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啞妻

——給秋茹的回信

窗外，正是如水的月光。還記得你們教室門前那棵柳樹嗎?樹下邊的月影變得稀疏了。接到你信的那天晚上，月影是很稠密的。整整三個月了，我竟然沒有給你寫一個字，你一定生我的氣了。我真不敢想象你是怎樣度過那些炎暑的日子的。你狠狠地罵我吧。但是，當你聽著這首比我們經曆的還要動人心弦的故事時，你會深深地諒解我的。我相信，如果這樣的事情步入你的生活之中，你也會這樣做的。

你知道嗎?我是山溝裏一個地主的兒子。在我十五歲那年，大隊黨支部書記卻要把女兒許配給我，在那階級鬥爭風雲變幻的歲月裏，這簡直不可思議，然而卻是真實的。

一九七一年，我小學畢業了。我們山區的孩子上學晚，那年我已經十五歲了。在我們習隉，這個年齡的孩子都訂婚了。可憐的母親翻山越溝，找人求情，可誰願意跟一個地主的兒子呢?我看著溝裏幾個興衝衝從山外念書回來的孩子，羨慕極了，也難過極了。我對母親說：“我要去山外念書，等我上，了大學再娶媳婦。”在我的再三苦求下，母親流著淚同意了。但要讀書，必須經過大隊書記的同意。母親登上大隊書記的家門，差點給他磕頭下跪，他瞪著眼說：“地主的娃想念書，不行!”過了幾天，他忽然笑嘻嘻地來到我家，說準我去念書，但有一個條件，要把他的二女兒嫁給我。天哪，你別以為這是老天爺發了慈悲。他養了八個女兒，開頭六個都是聾啞!你說我能同意嗎?我明白他難言的苦衷，哩怎麽能用自己的終身去同情他的不幸呢?我們兩家相隔並不遠，他的二女兒在我的記憶裏並沒有多麽真切的印象。我甚至沒有仔細端詳過她的麵容，在那忍受冷眼對待的環境中，我常常見到她看到我時那瘦弱的一閃而過的笑影，但我從來把它當作一種無知的表示。我的心底，從來沒有因此而有過絲毫的顫動。望著大隊書記的目光，望著母親那蒼蒼的白發，為了我能夠讀書，我終於咬著牙答應了。

就這樣，我來到山外離我家五十多裏的這座縣城讀書了。家裏，隻剩下了母親和一個不懂事的弟弟。一次母親去溝裏擔水，不幸摔折了腰，癱瘓不起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再讀書嗎?便收拾了鋪蓋。告別老師和同學回家了。剛進家門，我便呆住了，大隊支書的那個聾啞二女兒正坐在灶前燒火。見我回來．她“呀”了一聲迎上來，用手指指炕上的母親，拍拍自己的胸膛，朝著門外連連揮手。這一連串的舉動使我迷惑不解。母親對我說：“自從我躺在炕上後，二女就住在咱家服侍我，每天晚上都要等我睡著以後才去睡覺，天不亮又起來端屎端尿，擔水做飯。”這，簡直使我難以相信，她的父親把她當廢品一樣往外扔，她卻在別人遇到災難時主動往火坑裏跳!“這女子真是個好娃呀!”母親感歎著，“人家都不嫌咱，咱還說啥呢?我看際就娶了她吧!”我一酸鼻子，沒有回答。

晚上，在我的催促下，二女望著炕上的母親猶豫著走了。第二天清早，我去開門，發現二女坐在門外的石頭上。門剛一開，她便站起身來，望了我一眼進屋去了。她端著母親的便盆朝屋後走去，我望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然後到溝裏洗臉去了。正洗著，二女挑著水桶下來擔水了。我去要她的扁擔，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呀呀”叫著，死活不給。她盛滿了水站起身來，看著我滿臉的水珠，從肩上取下毛巾遞給我，朝我一笑，便擔上水登上了陡峭的石階，那艱難的步履就像挑著兩座大山。望著她，我又一次呆住了。

早飯，我剛吃過，二女就把書包塞在我懷裏，抱來了我的鋪蓋，推我出門，這時，我全明白了：昨天，她指母親拍胸膛是說母親有她照料，朝外揮手是叫我下山去念書！秋茹，你說山溝裏一個沒有念過一天書的聾啞姑娘，怎麽也知道讀書的重要呢?她有著一顆怎樣的心靈呢?

我徘徊再三，最後還是離開家了。因為我不走，二女像要發瘋一般，轉出轉進，不吃不喝，母親對我說：“你走吧，如今她就是咱家的人了。”聽到這句話，我的心裏不知湧上來一種什麽滋味，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我回到學校，才明白了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在我剛上高中的那年夏天，我家那條溝裏下起了多年未見的暴雨，山洪衝倒了我家和大隊支書等幾戶社員的房屋。洪水到來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二女先把弟弟背上了山腰，當她奔回來再背母親時，看見她家的房屋正在倒塌。這時，她遲疑了一下，但又朝我家奔去．剛把母親背出門，我家的房子倒了……我回家時，母親已經死了，二女被送進了山外的醫院。在埋葬母親那天，二女從醫院跑了回來，吊著一條被砸傷的胳膊爬在母親的棺材上捶著自己的胸脯“呀呀呀”哭得死去活來，人們怎麽都把她拉不起來。感動得鄉親們都落下了淚。葬埋結束了．她還久久跪在墓前，好像她在母親跟前做了一件虧心事似的。二女的父親，為了救出年幼的女兒，被山洪衝得無影無蹤，兩天後才找到了屍體。二女，這個可憐的姑娘，在父親的屍體前又哭得活來死去，好像她是世界上最不章的人了。在二女的哭聲中，我也忍不住失聲痛哭。哭母親，哭二女，哭人生，哭命運……麵對家庭的厄運，我真不忍心再讀書了，可是當我返回學校把鋪蓋背回鄉親們幫著重蓋起來的屋裏時，二女堵在門口不讓我進。見我不肯走，地急得流淚了……我感激地望著她，不知所措了。突然，她進了屋，把門緊緊地關上了。我歎了一口氣，隻好背著鋪蓋下山了。下山轉過一道梁了，我猛一回頭．二女竟遠遠地跟著我，見我回頭，她便停了腳步，朝我招手。我渾身麻木了，隻聽見溪水從我的腳旁流過．那嘩嘩的水聲，在我的心頭長久地響著……從那以後，二女就成了我們家的正式成員了，麵列著貧困，她勇敢地毫不猶豫地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又過了一年多，我高中畢業了，便和二女共同分擔家務了，但我們並沒有結婚。她喊我的時候，是兩聲“呀呀”；喊弟弟的時候，是一聲“呀”。她比過去更瘦了，長長的臉上嵌著一雙大大的眼睛，鼻子嘴巴也很勻稱，隻不過皮膚黑了一些，要不然她會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呢。不知為什麽，有一次我仔細地觀察她時，竟十分驚異我的發現，好像一夜之間，她變得美了!可是直到那時，我也沒有產生同她結婚的決心。七七年冬，這所我中學時的母校缺一名教師，我便被聘請求作了代理教師。好在弟弟大了一些，能幫二女一把了，我就又一次下山了。

秋茹，不知為什麽我與書本結下了不解之緣。浩如煙海的書本使我眼界開闊，拚命地追求。我讀哲學，學曆史，攻文學，恨不得把一分鍾掰成兩半，來彌補我失去的年華。不久，在縣上舉辦的教師轉正的考試中我獲得了第一名，學校便讓我走上了高中畢業班的講台。我終日往返於宿舍、教室之間，奔忙於書堆之中，失去了生活的色彩，沒有愛，也沒有恨。我甚至聽不到刮風下雨，辨不清太陽和月亮……那天中午，天下著雨，我去書店買書，回來時竟把雨傘忘在書店了，當我從書店返回快走到校門口時。預備鈴聲響了，我心裏一急，腳下一滑，躍倒在地。在周圍人竊竊的笑聲中，我覺得狼狽極了，剛站起身，你出現在我的眼前，把我摔在地上的書遞給我。後來，在你那次單獨給我交作文的時候，我才認出了你。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給你上了兩個多月的課，對你連一點印象都沒有，我隻知道教室後邊的牆角坐著一個女生，上課時老是低著頭匆匆地筆記。當我抱歉地說出那天把你當成一個路人的時候，你的臉紅了，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我們都是被耽誤的一代。”你告訴我，你是高中畢業兩年後又來複習的學生，在學校總覺得低人一等。“你比我還強。”你望著我，又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共同的遭遇和話題使我們常常忘卻了橫在我們麵前的師生界限，有時竟會爭論起來。麵對你的悲觀和自卑，我講了高爾基和愛迪生，送給你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而更多的，我是把精力用在給你補習功課上。那次統考你在全年級得了第一，晚上吃飯，我比平時多吃了一個饃。從那以後，我就發誓要把你送進大學的校門。最後半年，我每天給你補半小時課，那天沒有輔導你，心裏就感到缺少了什麽，我曾說過，你給我的失望像一座大山，實際上是我對你抱的希望太大了。每當你沒有按時來補課，我便坐臥不寧，親自到教室叫你，那次『爾因為我批評了你兩周多沒有來補課，我失眠過幾個晚上，我恨你的幼稚陽固執。

秋茹，我是一個內在感情十分強烈的人，書本和周圍的環境使我懂得了什麽是真正的生活。偶爾，當我看到一對對青年男女在街頭漫步，看到學校的老師們接到明友的信時的那種欣喜若狂的神態，就深深地感到在人生這個席位上我缺少了什麽東西，覺得無比空虛和苦惱。那次。當我得知際晚上回家遲了，那個男同學主動送你回家的時候，一種強烈的嫉妒心和空虛突然湧上心頭。我激動地不能自控．扔了滿地的煙頭，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就從那天開始，我明白我喜歡上你了。每當看到你那洗得有些發白的書包，聽到你那琅琅的讀書聲，我就無法遏製那心靈上的衝動。我的心靈太枯燥，太單調了，和你在一起，就好像年輕了許多，心靈也充實了許多。但當我意識到這是一種不正常的感情時，就渾身發抖。雖然我們隻差兩歲，可你畢竟是學生．我畢竟是為人師表呀!夜裏，我捶著自己的胸口，後悔和你的認識。我作了多種努力想排除這種念頭，但無濟於事。我越是控製它，它就越發強烈地襲擊我的心，使我不能輕鬆。我常常責備自己為什麽竟得到了一種既不能表白，又不能追求的東西。並常常為此而苦惱。每次見到你，我都盡量回避你的目光。但當你走過身邊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地回過頭，長久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你的身影。在我給你補課的時候，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書本，而且和你離得遠遠的。三十分鍾，我有時覺得無限的長，有時卻感到無限的短，反正你走了之後，我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每當我在強烈地想著你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二女，看見了那瘦長的麵容，聽見了那“呀呀”的叫聲。我驚顫了，象一個罪犯似的受著良心的審判。我這時才明白，二女是深深地愛著我的，以前我怎麽也沒有把她和愛情二字聯係起來，現在才恍然大悟了。在那些日子裏，我的心靈深處總有兩個人在打架，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平息她們的糾紛。我竭力迫使自己去想二女，並企圖把你的影子從腦子裏趕走，但結果卻相反。就這樣，苦悶折磨著我，憂愁襲擊著我，我像一隻迷失方向的航船一樣隨風漂泊，在一種蘸滿淚水的生活中延續著我的青春。

在你畢業前的那些日子裏，我發覺你也變了，以前在我眼前總是有說有笑，毫無拘束，那些日子變得不敢正眼看我一下，我們各自瞧著自己的書本，嚴肅地像陌生的路人一樣：當我們的目光偶爾相遇的時候，我看見你的臉發紅了。這時，我一切都明白了．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就在我擔心你會因此而分散精力的時候，你卻更加抓緊時間複習功課了，似乎比過去成熟了，懂得了時間的珍貴。從此，我們之間自覺地保持距離了。課堂上，我對你的要求更加嚴格了，還記得那次嗎?你在課堂上沒有回答上來我提出的連自己也無法回答的問題，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拍著講桌狠狠地批評了你，同學們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我發那樣大的脾氣，何況你又是全班學的最好的學生。天知道，我是為了什麽!下課回到房子，我倒在**蒙住被子哭了起來。我明白：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而我也在心靈上殘酷地懲罰了自己。

秋茹，遠處傳來了雄雞的啼叫，月光更明了，可我此刻卻毫無倦意。那次的情景你還記得清楚嗎?反正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感到奇怪的是你竟然沒有哭，低著頭一聲不吭。那天晚上我靠在教室門前的那棵柳樹上，狠狠地撕著樹葉……那年整個暑假，我都不能擺脫一種深深的痛苦，我真想去向你道歉，甚至負荊清罪，但我沒有那樣的勇氣，隻好在心靈上承擔了大山一樣沉重的罪過。就在我難以解脫的時候，我收到了你考上師範大學的信。我捧著你的信，久久地注視著信封上的地址，眼前掠過高聳的樓房，清靜的校園，琳琅滿目的圖書以及你熟悉的身影……我坐在桌前，仿佛在長途跋涉之後卸下了一副重擔，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勞動成果被社會承認的時候，那種喜悅是任何東西都不能代替的。三年來，每當你向我報告優異成績的時候，我就激發起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在課堂上，在教案本和作業本上，我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向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在你信的字裏行間我捕捉到了你那真摯、深沉的感情……在你上大學前兩年中，我很少回家，就是假期，也忙於讀書，到圖書館查資料、整理教學銷案。八O年暑假我為了編寫一本教學參考資料，隻在家住了一天。我太自私了，忘卻了自己應該擔負的責任和義務。漸漸地，我對二女淡漠了，有時甚至多少天都想不到她，不自覺地把她作為一個仆人對待。如果不是去年國慶節我回了一次家，也許我真的會拋棄了二女，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後海終生的錯誤。那次，我剛回家，二女取下我身上的行李，掃去了我身上的塵土，給我端來一盆熱水，又掃炕疊被，換上了一床新被褥，然後又去挑水做飯了。晚飯時，她換上了一件我從來沒見她穿過的紅衫子，頭上戴上了杏黃色的發卡。等弟弟從學校回來後，她打開一包點心放在桌子中間，先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塊。見我吃著，她高興地也拿了一塊吃了起來。吃過晚飯後，她把一切都拾掇完了，便靠在門上靜靜地一動不動地望著我，不安地移動著自己的腳，扯著自己的衣角，我看見，她的手指在微微抖動……屋裏，靜得出奇，我望著她，在油燈的光照下，她是那樣美麗，那樣強烈地吸引善我，我真想撲上去把她抱在懷裏，……可是，就在這時，我想起了你，看見了你的麵容。於是便冷靜了下來，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出了後門。等我回到屋時，她已經不見了!直到深夜，她都沒有回來。弟弟告訴我：二女姐每天都去坡上千活，一晌都不肯歇著。為了維持家裏的生活，為了我能念書，她沒有買過一件衣服，一雙鞋襪。隻買過一瓶山裏姑娘早已普遍使用的雪花膏，還舍不得用。聽到這裏，我的眼睛濕潤了。我隻知道把工資全送進書店，一分錢都沒有給家裏捎過．我深深地內疚了，一種良心的責備在吞噬著我，使我難以安眠。弟弟那天晚上和我睡在一起，他還告訴我：“有天晚上，二女姐突然拿起我的箋和本子，指著自己，把筆塞在我手上。我不懂是什麽意思，她便跑幾裏路翻一道梁到溝裏的小學校尋老師去了。她回來時，我已睡著了，她‘呀’著把我搖醒，抖著手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她的名字，然後又寫下了你的名字。這時，我明白她指自己的意思了。從此，每天晚上，她做完了活，就拿起筆，指著家裏的東西要我教她寫。屋裏寫完了，又寫屋外……我不會教她了，她就去尋老師．半夜回來，還一個勁地寫呀畫呀。有時一邊吃飯，還一邊用木棍在地上畫。就這樣，不到一年，她就學會了許多字。中秋節那天，她高興地從商店買來一斤月餅和一支鋼筆，穿上了幾年前咱媽讓別人在山外給她買的，也就是今天她穿的紅衫子，打開了那瓶雪花膏。晚飯前，她在院子的地上支好小桌，取出一張紙，用筆寫下了八個字：‘今天我二十五歲了’，她把那張紙放在桌子中間，上邊壓著那斤月餅。然後，她等呀，等，還幾次跑下去接你，可是一直到深夜，你都沒有回來。她摟著月餅，望著月亮哭了，一直到天明……”弟弟說著大聲哭了。“從那年咱媽死後．我從來沒見二女姐哭過。今天晚上那斤點心，就是中秋節她過生日那天買回來的呀!”弟弟猛地掀開被子，點著油燈．打開箱子，從裏邊捧出一個包袱．哽咽著說：“這是二女姐給你做的，五月五吃粽子那天，她給你寄了兩雙鞋，一天沒有幹活．給你寫了一封信夾在包裏呢。”我顫抖著打開包袱，一共是十二雙鞋，每雙底子上都納著一朵愧花。你知道嗎?秋茹，槐花是我們山溝裏象征男女愛情的信物啊!我想起那天收到別人捎來一包東西，而我當時還在看你的來信，連解都沒解就塞在了床下。以後竟把它忘了!我怎能料到，那裏邊竟會有一封奇異珍貴的情書呢?她那樣廢寢忘食地學寫字，原來是為了給我寫信呀!我渾身戰抖。想著晚飯後二女臨走時的那種神情與目光，想著我那種淡漠的表示，揪著胸口大聲地哭了，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我仿佛不能自持，摟著弟弟，弟弟也抱著我，淚水浸濕了被麵……寫到這裏，-我的淚水又下來了。我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可此刻卻不能控製自己。我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深刻地認識過人生，認識過人的內心世界。雨果曾經說過：比大海還要浩瀚的是蔚藍的天空，比天空還要浩瀚的是人的內心世界。那天晚上，我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夜已四更了，油燈還亮著；弟弟入睡了，我還在屋裏踱步。突然，我聽見窗外有響聲，我打開門，原來是她——二女，正貼著窗戶紙朝裏望著……我瘋一般地撲了過去，緊緊地把她拖在懷裏。她在我的懷裏哆嗦著，我們的淚水滾在了一起，流進了心裏……當又一年金色的秋天到來的時候，我收到了你那長達八頁的信，看到你對我的表白，心像要從胸口蹦出來。我倒在**，把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無比激動，又無比空虛，因為這畢竟是過去曾經熱烈向往過的東西啊!多少個深夜，我漫步在幽靜的校園，讓大自然來洗滌我這混濁的思想。三個月過去了，今晚，我又一次漫步在你們教室門前的柳樹下，月光似白銀一樣透過柳枝撒滿了地，我抬頭望月，渾圓不見一絲缺口。哦，我猛然想起，今天又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是二女二十六歲的生日了。我又沒有回家，二女這時一定又在月光下深情地等候我呢。月光下，她又該手捧月餅流淚了，我的眼不禁又濕潤了，心頭似刀剜一般的痛。我對不起二女，對不起她那真誠、勇敢、純潔的愛。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換來了我的今天，才能使我為這個社會做出一點貢獻。她愛我，愛生活，而且勇敢地為之獻身，這種對愛的忠貞信念和執著追求，這種把真與善融在一顆美好的心靈之中的完美結合。是多麽難得和可貴。能得到她的愛，我覺得榮幸、自豪。我又一次抬起頭來，望著那皎潔無暇的月亮，心像裏打開了一扇窗戶，頓時明亮了許多。以前我沒有愛過二女，使我和她都失卻了青春的愛，我慚愧，我痛心!這裏，我真想張開翅膀飛回二女的懷抱。和她歡聚在這中秋之夜，觀賞這中秋之月啊!哦，中秋的月，真誠地感謝你，你使我覺醒，使我這隻在愛的海洋裏漂泊的航船終於抵岸了。

秋茹，看到這裏，你還會責怪我久久不給你回信嗎?過去的一切已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了珍貴的回憶，而這種回憶將永遠激發我們熱愛生活，呼喚我們追求未來，我們還有什麽不滿足呢?寫到這裏，遠處又一次傳來了雄雞的啼叫，窗外的月光早已隱退了，那棵粗壯的柳樹，隻能看見她那莊嚴的濃重的黑影。透過柳樹的枝幹，我看見，東方正抹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哦，天一亮，我就要動身回到我們山溝去了，回到二女的身邊了。我們那兒辦起了一所中學，縣教育局已經批評了我的請調申請。聽說，學校為了歡迎我回去，還組織了一場文藝晚會呢。想到山溝裏那些孩子們，想到那兒有我的事業，有我的愛情，我真是歸心似箭了!你以前總瞧不起街頭上纏頭裹腿的山裏人，說山溝隻能窒息人對於美好理想的追求，那是你沒有真正理解他們，要是你親自去看看那兒的山，那兒的水，那兒的人，際一定會深深地喜歡那兒的。你有時間來嗎?現在，正是果子成熟的時候，還有，你喜歡紅色，楓葉也就要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