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平淡的小巷

這是一條被高大的泡桐遮掩著的小巷。

小巷的拐彎處有家雜貨店。店不大,隻有小半問門麵,生意也冷清。無論遲早,櫃台後麵總有一張蠟黃的姑娘家的臉盤兒,一天到晚總是茫然無神地掃視著冷冷清清的小巷和那逐漸由綠變黃的泡桐葉子。有時坐得久了站起來時,你會發現她的個頭極高,高出櫃台一大截。來來往往的行人一瞧那樣兒,不免為她擔心:要不是在拒台裏,說不定要被風吹得飄起來呢。

其實,小巷也有熱鬧時分。每天清早或傍晚,人們上班或下班時,自行車就排成了一條長龍,車鈴聲、喧鬧聲很有節奏地響著,從小店門前掠過,連那泡桐的樹葉也都嘩啦啦地搖響……天長日久,這小店仿佛成了一座熟悉的路標,人們經過這裏,眼睛自然而然地往小店一瞥,也許連姑娘的臉盤兒都沒有看清,就拐過彎了。其實,看清不看清對於忙碌生活著的人們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天氣漸漸熱了,小店對麵拐彎處出現了一賣冰棍的老太婆,頭發已經花白,沒買主時,總是非常困倦地打著長長的哈欠。冰棍箱邊,臥著一條黑狗,斷了半截尾巴,睜著懶散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主人。主人打哈欠時,它也像受了感染似的,嘴巴不自覺地半開半合地歪拉一下。離老太婆十來米遠的電杆下,有一個擺綠豆涼粉的瘦老漢,電杆上掛著一個鳥籠兒。大約寂寞慣了,那鳥很沒有精神,隔一會兒“唧唧”地叫兩聲。

開了門算是店,開了店必有客。小雜貨店的生意雖是冷清,但要養活一個姑娘,也許還是不難的。因此,姑娘並不像有些做小生意的人那樣陪著笑臉拉顧客,你掏錢,我給你貨。一天到晚,姑娘的臉上總顯出厭倦的神態,好像夜裏打牌打到深夜,瞌睡沒睡靈醒似的。

當然,這姑娘也並非沒有高興的時候。你買東西時要是跟她多說幾句話,就會發現她會漸漸地露出笑模樣的。她笑的時候,露出兩顆向外翹出的雪白的門牙,配在那蠟黃瘦長的臉盤兒上,煞是難看。如果是傍晚,西斜的陽光射進小店,那兩顆門牙就更刺眼。

小巷的居民對這個姑娘很陌生,對這座小店也有點神秘感。老一些的人隻記得,早些時候,這兒住著一家姓唐的,也不大和人們來往。後來據說這座房子常常鬧“鬼”——深更半夜的,屋子裏常常傳出女人的委曲悠長的哭聲。不長時間,那家姓唐的便遷走了,將這座房子賣給了從哈爾濱來的夫妻倆。男的高大高大,女的瘦小瘦小,都在鐵路上工作,一身灰綠的工作服。上下班時,兩人同騎一輛自行車,男的帶著女的,一溜煙似的,從不同人招呼。後來不知為啥,兩人常常打架,從門裏往外扔一些破爛的家什。再上下班時,總是女的騎著自行車,男的像馬拉鬆運動員似的跟在後頭,臉上有被指甲抓傷的痕跡……記得是一個雪天,男的跑出來大聲喊著,說女人上了吊,叫人們都去作證。公安局來人驗屍,的確是女的自己上吊的。男的吼著哭著把女人安葬後,一屁股回哈爾濱了。再後來,這座房子就住了一個南方口音的小夥子。小夥子個頭很高,瘦得像電線杆子,長得極秀氣,頭發是一蓬一蓬地在額前跳躍,遠遠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浮雲。一天到晚,小夥子總是歡歡樂樂的,吹呀彈的,從門縫裏跳出一些悠揚好聽的曲子。又過了一些時間,小夥子借著天時地利,開了小雜貨店。大約有半年光景吧,反正人們和他還沒有混熟,他就走了。再後來,小店裏就出現了這個姑娘。

小巷那頭有所小學。每到放學時間,那沉悶的鍾聲一響.小學生們唱著歌兒,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小店前,然後再分散,該向東的向東,該向西的向西。小學生們分手了,送行的老師也就在小店門口兒停下來,向小學生們招招手,十分認真地喊一聲:“同學們,再見!”小學生們也學著老師的樣子,“老師,再見!”那聲音從幾十張小嘴裏發出來,叫半個巷子的人都不由得感到一種溫暖,滋生一種**,連賣涼粉的瘦老漢的那隻灰不拉幾的鳥兒也抖擻了精衝清脆地啼叫了一聲。

每當這時,小雜貨店的姑娘就止不住將瘦長的身子伏在櫃台上。兩隻手攆著自己的尖下巴,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一動不動地望著老師和小學生們,眼神中流露出羨慕和滿足的光彩。這當兒,誰如果仔細瞧她一眼,就會驚異地發現:這姑娘長著一雙幽深而且明亮的大眼睛,還有一對彎彎的長長的睫毛。那睫毛隨著那微笑撲閃撲閃……如果是小夥子,準能勾掉他的魂兒。

在送行的老師之中,有一個矮小的男老師。看樣兒有二十五六吧,老是穿著一件灰舊的打皺的藍中山服,衣袋那兒的紐扣也常常鬆開著。他總是皺著眉頭,無精打采地跟在學生後頭,眼睛也總是盯在地上,讓人疑心他大概在小巷的地麵上丟失過什麽重要的東西。在小雜貨店門前和學生分手時冷冷淡淡的,也懶得舉一下手。他的學生們,也像受了感染似的,垂著小腦袋,連五顏六色的書包也不見晃動一下。

小店的姑娘開始注意到了這個男老師。也許是他的個頭太矮了吧,她總足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打量著他,看著他緊抿的嘴唇和鎖著的眉頭情不自禁地發笑。

一天傍晚,那矮個的男老師送走了學生,扭著懶散的步子走進了她的小店。

“買一包煙,‘金絲猴’。”他掏出一元錢,放在櫃台上,連眼睛幾乎都沒有眨一下。

“要搭一包‘飛馬’。”姑娘也懶懶地站起來。她的個兒幾乎比他高了一頭。當他抬起頭來時,不覺吃了一驚,腳跟不由得往上抬。

“飛就飛。”男老師大概有點兒自慚形穢了,把“搭”說成“飛”了。說完,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金絲猴’五毛二,‘飛就飛’三毛九。”姑娘不帶惡意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拿出兩包煙甩在櫃台上,又用兩根細長的手指從錢匣裏夾出幾分錢。男老師數也不數,把煙和錢裝進了鬆開著紐扣的衣袋裏。

他們不約而同地默默地對望了一霎那,誰也沒有弄清楚那默默的對視中究竟包含著什麽含義。當他走出小店時.她看著他慌亂的腳步,止不住的一陣激動。

然而,當他從她的視線之中消失了的時候,眼光卻正好碰見了賣冰棍老太婆的那條半截尾巴的狗。那狗立起身子,瞪著陰險、惡毒的眼珠兒,不懷好意地望著她。

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第二天傍晚,還是昨天那個時間.那個男老師又進了小店。“喂——”其實,她看見了他,卻像不認識似的,茫然地瞧著對麵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婆以及那黑狗。

“冰棍——”老太婆瞥著男老師的身影,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綠豆涼粉兒——”那邊又是一聲蒼老的聲音。

“這煙有味兒了。”他拿出那包已經拆開的“飛馬”,放在櫃台上。

“味?”姑娘像是剛從一個悠遠的夢境中醒過來,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發紅的眼角,“啥味呀——”

“黴味!”他抬高了聲音,顯出了生氣的樣子,“你講不講五講四美?”

“喲,五講四美?”姑娘笑了起來,把兩顆門牙伸得老高。“煙又不是我造的,怎能是我不五講四美?”

“反正是你們這兒賣的,退了吧?”他一臉的執拗勁兒,像是她欠了他幾百塊錢似的。

“喲——”這回她拖了很長的音,“當老師的,買了又來退?再說又開了封。”姑娘站起來,斜視了他一眼,“好,給你退。”誰知,等她取了錢轉過身時,他卻不見了。櫃台上放著那盒開了封的“飛馬”煙。

姑娘的眉頭皺了皺,把那盒煙漫不經心地扔在了牆角的垃圾堆裏。

第二天中午放學時,姑娘手中拿著三毛九分錢注意著門外的小巷。一隊學生過去了,又一隊學生過去了,泡桐的樹葉在風中搖了一陣又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響了一串又一串,然而,他卻沒有出現在小店門前。下午放學時,他仍然沒有出現。姑娘仿佛有些坐不住了,走出店門,朝那頭張望。夕陽的光透過泡桐的葉子落在她蠟黃的臉上.顯出一抹橙黃的色彩。她看見他站在一棵泡桐樹下,目送著學生們拐過彎,才轉身朝學校那頭走去。她恍惚覺得,那背影像是潛藏著一種悲哀和憂鬱。

那種悲哀和憂鬱的氣質卻像一塊磁鐵,一下子就攫取了她的心。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她扭著細長的腰走回了小店。似乎起了一陣風,那瘦長的身子在門口趔趄了一下。

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小巷還是那麽平靜。有陽光時,地上仍是布滿卵形的陰影,晃動著樹上嬉鬧的鳥雀兒的模糊不清的身影。那條半截尾巴的黑狗懶洋洋地臥在冰棍箱旁.望著不遠處電杆上掛著的那隻鳥出神。那鳥縮著脖子,半閉著眼皮兒,顯出一副與世無爭的窩囊相。沒生意時,那賣綠豆涼粉的老漢總是不住地望著他的鳥兒,嘴裏嘟囔著:“叫呀,叫兩聲給爺們兒聽聽!”誰知,那鳥隻是縮著脖子,耷拉著頭,連眼都懶得睜。“唉呀,他娘,你走得好早啊……”老漢有些神經質地歎著氣,搖著頭。他的這副神態,恰好被賣冰棍的老太婆瞧見了,她譏笑了一聲,猛地踢了一腳臥在她腳邊的黑狗。小巷那頭,晃動著幾條狗的身影,躍躍欲試,想過來又有所膽怯,隻得無聊地發泄著情欲,失戀似的哀叫著。

這斷了尾巴的黑狗,顯然是條母狗。

平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大約過了半個月,一個沒有一絲雲彩的中午,小巷很少有行人,偶爾有聲鳥雀的叫聲在樹上聒響,引得賣涼粉的老漢那隻灰不拉幾的鳥兒也“唧唧”起來。賣冰棍的老太婆的叫聲比往日更多、更沙啞。黑狗伸出了舌頭,舔著一片被剝下來的冰棍紙。這時,那個矮個的男老師突然走進了小雜貨店。他穿著件淺灰色的西服,胸前還係著一條黑色的領帶,腳上穿著一雙跟兒極高的男式皮鞋。走進門,姑娘愣了一下,臉上不知怎麽掠過一片紅暈,不自然地笑了笑,“還……買煙嗎?”

“你還記得我?”他忘情地望著她的笑臉,也笑了。他的孩子般的笑聲,一下子就改變了這小店沉悶的氣氛。

“怎麽會忘了呢?”姑娘露出了那兩顆翹著的門牙,“還欠你一盒煙錢呢。”

他奇怪地凝視著那兩顆門牙。像在端詳著白玉上的一塊斑點。她忙閉上了嘴唇,他也忙低下了頭,想了想,說道:“後來我想了想,不怪您的。”他把那個“您”咬得很重。

“是嗎?”姑娘高興地站了起來,神采洋溢地看著他。

“您的個兒真高。”他非常羨慕地望著她,有些自慚形穢地說:“我都不敢來了呢。”

“不是來了嗎?”姑娘的聲音幾乎顫抖了。她在狹小的櫃台裏轉了一圈,像是跳了一個非常短促的迪斯科舞。她回過頭,認真地注視著他,“你怎麽老是愁眉苦臉的,是因為……”她突然住了嘴。

他的笑容消失了,一抹淡淡的悲哀爬上了額頭。那兒出現了細長的很不清晰的皺褶。“我……”他低下頭,狠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心裏好苦。”

她又一次被他的悲哀的神態和語調吸引住了。那種悲哀,也許她從來還沒有經曆過,使她覺得新鮮;也許她已有過深刻的體驗,懷著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感。於是,她大膽地跟蹤著他那憂鬱的目光。

就在這一霎那之中,他們的目光又相對了,而且彼此大約也發覺了那是一種信任,一種理解……她紅了臉,他卻尷尬地用手摸著領帶,額頭上滲出了一片汗珠。

“今天天氣真好。”他不知怎麽說了這麽一句。說完,他大約感到有些不自然,一隻手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真好。”她沒有在意他的難堪,透過泡桐的樹葉,望著那一線湛藍的天空。天上什麽也沒有。她卻看得非常專注。而他的目光卻落在了她的胸脯上,她那兒平平的,幾乎看不出女性那兒應有的特征。

“冰棍!”小店對麵的那個老太婆突然惡聲惡氣地喊了一聲。他們兩人嚇了一跳,彼此都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他卻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她正微笑著看他。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他回頭瞥了一眼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婆,問她。她聽出了他聲音有點兒發顫。

“你想進來就進來吧。”她低聲回答他。

貨架後麵,是一張狹小的床,牆上光禿禿的,連一張畫都沒有。他不覺有些驚訝。

“你就一個人住在這裏?”

“現在不是多了一個際嗎?”她聲音低得幾乎隻有她才能聽見。

他的身子像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似的顫抖了一下。他揚起頭凝視著她的瞼,她的眼睛,“你真美。”

她的臉火一般地炙燒。她瞥了他一眼,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他們彼此的目光都洋溢著一種暗示,一種默契。果然,他顫抖著手抱住了她的腰,然後一點一點地向上,直至她的平展的胸脯上。然後,他像個孩子似的,把頭靠在那兒。她伸出胳膊順勢抱住了他的頭。

時間倏地凝固了。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和不可思議,他們僅僅隻有短短的三次相見啊!然而,他們卻如久旱的禾苗遇見了甘雨,仿佛空靈寂寞的聖堂闖進了一位虔誠的崇拜者,渴望和需求使他門無暇思索,也忘卻了小店外那平淡而繁雜的世界。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多餘的了……然而,突然,她像大夢初醒一般地驚叫了一聲,便鬆開了他,長歎了一聲坐在**。

他,也驚慌地後退了一步,來不及再仔細地看她一眼,就倉促地逃出了小店。在他轉過身時,她看見了池身後衣服的一片橢圓形的汗浸,透過襯衣印在了淺灰色的西服上。當他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的時候,她又看見了那兩雙冰冷的眼睛:一雙是人的;一雙是狗的。

打這以後,每到孩子們放學時,她就會聽見他那熟悉的聲音在店門外響起:“同學們,再見!”而他的小學生們也仿佛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用更加熱烈的話語回答他:“老師再見!”目睹這幅景象的人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感情:生活是美好的,有意義的;充滿著希望和摯愛的世界,是和諧的,美麗的。每當這時,從小雜貨店裏會飄出錄音機裏姑娘歡快的歌聲:

“你喜歡什麽,

輕輕地告訴我,

不論是什麽,

盡管對我說,

隻要你幸福,

我也覺得歡樂……”

哦,那姑娘什麽時候買了錄音機了?下班的人們打這兒經過時,不由自主地扭頭朝雜貨店一望。他們看見那姑娘的臉色紅潤了些,顯得精神了些,尤其那彎彎的長長的睫毛下那雙眼珠兒,水靈靈的.十分動人。這當兒,誰如果走進雜貨店,她便會微笑著招呼。如果誰要買煙,她總是耐心地問:“請打開看看,有黴味兒嗎?”人們奇怪地掃她一眼,仿佛在說:“有這麽做生意的嗎?”然而呢,他們又會懷著一種愉快的情緒匆匆遠去……這天傍晚,烏雲在天上籠罩著,風在小巷冷清地運行,天上飄起細雨,在泡桐樹上沙沙地響,不時就掉下一片枯黃的、萎縮著麵孔的葉子。那個矮個的男老師從小巷那頭匆匆走來,從小店裏叫出了那個姑娘。他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麽,反正看起來是那麽激動,而又那麽焦急。姑娘猶豫了一會,然後回身關閉了店門,加了鎖,隨男老師朝小巷那頭走去了。這時。夜幕還沒有完全降臨,在門裏吃飯的人們看見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兩個身影踩著潮濕的小巷,消失在漸漸黯淡下去的小巷盡頭。

這自然是一個美好的傍晚。天上雖然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然而點點細雨,卻給這小巷罩上了一層詩意般的涼爽和溫柔。小巷裏的人們都驚奇了:喲,他們兩個?他們覺得有些興奮。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兩個人,對她們雖然那麽熟悉,而又是那麽陌生。而他們走在一起,卻又是他們未曾預料到的事。人們有所疑慮,也有所期待……然而,事情卻有點蹊蹺。接連幾天,雜貨店的門都沒有開,那男老師也沒有出現在小學生的隊伍後麵。平時由他領著的那支隊伍走到店門前,默默地分散了。

幾天後的一天中午,小店那四扇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了,從裏頭探出一張病懨懨的,比以前更加蠟黃的臉盤兒,用一把快要光禿的笤帚和一塊破舊的抹布懶洋洋地打掃小店的衛生……下午,小學校那頭的鍾聲響了,孩子們排著隊過來了。在最後一支隊伍後麵,跟著那位矮個的男老師。他脫去了那身筆挺的西服,換上了那件又灰又舊的藍中山裝,無精打采地跟在學生後頭,離小店還十幾米遠,他就站住了,神情顯得迷離而沮喪。

小巷又恢複了舊樣子,連那麽一點細微的變化也再不出現了。人們來小店,再也看不到她那雖然難看但卻難得的…笑。誰要買煙,.她再也不問:“請看看,有黴味嗎?”那漂亮的眼珠兒偶爾瞥你一眼,會使你覺得是那麽寂冷。她怎麽了?人們都感到有些意外。有人猜測:一定是那個男老師“欺負”這個姑娘了。不過也有人反駁:不會吧?老師嘛,文明禮貌、為人師表……人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到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婆和那個賣涼粉的老漢那裏去打聽。他們都在這小巷多年了,也許會知道一些什麽。那老漢隻是望著他的鳥籠兒,連聲歎道:“可憐、可憐……”老漢“可憐”鳥,還是“可憐”自己,人們都無從可知。有人掃興地擁到賣冰棍的老太婆那兒。老太婆開始也是不說,後來問得實在不耐煩了,她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半睡半醒地看著那條半截尾巴的狗,罵了聲:“沒臉的東西!”

人們都覺得無聊,便聚到一棵泡樹下議論起來。議論來議論去,都作了否定。在談到這座房子的先後幾位主人時。人們想到了那個開小店的高個子小夥子。曾經有一陣風,傳說這小夥子要結婚了。有天黎明,人們還在熟睡,也並不是過年過節,小店門口響了一陣鞭炮……可是,過了沒有多久,那小夥子就再也不見影了。還有人回憶道:就在那幾天裏,她去小店買過一回白糖,瞧見過一個高個兒的姑娘。不過,不像現在這副病態模佯。

越分析,人們對這座小店越神秘,對那個姑娘越感奇怪。有人分析,一定是這個姑娘和那個小夥子結婚了,人家甩下她又遠走高飛了。那個矮個的男老師大約也知道了這一切,所以……那麽,到底是那個姑娘告訴了他呢,還是他聽別人說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切都屬於推測,究竟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曉得。反正再往後,人們常常看到那矮個的男老師總是癡呆呆地在小店不遠的地方徘徊。秋風吹到了小巷,泡桐的葉子。一片片地落下來,他望著落在地上的枯葉,一臉的憂鬱和悲傷。有好幾次,他都快走近小店了,然而一瞥見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婆,又不由得退縮了。那目光,像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沒一點光彩。

老太婆的那條狗,每每望見那男老師,總是把半截尾巴搖來搖去,似乎它也對他產生了興趣,眼中露出迷惘和同情的神色。

幾陣秋風過去,小巷兩旁的泡桐隻剩下孤零零的枝幹,小巷頓時比夏天和秋天明亮了許多,也寒冷了許多。那個矮個的男老師在小巷出現得漸漸少了;偶爾出現,也是縮著脖子.在那張開著的灰舊的中山裝的衣袋裏無意識地摸著什麽。有時長久地望著地麵某一處,又讓人疑心池在地麵上遺失了什麽……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婆早已不賣冰棍了,而她那條狗.總是寂寞地在小巷裏夾著半截尾巴穿來穿去,有時碰到那個賣涼粉的老漢提著鳥籠出來,它便揚起頭對著那灰不拉幾的鳥兒悲傷地啼叫幾聲。

再往後,那個男老師就再也不在這小巷出現了。

據小學校的一位男老師說:他調走了,調到很遠的郊縣去了。那兒有他的未婚妻,是個農村姑娘。前不久,他那位未婚妻來過——大約是催他結婚,兩人都一臉的不高興。她也是那麽矮、臃腫。兩個人走到一塊,像兩顆正要出芽的黃豆……聽人說,他臨走時,到住在小學校對門的賣冰棍的老太婆家裏去了一次。不知為什麽,男老師哭哭流流的。

冬去春來,小巷的人們也就慢慢地忘卻了這些平淡的往事,隻是他們在瞧見小雜貨店那個瘦高個的姑娘時,會情不自禁地生出淡淡的寂寞感;對那狹小的小雜貨店,也愈發添了幾分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