲音:“誰呀?”

他心頭像鑽進了一隻兔子,又驚又喜。他沒有答聲。他想叫她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看見池,那一瞬間的情景他想一定很有意思。他想看看她邵慌亂而驚喜的神態。

門開了。她微散著頭發,**被子亂成一團,顯然是正在睡覺。他打量了她一眼,她的臉上一副倦態,一點找不到想象中的那種迷人的色彩。

一副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臉容。

在這一刹那間,他感到一種失望。

她很驚訝他的到來,但又手忙腳亂地給他倒水,一不小心又將水杯碰倒,水在桌麵上緩緩地流淌,她又匆忙找抹布去擦。

“您喝水。”她坐在床邊,拘束地說。她穿著一件灰舊的褲子,兩腿攏得很緊。

他坐下來打量著她的房間,牆壁陳舊而黯淡,牆角有很大一張蜘蛛網,牆上沒有一幅畫,床圍是用報紙糊的,桌上零亂地堆放著兩遝學生的作文本,一個落滿灰塵的墨水瓶……一點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清淡、素雅。

她低著頭,用手不時地拉著未鋪展的床單,也許她對他的出現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顯得十分尷尬。

他喉嚨動了幾次,一句合適的話也沒有說出來。路上想了那麽多,文學、人生……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她傾訴。當然這些都是在一種親切而和諧的氣氛下自然而然地講出來的,生動、幽默、含義深長。他想象著她見了他一定非常激動,有問不完的問題:您的文學之路?您發表過多少作品?怎樣才能寫出好作品?怎樣觀察和體驗生活?……把他作為人生和文學道路上的一位師長,一位可以信賴和依靠的朋友,當然,其中也夾雜著傾慕和某種渴望……,他呢,就可以居高臨下地展示他對文學和人生的深刻體驗,有掌握分寸的激動,含蓄的感情流露,把她的感情紐帶一步步引到自己手裏。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出現,因此他也就失去了表達思想和感情的條件——缺少那種氣氛。

和她的單獨相見怎麽會是這佯?他事先為什麽一點都沒有預料到?難道他和她的相見隻能在作協的會議上?在那豪華而富有情調的會議室裏?

真是不可思議!

“你在這兒生活習慣嗎?”他到底還是想起了一句合適的問話。

“怎麽說呢?”她稍抬了抬頭,眼光卻望著那陳舊而黯淡的牆壁。“我很寂寞,很痛苦。”

哦,痛苦?他不知道她為什麽痛苦,難道就為這間狹小而破舊的房子?換句話說,痛苦不是人生的財富麽?沒有痛苦怎麽有文學?他想起了他插隊時的生活:不足一百斤的體重卻要拚著命去扛裝著一百三四十斤的小麥或者玉米的麻袋上樓;三伏天穿著褲衩鋤玉米,汗水從頭淌到腳,渾身像塗滿了黑色的油泥;滿手血泡割那沒有盡頭的麥子,星星出來了,別人都回去了,他卻一頭栽倒在麥捆上昏睡了幾個鍾頭……“也許這段生活會成為你珍貴的回憶呢?人生需要痛苦,文學更需要……”他覺得自己有資格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對她講些什麽了。

“你說的也許是對的。”她打斷了他的話,看了他一眼。“可是再這樣呆下去,我還能搞文學嗎?”她敘述了學校的生活:學生不聽話,校長不給她安排好房子,屋頂上的灰土往下落,地上有蟲子,水不衛生,夥食太差,午睡噪音太大,晚飯後沒地方散步,廁所太髒,影院太遠……他聽著聽著,突然覺得乏味極了,仿佛麵前坐著的是一個嘮嘮叨叨的老婆子。他想不出她敘述那些與搞文學有什麽關係,想不出她怎麽會發表了一篇小說,怎麽會參加了作協?他有點坐不住了,喝了一口她倒的水,看著桌麵上帶來的那包東西,想著:要不要送給她呢?

“我來你們縣采訪,順路來看看你。”他說了這句謊話後,心情開始平靜下來。哦——她抬頭看了看他,蒼白的臉色有了些紅暈,“作協發了些書,順便給你帶來。”他取出了那幾本書。他的那兩本小說集,他沒有拿出來。他突然覺得,那兩本書實在是淺薄極了。

“啊——謝謝,謝謝。”她站起來到桌前翻著那幾本書。他看出來,她還是喜歡文學的,但缺少某種搞文學的氣質。

“好好地生活吧。”他站了起來。他明明知道,這句話對她不會有什麽深刻的啟示,但還是說出來了。

“再坐一會吧。”她流露出渴求的神態。

這是他曾盼望過的神態,然而此刻,他卻看了看表,淡淡地一笑,“打擾你休息了,對不起。”

她送他出了學校大門。

在大門口,他們站住了。

“王老師,我快要調回城了。”她露出了欣喜的神態。“我的男朋友在城裏公安局工作,他已經把我的戶口都轉走了,隻是現在學校還不肯放……”

男明友,她有了男朋友?他心中一驚,轉念又想:她為什麽不能有男朋友呢?他微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麽。

她也微笑了一下。那微笑,跟她的整個人一樣,此刻在他的心靈中再不是那麽神秘而迷人了。謎底一旦揭開,一切就都平淡了。

“再見。”她又揚起了手。

“再見。”他也揮了揮手,直到走出很遠,他都沒有回一下頭。他覺得那一點都不必要了。

他並不後悔這次相見,因為它幫助他解開了一個謎。使他明白了什麽道理。要不然,他心中的那片隱情,不知道要糾纏他多長時間呢?

人生,是不是都要經曆某種體驗才能獲得生活的真諦呢?他想。

乘車回到家裏,妻子還沒下班。他首先把那身西服脫下來,換上了上午穿的那身舊中山服,把那身西服刷了刷,疊得整整齊齊地又放回原位。然後,他挽起袖子,拉開了火爐。做起飯來。他在農村插隊時學會了做飯,還頗受知青們讚揚呢。多少年沒幹過了,他有些笨手笨腳起來、飯燒糊了不說.菜也炒得有些過了。妻子回來後,看著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竟愣了。

晚飯後,乘妻子不注意,他從床底下拉出了一堆髒衣服。抱到水池裏搓洗起來。妻子發現後,想攔住池。他平靜而誠懇地說了聲:“讓我洗吧。你累了一天,歇吧。”說完,他對她微笑了一下。

妻子的眼睛忽然有些發紅。

當然,隻有他,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呢。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有一個小小的插曲剛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