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女人的不幸與男人的悲哀

像打了一道閃電,街頭五顏六色的燈眨眼間就亮了。工人俱樂部門前的霓虹燈跳出舞會字樣,一副親熱而又溫柔的笑影。輕快的音樂聲從幽深暢通的門裏傳出來,碰撞著人們的臉和耳朵,一陣麻酥酥的感覺。街上的行人開始多起來,妻子挽著丈夫,奶奶引著孫子,以及猜不出關係的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夏天,這正是人們流連忘返的時刻。

劉楓站在霓虹燈下焦急地眺望著街那頭。離九點半隻有幾分鍾了,小蘭仍然沒有出現。這鬼丫頭,是她約了我的,怎麽這樣磨磨蹭蹭的?

晚飯時,他正伏在食堂的飯桌上吃飯,小蘭幽靈似地悄悄走到他身邊,竟然不顧飯桌旁還有幾個人,大大方方地說:“劉老師,晚上九點半在工人俱樂部門前等我。”說完一笑,淡淡的,似乎還向他扮了個鬼臉。

鬼丫頭,劉楓窘得紅了臉。

劉楓自己也說不清是怎樣從緊張、孤單而又煩惱的生活中解脫出來的。自從和那位遠在陝南的鐵路女工正式通牒“分手”之後,他就一直在憋著一口氣:將來非要讓全世界的人看見自己的名字時,就像仰望天上一顆耀目的新星,那時,哼!他用流血的心在報複一個已經不值得愛的人。當然他也明白,那絕不僅僅是為了讓她後悔得想發瘋,痛苦得想尋死。

光為了一個淺薄的女性這樣折磨自己才是傻瓜呢,他還有幾十年的日月星辰……小說、作家。他的腦子全叫這兩個詞占有了。除了上課、備課、看作文本、管理班務.餘下的時間就是吃飯、睡覺。寫小說。常常是教工食堂的炊事員已經下班了,他才疲憊不堪地夾著碗筷進去,弄得那個態度和善的劉師傅經常得專門給他留一份飯菜;有時劉師傅不在,他就胡亂地抓兩個冰冷的饅頭,拿兩根生蔥,慢吞吞地“吃”出了食堂。“孔乙己吃蔥,辣乎哉,不辣也。”他的學生常在背後善意地譏笑他。穿衣服呢,老是不知道換洗。入夏,別人都換上單衣了,他還是一身毛衣毛褲,隻覺得渾身不對勁兒,像埋伏著成千上萬的毛毛蟲。

“嗨,劉楓。”學校的老校長某一天叫住了他,“給你們語文組分了一個大學生,你能幫忙帶帶她嗎?”他微笑著看著劉楓。他的那種親切而不擺架子的口氣使劉楓受寵若驚,他回答了一連串的“是”,打發走了那位老校長。新分來大學生的事,語文組會上說過了,他聽說小南小南的,以為是姓南。

後來一見麵,劉楓嚇了一跳:小南原來是個女的,剛二十歲出頭,似剛出爐的瓷器兒一般鮮亮。

“劉老師,您好。我叫小蘭。”姑娘伸出手,劉楓倒遲疑著沒敢伸出手。那副模樣惹笑了姑娘。他這才明白,她並非姓東南西北的南。

一雙不大的眼睛,眉毛彎彎、細細的,但透著一種溫暖+像是冬天裏從葡萄架上射下來的兩縷太陽的光芒。

這是哪本小說中描寫的姑娘?

劉楓神經質地搔頭想著。

“您貴姓?”好半天,他才醒悟似地問了一句。誰知,她已經朝著夕陽遠遠地走去了,兩個小辮兒像兩把刷子,在夕陽的光中塗抹著色彩……知了在泡桐樹上失戀似地叫。劉楓一會看看表,一會望著街上的行人,心想,她再不來,我就拜拜了。

“跳舞嗎,請進去。”一個彬彬有禮的姑娘走到他身邊,像早就認識他似的,微微一笑。

“啊,不不不!”他連忙否認。

和小蘭的接觸交往使劉楓的生活方式起了很大的變化。吃飯鈴還沒響,她如果沒課,準會拿筷子敲著碗在窗前神秘地提醒他:“喂,大作家,吃飯了。”衣服不等他穿髒,她就會驚叫起來:“大作家,要不要請個人給你洗衣裳?”弄得他常常半夜三更地從夢中醒來端個盆兒上公用水管那兒(白天那兒老是排著隊),嘩啦啦的水常常就濺濕了他的上衣。劉楓簡直搞不明白怎麽就著了魔似的叫這個小丫頭給左右了,而且那麽快就似乎達成了某種契約。是戀愛麽?劉楓堅決地否定了。他大她十歲不說,在性格、修養、誌趣以及對人生的看法諸方麵簡直是格格不入的。在很多場合,她的言行完全是小孩兒,天真、幼稚、不成熟,缺少悲哀和人生之途中的某種迷惘。這一切,都標誌著她和那位與他“分手”的女性毫無區別。

俱樂部裏一陣快節奏的音樂吸引住了劉楓。他正要探頭朝門裏張望,突然覺得身邊有人離他很近地站著,那輕微的溫暖的氣息使他覺得那麽熟悉。他一回頭,一雙笑意盎然的目光正看著他。

是小蘭。

“我來了好一陣了。”

“是嗎?”他心中有些不快,“你……”

“等急了吧?作家需要體驗生活,是嗎?”

這丫頭,連歎息的機會都不給他。

“走,進去看看。”她看著他正在發愣的神情又笑了:“瞧,票早就買好了。”

“跳舞?”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仿佛前麵是一條吐舌的毒蛇,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敢不敢?”小蘭說著,不由他回答,便把他拖了進去。別害怕,她溫柔地在耳邊鼓勵他。他的靈魂似小孩手中的玩具,由著她擺布。

舞場裏一片喧鬧。柔和的燈光下,一對對舞伴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他被她推向了舞池中央,機械地抓著她的胳膊,身子幾乎是靠在她的肩膀上,那笨頭笨腦的腳,直往她腿上踢,她不時地歪動著臉孔。一會,劉楓便大汗淋漓了。他看看四周,別人都沉浸在旋轉的世界中,無人注意到他的難堪。

劉楓鬆了一口氣。

這叫“側進”,這叫“交換步”……小蘭教著他跳舞的基本步法。她穿著淡黃色的裙子,飄起來時,一叢含笑怒放的黃玫瑰。

累了嗎?小蘭終於“解放”了他。他和她坐在一邊靠牆的沙發上,欣賞著那些旋轉的舞姿。

“真不知道,你還會跳舞。”

“怎麽,不可理解嗎?我的形象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從此灰黯起來呢?”她用手把自己的下巴支在桌子上,意味深長地笑。

劉楓也不置可否地笑。

“要些什麽嗎?”服務員拿著菜單走到他們身邊。

二斤啤酒,一盤豬肝,一盤牛筋。小蘭付了錢,劉楓攔也攔不住。

“是我請你來的。”她說。

“你有過女朋友嗎?”幾杯酒下肚,小蘭突然問他。

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劉楓一點也沒有思想準備,老老實實地回答:“有過。”

“漂亮嗎?”她一點也不意外。

“和你差不多。”他瞥了一眼她那細膩的有點濕潤的鼻梁,努力想象著那張對他已經有些模糊的臉龐。

“大學時有一位男同學。”小蘭放下酒杯,用手指頭在淡藍色的塑料桌布上劃來劃去,顯出了一副憂鬱和迷惘的神態。這是劉楓從來沒有見過的,他不由得動了一下心。

“他是係裏的團總支書記,人很高很瘦,學習也不怎麽好。他從不和女生說話,不論在什麽場合都板著臉,憂鬱、沉重,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很深的內涵。黃昏,雨淅淅瀝瀝的,他筆直地站在圖書樓前的水池邊,望著濃重的天,那情景,真是動少。極了。”小蘭低著頭,披發遮住了前額,使劉楓有機會居高臨下地觀察她的頭發,不很黑,也沒有經心梳理,卻透著青春的光澤。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發現自己愛上了他。一瞧見黃昏時夜霧籠罩著的瘦長的背影、心就止不住地發顫,覺得有一顆遙遠而深沉的心靈在向我走來。我在心裏呼喚他,可他聽不見,也就從不正眼看我……”

小蘭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抬起頭來,目光中含著無限的柔情。劉楓靜靜地注視著她,仿佛她傾訴的那個人就是自己,隻不過不是在校園裏,而是在插隊的村子的小河旁……其實,他那樣站著並不是顯示什麽孤傲,而是企圖擺脫某種空虛。

一個人,在別人看來大約都是一個謎。

“上大學三年級那年五一節,我們去華山春遊。那天遊人很多,上西峰時我們一行二十多人都走散了,隻剩下我跟一個女同學,下山時走到老君嶺那兒,我崴了腳。我倆正坐著發愁時,他出現了。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說:來,我背你。不要不要不要!我大聲喊著,兩年多來積聚在一起的委屈終於有機會發泄了。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臉突然脹紅了。他說,那我就跟你們一塊坐到天黑吧。他坐下來,像塊石頭一動不動。我咬著牙站起來走了幾步,劇烈的疼痛終於使我向他‘投降’了。他背著我,我在他背上流淚……一路上,汗水滲透了他的衣服,我們都沒有穿毛衣,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肉體的顫動和心靈的融合。”

舞廳裏頓時出現了片刻的靜寂,卻更令人心慌意亂,真是奇怪的感覺。舞伴們都坐下來喝酒,喝咖啡,燈光柔和而燦爛。小蘭打開第二瓶啤酒,倒了一杯,用迷亂的目光掃了一眼舞廳。此刻,她的全部身心都凝聚到一個令人激動神往的境界之中。

劉楓想起了他的插隊生活。靠山一個小小的樹莊,風一吹會飄了似的,冬天的雪積得很厚。他和那位女性就在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冬天裏相愛了。潔白的雪片,狂虐的風,隊長派她去修大寨渠,連人帶架子車翻在了渠中。好幾個男知青都要背她去十裏遠的小鎮醫院,她卻張著一雙深情的大眼睛望著他,那眼睛令任何一個男子漢都要動心。他背上了她——在這以前,他整整愛了她兩年,卻不敢表達……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刻。

人生有時很奇怪,不同的環境中倒可能出現相同的戀愛故事。劉楓預感到,小蘭所敘述的故事的結局,也必然是痛苦的。

“後來呢?”他平淡地問了一句。

“回校以後,我企望他能有些進步,可他卻把愛藏得很深,依舊冷著麵孔走他的路。我孤獨地流淚,感覺到一種遺棄感,仿佛自己沉沒在大海中被一個人救了起來,快到岸時又扔下了自己。我不甘心,在畢業前的一個雨夜,我找見了他。他激動得直哆嗦。冷嗎?我問,不是冷。他伸過手臂,一下就把我攬在懷裏,嘴唇帶著冷冰冰的雨滴吻了我。‘小蘭’,他揪著自己的頭發,‘我太冷酷了,經受不住你的火熱的目光。我一點都配不上你。’然後就迅速地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之中。腳步聲聲,似重錘敲擊著我的心。啊,那一刻的情景至今難忘……”

小蘭伏在了桌麵上。

劉楓沉默著喝完了啤酒,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麽呢?他似乎看見了兩顆破碎的心靈在滴血,那兩灘血跡一點點地擴大,終於隔著一段距離而凝固了。鏡子。她的敘述似一麵鏡子,照見了從前的他。他有些悲哀,但能壓抑住,事情畢竟過去了。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不止一個呢,他不再憂鬱了。他也明白了那位女性與他決裂的真正緣由。此時此刻,他原諒了她。他曾發過誓,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他們站起來,離開了舞廳。

“劉老師,你說我該怎麽辦?”街上依然是五顏六色的燈光,有人卻已打開哈欠顯示出要睡覺的神態來,真是強烈的比照。

“什麽怎麽辦?”劉楓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無意識地反問了一句。

“我和他。”

“你們還沒有斷絕關係嗎?”

沒有。小蘭搖搖頭說,他分配到了新疆石河子,是自願要求的,臨畢業時他入了黨。他的來信很頻繁,幾乎是每星期一封,說他很寂寞,很後悔,乞求她的原諒。可是她對他的崇拜和神秘感已不複存在,他就成了一杯白開水。“在孤獨、迷惘的時候我渴求他的愛,而現在……”她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

“現在不孤獨了?”劉楓躲過她的目光,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這姑娘難道真的喜歡上我了?不不不,他又一次否定了。退一步說,即使是真的,他也難以承受她那青春的烈火。經驗告訴他,他需要的是冷靜、含蓄的女性;不喝酒、不跳舞、不輕易暴露自己的感情……他們之間在心靈上存在著差距。這種差距在漫長的歲月中將會越來越明顯。他不可能想象兩種截然不同的色調調和在一起構成的畫麵。他之所以喜歡和她在一起,也許是因為要彌補那已逝去的愛情的某種缺憾。這一點,他還掌握不準。

他明白,自己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而小蘭遠遠沒有看到他本質的東西。

她還沒有經驗。

這是很不幸的。

“劉老師,你說我現在還孤獨嗎?”小蘭並不理解他的心情。

“為什麽要孤獨呢?你應該像以前那樣去愛他。”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由得打了一個顫。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句話所蘊藏著的含義。是為她、為他,還是為自己。他不知道。

“什麽?你說什麽?”小蘭停住了腳步,透徹的眼神又變得迷惘起來。

“走吧。”他冷冷地說了兩個字。

“劉老師,你怎麽了?”小蘭追上他,急切地問。

“不怎麽。”劉楓覺得還應該明白地告訴她些什麽,“他現在心裏很苦,你為什麽不去改變他的痛苦呢?愛他吧,你們是會幸福的。”

他知道,他在說著謊話,也是廢話。可是,不這樣說,又該說些什麽呢?

劉楓沉重地歎了口氣,覺得心裏並不輕鬆。

“劉老師……”小蘭的聲調突然哽咽了,“你說的是真話麽?”

劉楓沒有言語,隻是狠狠地踢了一腳路上的一顆小石子。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一種男子漢的悲哀。

天上呢,依舊是一片燦爛而迷亂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