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人生的彼岸

範萍

夜怎麽這麽長?今晚還會下雨嗎?外邊怎麽起風了?過去,我總以為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可這幾天,一個個回憶的鏡頭卻讓人回味不絕,難道這就是幸福的回憶嗎?“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這是我對克雲的最後一句話。既然是夢,還有什麽留戀的必要呢?

安文晚飯後又來了,又是問我什麽時候去領結婚證。對於我的變化,他絲毫也沒有覺察。也難怪,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加班寫那篇論文。他真聰明,在醫學院上學時就初出茅廬,難怪有那麽多的女同學追求他,情意纏綿的信一封接一封,而他卻偏偏……可我並沒有給他寫信啊?那天,對了,是國慶節,禮堂裏正在舉行聯歡晚會。我一個人躲在教室裏讀著克雲的來信。和克雲的愛情,由於地位的差異和空間的隔離,我正處於萬分苦惱之中。這時,安文來了。

“範萍,你的信。”他笑著把信藏在背後。

我慌亂地收拾了克雲的信,站起身來,“哦,哪兒的?”

“黃家村小學。”他遞過信,還是那麽神秘地一笑。

.哦,又是克雲的信!昨天來了一封,今天又……我遲疑著注視著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天!誰知道他又會怎麽罵我?

“誰的信?可以看嗎?”安文停了一下,又說;“要是戀愛信,那就不看了。”

“誰說是那樣的信?”我的臉頰燒疼了,兩年多了,我什麽都告訴了他,唯有和克雲……我像一個小偷偷了東西被人捉住一樣,極力辯解著,“不信,你看……”我以為這樣一說.安文肯定不會看了。誰知,他卻一把搶過信,撕了開來。

他看著信,臉上有點奇怪。“你怎麽能幾個月不給人家寫回信呢?”他仿佛責備著我。

我低下了頭,“寫什麽呀,我總是和他沒話說。”我訴說了和克雲的往事……“你太幼稚了,太幼稚了l紮根農村一輩子!多麽動聽的口號!唉,**,毀了多少青年的青春!這不僅是耽誤了你,也耽誤了人家克雲。當然,”他沉吟了一會,“感情這東西有時就使人著魔,然而際上大學之後,就應該毅然和他一刀兩斷!結婚?哼,你想過嗎?將來際們分居兩地,工作上、事業上的互相幫助不說,生活上怎麽處理呢?家務、農、活,這些你能擔負起來嗎?你怎麽能安心研究醫學,怎麽能實現你的理想呢?”

我心底豁然一亮,多少天來凝結在心田的疑團被解開了。“是的,我真傻,真的!如果不是你,我將走到多麽庸給、可怕的路上呀!”望著安文,我的麵前仿佛亮起了一盞指路明燈。

哦,外麵一定下雨了,聽聲音還不小呢。克雲病房裏那扇窗子不知關上了沒有?克雲像是不喜歡關窗,可是還有其他病人呀。我去了三次,都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去幹什麽呢?讓他把窗子關上?還是告訴他得了不治之症?安文像是很有把握,說等一個階段,他的身體恢複了,就動手術。能成功嗎?明天,明天一定去見他。一個病人,需要的是精神的安慰……克雲

她來了,拎著淺藍色的提兜,還是過去那種樣子,不過皮膚白了些,神情不怎麽自然。

我閉上了眼。

“克雲。”仿佛是從微微顫動的嘴唇裏掏出來的兩個字。

來幹什麽呢?我沒有睜眼,思緒卻在劇烈翻騰,是懷舊?還是同情、安慰?住進醫院,同情和安慰太多了。那些悲淒的目光,總讓人想到一種不幸和災難。

“克雲,我來了。”又是輕輕的一聲。

我沒有睜眼,我害怕看見她那雙同樣是悲淒的眼睛。哦,那美麗的睫毛,那動人的眼神,不要讓它染上悲哀的色彩。我和她,既然失去了愛情,那麽就讓美好的回憶再把我們聯係在一起吧。

“過去的事……”她似乎想說什麽,可又說不出來。我側了一下身子,打斷了她的話,“過去了的,談它做什麽呢?”

一陣沉默。我抬了一下眼皮,她還是那樣低著頭站著。“坐吧。”我睜開了眼睛,望著白色的天花板。

她並沒有坐,稍稍抬了一下頭,看見了我枕頭邊放著的小說稿,“你,在寫……”

怎麽回答她呢?我理解她的驚訝,其實我倒覺得死亡離我十分遙遠。“沒有寫什麽,”我咳嗽著,“寫我的過去……”

“……過去?”她喃喃著,小心地問:“不會……寫我吧?”

我笑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理解她為什麽一提到過去就那樣戰戰兢兢。

張老頭放療回來了,躺到了病**。範萍站了一會,從提兜裏掏出一包東西,放在我的床頭,“我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陷入了深思。看樣子她不像過去那樣堅強了,樣子有點可憐。在她身上,好像失去了什麽東西:那對生活的渴望和熱情?那快樂的歌聲和笑容?

早上起來有些發燒,現在好些了。

範萍

真沒有想到:這幾天去看了兩次克雲,竟惹惱了安文。中午,我從克雲的病房出來,剛好碰見安文,他斜著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了。

晚飯後,安文來到我房子,還沒坐下.劈頭就一句:“池,是不是那個朱克雲?”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做賊心虛,連名字都改了……怎麽。範大小姐,不要藕斷絲連喲!”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你想和他……”

“我和他怎麽了?”我不能容忍他這種居高臨下的談話!“我隻是想去看看他。”我迷惘起來,安文平時不是口口聲聲宣稱自己是百分之百的“人道主義戰士”麽,今天怎麽?難道人道主義隻是醫生的一種偽善的麵孔嗎?

“看他?”安文呼地站起來,冷笑了一聲,“我看你是舊病複發!從今以後,再不許去看他!”

“你——”我顫抖著,“你不要欺負人!”

“誰欺負人?”安文敲著桌子,“我這洋盡心地研究他的病情,難道是欺負他?萍,你好好想想。你再這樣。我拒絕給他治病!要知道,他的病按照慣例,是不在醫治的範圍之中的!”

“啊——”我瞧著安文的麵孔,麵前突然一片漆黑。我象是第一次認識了他,發現了他的心靈世界。我望著窗外,一片烏雲遮住了陽光,一種深深的空虛和失望爬上我的心頭。“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突然。安文走到我跟前,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接著輕輕地抱住了我。

我用力掙脫了出來。

“萍,你難道不理解我嗎?我是為你好呀!”安文的聲音那麽甜蜜,和剛才判若兩人。“我們做醫生的,對待任何人,隻能從醫學上的人道主義出發,而絕不能有任何個人的感情……”

“那……你為什麽對他和別的病人不一樣?這算不算個人的感情呢?”我“將”了他一“軍”。

“那是他的病和我的研究正好吻合。這大概一半是人道主義,一半是為了我的研究。等我研究有了成果,萍,我就可以展翅飛翔了。在事業上,我們將是中國的居裏夫婦。我們要為天下那千千萬萬的病人鋪平幸福的道路……”

在一陣劇烈的心跳之後,我昏倒了。如果說,安文這番話表白了一顆“崇高”的心靈,那麽,五年來安文的一切都被這顆心靈映襯得黯淡無光了。可悲的五年,在那朝夕相處的日子裏,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安文這樣清楚明白的表白對我的愛,表白他的心靈,這一切,仿佛使我失去了一根支撐精神和肉體的柱子,我倒在**……當我醒來的時候,感到身上冷冰冰的,一陣急促的喘氣聲在我的耳畔流過。我睜開眼,原來是他,還緊緊地抱著我,親著我的臉,那雙肮髒的手……可鄙的東西!我跳起來,拿起了桌上的水杯,狠狠地朝他砸了過去!

他驚恐地退出了房門。我猛撲過去關住房門,淚水滴濕了門栓。

就是這麽一瞬問,我聽到外邊的天地似乎在“轟隆”一聲中倒塌了!

克雲

不知怎麽,範萍三天沒有來看我了,真有些怪,我倒希望她的到來。隻有見到她,我才清楚我還活在這個世界。是懷舊嗎?見鬼!開頭那幾天,盡管我對她采取了不熱不冷的態度,但她卻不理會,每天來兩次,而且常常帶著香蕉,隻是默默地坐一會兒,不知她有什麽難言之處,那神態還是那麽可憐。我多次想問她的一切,可是又怕她說出來。那天,她一定要看我在寫什麽,我想:給她看吧,反正又沒有寫她。她看了一頁,“你在寫小說?”我點了點頭,她的臉色陡然變了。這有什麽可奇怪的?生活屬於我的時間大概不會太久了,這我知道,盡管安醫生很有倌心,但我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二十八年了,生活給予我的太多了,而我剛走上工作崗位,就躺在病**,我給予生活的太少了,像是欠了一筆債似的。與其在痛苦中等待死亡,不如用歡樂來驅散痛苦、把我過去的一切,把我對這個社會的認識寫出來,給與我有著同樣經曆的人們一點啟示,這就夠了。我並不多奢望什麽,隻希望能多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把心中的一切都寫出來。

這幾天我總想出去見見陽光,房子裏的陽光是非常有限的,它隻在正午才射進來,我老想活動,安醫生說得多好,“生命在於運動。”這幾天天老是陰著,等天晴了到田野裏看看麥子,看看小鳥,看看色彩……麥子也許快要出穗了。楊群和燕燕昨天來了,說同學們太想我了。實在的,我也想他們,過些日子,我要回去看看他們。教改試驗剛有了一些進展,我就逃避了,我對不起我的學生們。從他們身上,我才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價值。

對了,如果寫作文,就給他們出“生命和春天”這個題目,我有好多話要對他們說呀。調皮搗蛋的小金不愛寫作文,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啟發他寫好這篇作文。

好了,《他從遠方來》這篇小說有結尾了。真糟糕,坐在病**寫東西真不是個勁兒,字老是歪歪扭扭的。

範 萍

說起來真無人相信,做醫生的得病反倒難好。整整躺了兩天,才去上班了。陳主任說假是安文請的,說我患了重感冒。這兩天。安文一下班就來我房子,道歉、賠理,請求原諒,還給我端來了飯,可我一口都沒吃,甚至不願看他,但他並不惱火,還說病好了,允許我去看克雲。聽那口氣,好像我是他的孩子,一切都要他批準才行。昨天,他買了一斤雞蛋糕和幾斤蘋果,要和我一塊去看克雲。我拒絕了,我不願讓克雲看見我和他在一起。他說要親自送去,我說你送吧,但請你不要在他麵前提我的名字。他猶豫了一會走了。他真的會去嗎?會在克雲麵前說到我嗎?

昨天晚上,我去看克雲,走到他門口,又沒有進去,克雲的咳嗽一聲連著一聲,嚇死人了!我從門縫看去,他還在埋頭寫,嘴裏塞著半個手絹,我知道,他是怕影響張老頭的休息。他寫一陣,從口裏取出手絹歌一會。我真想進去讓他別寫了,可是不敢進去,那種冷漠的限光,我受不了!他難道知道我的過去嗎?他會原諒我嗎?瞧,他又在咳嗽,捂著胸口,一下,兩下……十下,該死,護士到什麽地方去了?為什麽不阻止他寫呢?聽營芳說,那次她去攔他,要沒收他的鋼筆和稿紙,他說:“護士同誌,您如果這樣,我晚上會失眠的.也許立刻就會死去,求您盡一點人道主義精神,給我這個權利吧。我這是在配合醫生進行精神治療……”曹芳聽到這兒,鼻子酸了,麵對這樣的病人,還有什麽理由去扼殺他的一點自由,用那些僵死的教條、戒規去約束他呢?人,都是有人性的。

在門口站了有二十分鍾,如果不是曹芳發現我,我真不忍心走開,讓我聽聽他的咳嗽聲吧,那聲音是那樣痛苦,卻又那麽親切,就像回到了在農村插隊那時……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夜晚,克雲突然被穿著白大褂的護士抬上了平板車,送進了太平間。我叫著克雲的名字,大喊“救命,救命!”誰知。那太平間一眨眼就不見了。隻見四下裏滿是水,從哪兒不知又漂來一口棺材,到我腳下停住了。我揭開棺材蓋,嚇我一跳,原來是克雲,眼睜得大大的向我微笑。我想跑,但水絆著,跑不動。忽然克雲又閉上了眼睛,說:“萍,我去了,祝您幸福!”我大聲哭著,跳進棺材,和克雲一塊漂走了……天空一個霹靂,棺材碎了,克雲不見了,隻見那邊岸上,站著一個人,背朝著我。“克雲,克雲!”我撲過去,到了岸邊。那人回過頭來,卻是安文。我驚呆了,抬起雙臂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枕巾濕了一大片,月光已經爬上桌子上那隻淡紅色的台燈罩上,哦,天晴了!

今晚還會做那樣的夢嗎?怕死人了。報應,沒做好事的人都有報應,可我並沒有做什麽壞事呀?

克雲

安醫生昨天送來一斤雞蛋糕和幾斤蘋果,說是範萍病了,讓他送來的。我不知道該收還是不該收。我真後悔住到這個醫院了,冤家路窄,可我和範萍難道是冤家嗎?真叫人哭笑不得。她過去一直送的是香蕉,我不喜歡吃甜東西,她也是知道的。

安醫生也真怪,說到範萍時,流露著喜悅的神色,左一個“範萍讓我”右一個“範萍和我”。噢,對了,他這麽年輕,會不會……沒錯,一點沒錯,他倆……我的心頭忽然掠過一陣深深的不快,但緊接著便為範萍高興。他比我強多了,漂亮,又有學問,聽說正在寫書呢。而且,他的脾氣也好,對病人那樣溫和,範萍會得到幸福的,她真有眼力。我為範萍放心了,其實,用得著我為她操心嗎?

今天晴了,中午出去曬了曬太陽,覺得精神很好。我還試著在地上跳了幾下,跳起有半尺高,要放在過去,準能跳兩尺多高。這樣一個精精神神的人,怎麽老是想著死呢?不,我的生命剛剛開始,不會這麽迅速地到了終點。昨天抄完了《他從遠方來》,讓曹芳寄走了,這個護士,還算有點人情。那個胖臉的,好像我一動彈就會化了一般。這幾天一做夢就是那些學生,一會兒哭,一會兒鬧。小金,這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總不知道理發洗頭,這些天頭發怕要長到尺五長了;燕燕的那支鋼筆,不知找到了沒有?也怪自己粗心,來醫院前應該替她買一支;還有東東,語文書上老是畫著描呀、狗呀的,這孩子怕是想做畫家,其實他畫得有些門兒,不應該打擊、挫傷他的興趣……哎呀,這麽多的事情,怎麽老是纏著自己,過幾天和醫生說說,讓我出院算了,不受這份洋罪了!

範萍

他真卑鄙,果然以我的名義給克雲送去了那些東西。哼,這不是侵犯人權嗎?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午飯後,陪克雲去野外散了一會步。太陽真好,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有的田裏麥子已經長出了穗子,在那個長著一棵柳樹的井台邊,我們坐了下來。我猶豫了好一會,終於把過去的一切都對他講了。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責罵我,也沒有責罵安文,隻是臉上一陣發白,望著一隻歡叫著的小鳥在天空飛來飛去。他過去那樣容易激動,現在竟大大地變了。過了很長時間,他講起了他們的學校,他的學生。那些孩子們也真太可愛了,怪不得他是那樣地思戀著他們。他讓我問問醫院,問問醫生,他什麽時候能出院?看來他在這兒住不下去了,可是他的病情……我答應了他。回來走到醫院牆外,他又讓我給他教新廣播操。做的那樣認真,頭上都冒了汗水。想著晚上池咳嗽的情景,我流了淚。

克雲

我真害怕看見她那雙眼睛,好像我是個剛懂事的小孩。其實,應該受到安慰的應該是她自己,可我什麽也沒有說,我不會用語言安慰別人。她在講自己過去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麵了。過去了的,都是一場夢,但願她用那句話去安慰自己。我萬萬不會想到,她會那樣幼稚,那樣輕信一個人。可我,不是也犯過類似的錯誤嗎?

下午睡了一覺,竟然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出院了,那些孩子們,小金、燕燕、東東都來接我,我高興地一個一個地摸著他們的頭。範萍來送我,說我的病診斷錯了,哦,原來是一個誤會。我告別了範萍,她哭著,孩子們都拍著手笑她:“阿姨哭了,哭了!”一陣風吹來,範萍忽然飄飄搖搖地駕著風上天了。一會,她又喊著我的名字,把孩子們都帶上天去了,我縱身去搶孩子們,卻重重地跌了下來……醒來後,我笑了,什麽亂七八糟的!

張老頭又打開呼嚕了,這人真怪,見到範萍來,就借故出去,好像我們在談戀愛。

範萍

天哪!克雲的病已經到了後期。今天上午醫生在一起會診,確定他的病已經再無辦法了,安文提出叫克雲出院。他是克雲的主治大夫,因此他的意見得到了多數醫生的同意。兩個星期前,他還對我說克雲如果能住半年,他的研究就可以取得成效,並說第二個方案已經想出來了。現在,他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決心,難道就僅僅因為克雲是我過去的朋友.我又經常去看他的緣故嗎?在大家意見就要取得一致的時候.我站起來,不知是由於衝動,還是憤怒,我渾身顫抖著。“求求大家不要讓他出院。他的病希望大家再想想辦法。”也許是我從來沒有在這種場合說過括,我站起的時候,會診室內靜悄悄的。我的話說完了,大家都愣住了,驚訝地望著我……我慌亂的坐下的時候,朝安文瞥了一眼,他的臉上露出慍怒的神色,眼光可怕地射向我……過了兩三分鍾,他說話了,“範萍同誌,你是助理醫生,對於朱平的病,你有什麽治療方案,可以拿出來,讓大家討論討論嘛。”“我——”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扭頭踉踉蹌蹌跑出了會診室。

中午吃飯的時候,邢大姐告訴我,由於我的突然離去,會診會不歡而散了,不過,大多數醫生是同意讓姓朱的病人出院的,而且宣布明天上午繼續會診。“你要冷靜啊,”邢大姐說:“你的神色有些不對頭,是不是你和安文……”她沒有說下去,帶著疑慮走了。

下午下班後,我顧不得吃飯,就去看克雲。走到病房門前,聽到他的咳嗽聲,我又停住了。此刻,我是多麽害怕看見他呀!那咳嗽聲一陣陣撕扯著我的心。當又一陣咳嗽聲響起時,我再也忍不住了,一進門,便呆住了,他的床前有一攤血!而他,還是那樣半躺著,用筆在寫……“克雲——”我大叫一聲跑了過去。“怎麽了?”克雲停下筆,抬起頭,驚疑地問。我這才發覺了自己的唐突,忽然瞼燒起來,尷尬了,“你吐……”他微微一笑,“今天才有,不要緊的。我出院的事,你和醫生談了嗎?我多麽想快一點出去呀!”他望著窗外,“昨天,賈校長來看我了,說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學校裏老師緊,我的課是幾個老師換著上.夠累的了。我心裏真過意不去。範萍,”他回過頭來,“你,怎麽了?”這時,我的淚水已像泉水般地湧了出來。他,是多麽值得可愛的人啊!而我……我望著他,心裏產生了一個念頭: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即使生活上一天,甚至一個小時,都是幸福的。我真想乞求他能夠饒恕我的過去。“克雲,我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我嗎?”“別說了,萍。”他的眼睛裏突然射出一種異樣的感情,我沒有回避他的眼光。“說起過去,我應該感謝你,萍,是你……”“克雲。”他的話沒有說完,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胸中激**著的感情的潮水;撲在他的肩上,把瞼緊貼在他那散亂的頭發上……我感覺到,他在劇烈的顫抖著。突然,他推開我,“萍,範萍,我們的過去和今天,都使我感到幸福,我不知怎樣感謝你。夠了……去追求真正屬於你的東西吧。你知道……”他又望著窗外,臉上恢複了平靜的神情,“我的病……”“不要說了,克雲,除了你,我……”“你錯了。”他並沒有回過頭來,“我沒有權利。那樣,我會更加痛苦的。”“為什麽?”我不解地問。“我的良心……”他再也沒有說下去,我真想倒在他的懷裏讓他撫摸我,可是他回過頭來,堅決地說:“你如果不肯聽我的話,那麽,請你永遠不要到我這兒來!”我呆住了,望著他那嚴厲的表情,再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張老頭回來了。我噙著淚水,離開了他的病房。

晚上,我去找內科陳主任和崔院長。陳主任到市衛生廳開會去了,崔院長聽我訴說了克雲的病情後,說道:“晤,那個病例,安文好像跟我談過,醫院大力支持。不過,範萍同誌,還是要相信科學的……好吧,我找安文談談。”

談談?會有效果嗎?我真想和崔院長談談安文的一切,可是那樣妥當嗎?如果能給克雲換一個主治醫生,那該多好啊!然而,這可能嗎?後天,等陳主任回來了,再去找找他。

唉,我也是個醫生呀!我為什麽就不能治他的病呢?望著那半圓的月亮,它也像在譏笑我。我慚愧地想哭。

克雲

我預想中的事情果然發生了。自從那天她訴說了自己的一切之後,我就感覺到常常有兩隻明亮的眼睛在注視著我。我的心頭雖然多次湧起過去的情景,陷入一種幸福之中,有時她微微地一笑,就會勾起我的感情,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搔動我的整個身心,但我忍耐住了。每當我不能控製自己的時候,我就命令自己:你在出賣自己的靈魂,在褻瀆一種偉大的友誼!你必須明白自己隨時可能到來的那麽一天,你不能再讓任何人負擔你感情上的債務。因此,我冷淡她,故意使她傷心。可是,我越是這樣,她越是親近我。下午,她的感情終於爆發了,該死的我,那時卻怎麽不清醒了呢?當我感覺到她的心跳時,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剩下的時間大概不會很久了,就讓我盡情地體驗一下愛的幸福吧……可是,正當我伸出手摟抱她時,我的大腦裏響起了威嚴的兩個字:可恥!我縮回手,推開了她。麵對她的真誠和坦白,我感到無地自容,也深深地為自己自私、卑鄙的想法而內疚,我還有什麽權利奪取她的幸福,讓她跟我一起度完屬於我的最後一點時光呢?夠了,我得到了一種真正無私的感情,還有什麽不滿足呢?青春是屬於她的,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知道,她還會來的,但無論如何,我要說服她。怎樣說服呢?……對了,就這樣,隻有這樣了。那裏,也正需要我呢。

範萍

萬萬沒有想到:克雲上午就出院了。今天,我去市衛生廳參加了一個大會.在那兒見了陳主任,他答應讓克雲繼續住院治療,並且說,會議延長一天,明天才能結束。回來後,我去克雲的病房,剛進住院大樓,碰見了安文。他告訴我:克雲已經出院了。什麽?!我腦子頓時爆炸了一般,急忙朝病房跑去,推開門,床鋪是空的,他,真的走了!張老頭告訴我:是安醫生通知他出院的,並代他辦了出院手續,把克雲送出了病房。“克雲一聽叫他出院,高興極了,也不要人接就走了。他讓我代他向你問候,表示感謝。還說以後會來看你的。他真是個怪人!”張老頭歎息著。他還說了些什麽,我再也沒有聽進去。我跑出住院大樓,趕到安文的宿舍,他正躺在沙發上抽煙。“你,”我指著他質問:“誰讓克雲出院的?”“誰?”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昨天下午會診會議決定的。”“哦?為什麽不通知我參加?”“你——”他笑了笑,“昨天下午的會助理醫生都沒有參加。怎麽?”他站起來,“還舍不得拋棄你那愚蠢的想法嗎?哼!想不到,一個快死的人,還值得你那樣地留戀?人生哪,真是千奇百怪!”說完,他背轉過身子,慢慢地吐著煙圈。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了安文的房間,也不知道是什麽念頭驅使我乘上了這趟列車。田野的景色多麽迷人啊!微風陣陣,吹拂著我的頭和臉,我渾身輕鬆了許多,多少天來的煩惱、憂慮、痛苦、憤恨一下子**然無跡了。那邊,在太陽快要升起的地方,已經出現了彩霞,一道淺紅色的彩虹正在逐漸伸長,又是一個晴朗的天!列車在吼叫,我仿佛聽見那是一聲雄渾的召喚,那是誰的,他的嗎?我的心砰然跳動了……哦,麥穗都已出齊了,迎麵吹來的風好像帶著一股甜香,我閉上了眼睛……片刻,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不遠處有一座橋,我立刻激動起來,再朝前,那有一片樹的地方,一定是他們學校了!“嗚——”列車在一陣長吼聲中,終於減慢了車速,駛上了那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