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高家黃酒

這地方離古都長安約一百華裏,起了個怪名叫大堰口,很有點水天茫茫的景致。其實,這地方既不靠海,也不臨江,隻是水位極淺,半天便挖個井兒,一彎腰就撈得一桶水。由於水位淺,這地方便多種水稻,夏天插的秧,秋天的陽光下便是一片浩**的金黃,不時從稻叢中飛出啾啾亂叫的野雞野鳥兒。冬天下雪的時候,由於這裏緊靠終南秦嶺,因此雪也就下得多,積得厚,把個小小的村落襯托得孤孤零零,風一吹便會飄了似的。

這兒的人愛喝黃酒。跟喝水似的。黃酒的原料是元米。大堰口不乏,再加上一點料,熱地方一捂,一個星期便是清涼可口的黃酒。不過,逢年過節招待客人幾乎沒有一家喝的不是村西口的高家黃酒。雖說也足黃酒配料釀成,可不知道人家給裏邊還放啥料來,一股香噴噴的特別味兒。酒未沾唇便覺五髒清新,六腑滋潤,可謂三月不知肉香。好多人都去打聽,但無論是誰,高老漢隻是閉口不淡,逼得緊了,他便不緊不慢地說一句:“祖上的規矩,家傳的秘訣。”人們也隻好死了心。然而,失望是失望,大堰口的人們仍然樂於為高家黃酒傳名。

高家黃酒的主人名祟德,六十歲出頭,一副高大的身坯,性格也同名兒一樣,終日沉默寡言,為人和善。他養了一兒一女,女兒早已出嫁;兒子極沒出息,早些年愛玩彈弓,養狗養鴿,三天兩後晌又失了興趣。後來娶了媳婦,又迷上了賭博,一上麻將桌,便三魂不知所幾,贏了發酒瘋,輸了也發瘋酒。不過,他從來不喝父親的黃酒,嫌那刺激性不夠,軟綿綿的,專買那度數高的白酒,一喝就是半瓶子,他娶的那個媳婦,也是個“甩手掌櫃”啥事不管,啥心不操,養了一對雙胞胎,倒還機靈。媳婦一天到晚吊著肥大的**追雙胞胎玩,“親兒”“寶貝”“心肝”地叫個不夠,親個沒完。一家老小沒人對高老漢的黃酒手藝感興趣。有些年頭,高老漢還為兒子媳婦生過氣,後來想開了索性不管了,一天悶者頭經營自己的黃酒。

高老漢從父親手裏繼承了祖傳的黃酒手藝,三十年苦心經營,從未間斷。“文革”那些年頭不能賣錢贏利,除了自己和親朋好友,全送了做人情。他經營的原則是三二二不變,即酒要釀夠三個月,二元錢的價錢,一個人一次最多隻能買二斤,任你天王老子來,不過三月的酒不賣,再多的錢也不多給你賣一兩。這樣,免不了得罪一些人,但時間一長,倒也為高老漢的那股執拗勁兒感動。

高家黃酒用的是本村產的元米。大堰口是產稻之鄉,產的稻子清亮亮的,像擦了油一般,吃著又極可口,一年四季,不問斷地有人騎著自行車帶著麵粉來換米,開頭一斤麵一斤米,後來麵給米找差價。由二分漲到五分,又漲到八分。盡管如此,換的人仍然絡繹不絕,甚至連西安那邊的大荔、蒲城一帶都有人來,不過那都是開著汽車。高老漢每年都要從本村人手裏買幾百斤元米。米價越漲越高,高老漢也從不因為人情少付人家一分錢。雖然本越攤越大,但高老漢的黃酒卻一分錢不漲,“務莊稼憑的是力氣,做生意靠的是名聲。”有人勸他不要太死心眼,世事明擺著嗎,物價上漲,工資上漲,黃酒提價理所應當;他的兒子幹脆罵他老糊塗。然而,際不管說啥,他總是那兩句話。

高老漢每個月開一口缸,每次賣一百二十斤,放在過去,一百二十斤能賣十天半月,如今不行了,缸一揭蓋,常常是一哄而搶,也不知是誰先知先覺。這洋一來,人們就為了買.酒吵架,弄得很不好看。有人就勸高老漢多做些酒,人少不夠可以雇人,如怕秘訣失傳,關鍵之處不讓他插手就行了,有人說三月太長,一月足可以了,還有人說不如抬高價錢,買的人自然會少。眾說紛紜,然而,對這些建議,高老漢隻是點頭,卻不實施,照舊三二二原則不變。這樣,高家黃酒簡直成了稀世之寶。試想,一月開一口缸,一缸隻有一百二十斤,而愛喝高家黃酒的豈止百人千人?

高老漢年齡慢慢大了,手腳一天天笨了起來。想著高家黃酒後繼乏人,老人不禁心思憂鬱,一天天地寂寞,一天天地消瘦。兒子媳婦哪能理解他的心思,依然該玩就玩,該樂就樂。老人本想和兒子認真地淡一回,將釀酒的手藝傳給兒子,以祖先的遺訓和自己的風燭殘年來感動兒子,但一看見那不爭氣的樣子,又酸了心。

一日,已下任的老村長雲貴來和他閑聊。老村長跟他同齡,當娃娃時就跟他一塊耍。成年後.兩人同時娶了從河南逃難的兩個姑娘。雲貴當了村長後,遇見啥難纏事情,就來跟他坐,一坐就是半夜,有時間了,還幫他做些釀酒的力氣活兒。兩人好是好,可是雲貴從來不問他釀酒配的啥料,都有些啥工序。這就使高老漢對老村長百般信任,打心裏頭感激。

坐了一會兒,老村長看出他的心思,笑著說:“老夥計,再過幾年,怕是再也喝不上高家黃酒了呢。”

高老漢歎了口氣,“兒女不爭氣,有啥法子喲。”

老村長沉默了會,試探地問:“我找看尋一個實誠的娃,把那手藝傳給他,總比帶到棺材裏去強吧。”

高老漢抽著煙袋思忖了半會,終於說:“再沒法子了,不過,如今娃子都精靈的想上天,實誠娃不多喲。”

老村長一笑,“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保險叫你滿意。”

“還有,”老漢又提出了條件,“得尋一個姓高的。”

“你呀,老夥計。”老村長拍拍他的身子,“還是舍不得那個高字喲。”說的高老漢一下子紅了臉。

老村長放出風,不出幾天就有四個姓高的後生讓老村長領著找上了高老漢的門。高老漢默不做聲地打量了他們幾眼,從小房子裏拿出幾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小包,一人一個,吩咐回去用多少米。啥工序,三個月以後驗酒擇人。小夥子們如獲至寶,捧著小包樂滋滋地回去了。

兩個月後,高老漢又出了一缸酒,賣完之後,消消閑閑地歇養了十多日。

又過了十多日,四個小夥子一人提一壺酒來到高老漢家。老漢喚人叫來了老村長。老村長和高老漢一一品嚐了小夥子的酒。然後,高老漢點著了煙袋,慢悠悠地問道:“這酒是用我給你們的料做出來的麽?”

四個小夥子一一點頭稱是。

“我給你們的料,做不出這味道。”高老漢指著其中的三個人說。他又指著其中的三壺酒,不容置疑地說:“這是在我這兒買的。”

那三個小夥子低著頭,紅著臉,灰溜溜地走了。

隻剩下了一個小夥子,叫玉良。長得極憨實。高老漢對他一點頭,眼裏閃過一道驚喜的光,卻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吧,明日再來。”

老村長在一旁呆住了。等玉良走後,他搖了搖高老漢的肩頭:“嘿,老夥計,真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

“這孩兒實誠。”高老漢抽起了他的煙鍋。

三個月之後的一天正午,隨著一陣鞭炮聲,大堰口村東頭便又豎起了一麵小黃三角旗,上書:“高家黃酒,”在風中颯颯作響。人們蜂擁而至,一缸酒霎時賣了個淨光,一嚐其味,嘿,和高老漢的黃酒沒有兩樣。這樣,大堰口樹東村西,便有了兩家高家黃酒,但是,高家黃酒既然出了名,加上人們現在又不在乎幾個錢啦,因之還是遠遠不能滿足需要,有人建議玉良,何不弄大些,或者幹脆辦個黃酒廠。

時勢造英雄。這話不假。其實玉良早就有這個心思,如今農村大小工廠多如牛毛,別人能辦,我何嚐不能辦?於是,他腦子一熱,便在村東靠公路的地方買了一塊地皮,蓋了房,圈了圍牆,又招來四個小夥子,門口掛一牌子:“終南黃酒廠。”

終南黃酒廠不惜重金,在報紙電視上登廣告,雲高家黃酒有“預防百病,延年益壽”之效用,於是先後招來十四個縣市的顧客。不出一年,玉良便騎上了嘉陵摩托.戴上了黑邊眼鏡,西服領帶,呢子大衣,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記者采訪,電台廣播,報紙吹捧,連香港、深圳都來人來電訂貨,一時名聲大噪。名聲越大,生意越是紅火。終南黃酒廠借東風,乘快龍,索性擴大了地盤,蓋起了三層高的辦公僂,門口的牌子也搖身一變,名曰:“終南黃酒公司。”公司在本省重要縣市設點銷售。眨眼問,高家黃酒便有風靡全國之勢。

然而、大堰口附近的人們卻感到終南黃酒公司那裝潢精美的黃酒味道日趨寡淡,比起真正的高家黃酒真是天壤之別。

高老漢卻是日趨衰竭了,每月將那一百二十斤黃酒賣出去,也顯得力不從心。院子裏,堆放著空底的大缸——他再也沒力氣做酒了。這時間,老村長來安慰過幾回,看出高老漢神情呆滯,臉色很不好,心裏頭就很不是滋味。

“這小子,不知搗的啥鬼,半個月的酒就拿出來賣……”高老漢幾乎是泣不成聲。

“都怪我。”老村長不無愧疚地用拳頭砸著自己的頭。

“其實,怪誰呢?誰都不會有個早知道!”高老漢絕望地呐呐了一句:“高家黃酒完了……”

“把世事看淡些……”老村長勸著他。

“酒好做,人難做!”高老漢仿佛沒有聽見老村長說什麽,依舊自言自語地:“世上最難看透的是人心喲……人心!”高老漢痛苦地扭曲了臉,話也說不下去了。

好多天,人們都沒有見高老漢出門兒。按照日子,該到他賣酒的日子了呀。人們都有些惴惴不安。後來,連他的兒子媳婦都著了急的時候,人們也才著急起來,跟著老漢的兒子一塊去找,然而,哪兒都找了,就是不見蹤影。

最後,還是老村長找見了。在最後那口釀得香噴噴的黃酒缸裏,老漢安詳地蜷縮在其中,臉孔被酒泡得清亮亮的。老村長噙著淚,輕輕地合上了老漢那不肯閉上的眼皮兒。

高老漢死了,在他親手釀就的黃酒裏尋到了最後的歸宿。

他的兒子和媳婦依然一個吊兒郎當,叼著粗壯的黑雪茄泡在賭場裏,聽說他老子給他留下了幾千塊錢的存折呢;另一個依然吊著肥胖的**給兩個兒子喂奶,“親兒”,“寶貝”,“心肝”地叫著。人們掐指一算,喲,那兩個孩兒都五歲了!

冬去春來,終南黃酒公司的生意越做越紅火,成為關中中部令人羨慕的獨樹一幟的企業。那個叫玉良的總經理,聽說如今經常是飛機來,飛機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