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索玉華如願以償和王江結合惹得王江媽不高興。她嫌玉華是二婚而且比王江大。王江的父親聽後沉默著抽他的旱煙鍋,抽的是煙筋,嗆得直咳嗽。臘臘和王江談了幾次,王江跟父親一樣也低頭不語。“這爺倆都是瓷錘。”王江的母親眼淚鼻涕的難過。看無法挽回了,臘臘回過頭做公婆的工作。“女大三,抱金磚。”她用這樣的觀念說服公婆。王江媽無可奈何地說:“尋個洋媳婦,就把咱江娃拴在外頭了。唉唉,野雞光知道到處撲騰,家雞才知道下蛋哩……”

婚禮按農村習俗進行著。首先是請媒發媒。臘臘主張叫村子加強他媽當媒人。加強他媽說媒也算個職業家,整天打聽誰家娃未婚,誰家女子還沒尋下主兒,東說合西串通,一樁婚姻就撮弄成了。婚姻成不成,媒人先吃三四回。媒人跑斷腿,油花花抹滿嘴。加強他媽一聽這事,現成的婚姻當這媒人省跑多少路哩。她高興地合不攏嘴,還是提了一大堆條件。臘臘自然不會全都應允,給她扯了一塊做褲子的布料。

加強他媽挎著禮品上縣發媒。禮是一吊肉,一塊布,標誌著給人家做媳婦有吃有穿,喜慶吉利。發媒是發給女方上一輩人的,索夢國那幾天忙著接待應付地區的農業檢查團。加強他媽去了三回,都見不上人,第四回在離縣城七裏路吳寨尋到了索夢國。一見到索夢國,她抱著小腳就坐在了地上,埋怨道:“王家他親家,你可把我給尋日踏了!再尋不見你,這肉就臭了!”索夢國哭笑不得,打發人用自行車把老婆送回去了。

農曆六月初九是婚期。三六九往上走,在農曆是吉日。王家備了花車(牲口車罩上席棚),淩晨三時去縣上娶親。七娶八送,王家娶親的有王江他大伯、二伯、兩個侄兒、王海、臘臘、加上吆車的一共七個人。六男一女是講究。一行人帶著花被、箱子,還有大肉一吊、全雞一個、黃酒一壺、香燭一捆。花車到縣上天還是黑咕隆咚,到了五魁巷索家門口,索家燈還黑著。娶親人就不高興了,那有娶親來了吃閉門之理?好一會燈亮了門開了,玉華和父親迎一行人進門,仍是睡意朦朧的樣子。一行人雖不高興,但禮節不馬虎,點了香燭,先敬女方袓宗,後下三封書申書是用紅紙糊的大信封,內裝紅紙書柬,意為請女方三代人。其中一封為龍鳳書,給新娘子,內寫下車方向、拜堂時間、新年辰忌及入洞房後的坐向等。玉華拆開一看皺了眉,早知道如此麻煩還不如在縣上結算了。

按照鄉俗,女方家要準備臊子麵讓娶親人吃了才能上路。但索夢國不僅這些,隻是讓煙讓水、又惹王家娶親人不高興,但事已至此無法再說啥,就幹坐著等新娘上路。玉華上了花車,娘家人―個送人也沒有,淩晨時分花車回到袓庵。

大炮三聲響,鞭炮也就跟著響了。早有人準備好了燒紅的鐵鏵,用醋激了,一股酸溜溜的白煙繞車轉了一圈。這叫“打醋炭”。眾人指點王江到花車前施禮,車簾啟開玉華下車進門。大總管天堂老漢朝玉華頭上撒核挑棗,邊撒邊喊:

“一撒草,二撒料,三撒媳婦下了轎;

一撒金,二撒銀,三撒媳婦進了門……”

撤草撒料是舊俗,現在換成了核祧棗。玉華下轎後踩著地上鋪的草席行至堂前拜堂,先拜天地,再拜祖先,後拜王江父母,然後和王江互拜,始進洞房。這一切玉華都是在臘臘的陪伴下完成的。玉華沒陪娘,臘臘就盡了雙重身份。洞房在正屋裏頭的廈子,王江先進去脫鞋上炕“踩四角”。踩完王江用擀麵仗挑開玉華頭上的“蓋頭”,臘獵遞上一碗麵、一碗黃酒,二人象征性地喝了,王江才退出洞房,留新娘子一人坐在炕上。

玉華精疲力盡。娶親過程中她成了木偶,受人操縱和擺布。她的袓宗三代雖然是地道的終南縣人,但一直生活在縣城,又吃著商品糧,對農村的結婚習俗零星的知道些,小時也跟著男孩兒拾喜炮呢,但懂事以後對這類事十分淡漠,待別是父母離婚後本能地對結婚的場麵產生了反感。當王江說要按農村的習俗結婚時,她堅決不同意,後來王江說家裏已經把啥都準備了,她也就默認了。

玉華離婚後,幼兒園的同事們聽說她要和一個“背饃警察”結婚,都不理解,有人甚至給她介紹對象。按說像她這樣在縣城出類拔萃的姑娘要找一個條件相當的小夥並不難,特別是父親東山再起又當了局長。但她心中隻有王江,他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把貞節給了他,把心給了他,唯他不嫁。她那沒有被愛情滿足的心理如火焰一般熾熱,正如古希臘女詩人薩福所慨歎的“欲火中燒,如癡如狂”。比薩福早一百年的同樣是古希臘詩人赫西奧德談到“甜蜜的愛神”時說,愛神使人“征服胸中的心靈,並使所有的人喪失理智”。愛情的魅力在於神秘性和自發性,不顧一切,不計利害。此刻索玉華正是懷著熾烈的愛情默默地忍受這繁多的習俗,而焦急地等待黑暗將至的“洞房花燭夜”。

愛情是什麽?

是充實的惑受和奔放的想彖,

是血肉的剌激和靈魂的爆炸,

是精神的滿足和性欲的饑渴,

是功名的淡泊和金錢的無能,

是離去的煩惱和相聚的歡樂,

是思慮的痛苦和肉體的怏惑,

是厭惡的光明和醉人的黑暗。

接下來的婚宴為“八碗一品”,也叫“一盤端”。全肉菜四碗:條子肉、丸子、排骨、粉蒸肉。四碗兩兩相對,置於桌中,四角掛四碗下菜:白菜、蘿卜、土豆、花生米。上肉三碗:紅肉、白肉、酥肉。中間一品為雜燴,由豬肝、豬肚、豆腐、粉條等組成。玉華和王江被大總管天堂老漢引著逐桌子行禮。先拜“紅葉”(媒人)、後拜老外(音衛)家(母親娘家舅),再拜小衛家(王江舅)、接下來是姑家姨家、四門尊親、八方親明、鄉黨鄰居、廚師執事……玉華鞠躬行禮弄得脖子疼。行禮完畢,天堂老漢吆喝道:

“薄席淡酒待親友,瞎好都是廚師手,袖子挽起盡飽堪,老虎杠子五魁首。操操操,執事上前看酒,新郎新娘敬酒!”

隨之一聲“上來咧”,執事們提著酒壺倒酒,席麵上才動筷端盅,天堂老漢引王江和玉華向賓客一一敬酒,身後跟一人掌著木盤收“拜錢”。

婚宴持續到下午五時,十六道菜一一上盡,末尾是糯米做的甜盤子,取婚姻甜蜜美滿之意。玉華一天滴水未進,隻象征性地嚐了一口臊子麵和黃酒,已是饑腸空肚疲累難支,宴席一畢便爬在了炕上。王江媽一掀門簾便拉瞼走了。新媳婦頭天進門,哪有大白天睡覺之理?

晚上便是鬧洞房了。臘臘擔當了給洞房鋪炕的角色。這個角色由新郎家中身體好兒女多的中年婦女擔當,預示新郎新娘多子多福。民謠道:鋪床鋪床,兒孫滿堂。先生貴子,再生女郎。福貴雙全,永遠吉祥。臘獵邊鋪花褥子邊念民謠。結婚睡褥子,有娃了睡光席,這幾乎成為當地普遍的習慣。娃娃愛尿床,尿在席上熱炕一晾就幹了,因此生娃後的炕席上一片焦黃斑斕。

關中婚禮最**是鬧洞房。新婚伊始每個新媳婦都要過這一關。“新婚三日無大小”,黃昏之後平輩的、晚輩的、同學、鄉黨、朋友紛紛擁入洞房,想出種種遊戲讓新郎新娘當眾表演,以逗笑取樂。這與其說是新郎新娘的喜慶日子,不如說是一切相關人們的共同節日。隻有這種場合人們被壓抑的原始心理才能充分發泄。對主人家來說,不鬧不發,愈鬧愈發,因之一般農家對鬧房時的出格行為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鬧洞房的節目五花八門,隨著時代的變遷,從喝和合茶、打傳堂卦發展到“按電鈴“、“摸虼蚤”、“摘黃爪”……甚至讓新郎當眾吮吸新娘的**,或新郎新娘在眾目睽睽下摟著睡覺。那形式就十分粗俗了。

王江的夥伴們讓他和玉華“開火車”。形式為新郎盤腳坐在炕上,新娘抱住新郎的腰坐在後頭,新郎“嗚嗚”地學火車叫,新娘的腰前後晃動似火車搖動狀。玉華死活不幹,王江的夥伴們便一擁而上死拉活拽把玉華往王江身後拉。忍耐一天的玉華終於控製不了惱怒的情緒,冷著瞼發開了脾氣,把炕上的枕頭朝鬧房的人扔去,誰知他們不僅不惱,反而抱住枕頭呐喊起來:

“新郎抱著新娘,親嘴嘴,吃果果,黑了睡覺捺摞摞,前後搖,上下晃,進洞洞,出槽槽,憋住氣,勁使圓,尻子底下燃燃燃,一年要個胖娃娃,兩年要個乖女子……”

這段方言是當地農民對新婚之夜**的極盡渲染和描述,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新婚夫婦**的啟蒙和技藝的傳授,是在經曆了性經驗後總結出來的。這也是鬧洞房的主題和**。對毫無性經驗的新郎新娘來說,在他們既渴望又懵懂的心理上無疑是一種啟示和鼓劻。但這種粗俗的表達方式卻使玉華無法忍受,她怒不可遏,聲嘶力竭地吼了聲:“滾!都給我滾!”正在興頭上的小夥子們愣住了,他們鬧了多少洞房,新娘子脾氣再壞,也不至於讓他們滾蛋。他們的即興表演正在興頭上,玉華的態度給他們熾熱的情緒潑了一桶涼水。他們也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了,於是齊聲喊道:“走!耍不起了,咱們走!”他們怏怏而去,把尷尬留給了王江和玉華。

王家的人在屋外陪著笑瞼,捧著煙再三挽留,甚至前擁後擋,可無濟於事。鬧洞房最忌諱鬧房人半途散夥,那不僅是對主人的冷落和瞧不起,而且以後永遠可能不登他家的門了。對鄉俗的冒犯褻瀆甚至影響到整個家族的名聲,在村民中處於孤立無援的地位。這一點,王家人不會不懂得。因此當鬧房人散盡庭院冷清下來時,王家人悶著頭呆呆地坐著、站著、蹲著:好一會王江他媽吼了起來:“結婚,結個屁婚,給咱把仇人都結下了!”王江他大把旱煙鍋給地上一摔,手摟著頭給牆上一靠,“咱羞咱先人咧,咱先人在墳裏耍怪呢。”他靠在牆上還是哆嗦,幹脆走到案板前拿起一摞碗一那是預備半夜給鬧房人下臊子麵用的,朝腳地扣去,隨著剌耳的聲響,他衝出了門。王江媽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一看平時三棍打不出一個屁的老漢發了脾氣,也氣得顫抖,把靠牆的一捆韭菜用腳踩得稀巴爛,拐著小腳出門了。王海一看事色不對,朝臘臘暗使了眼色,臘臘便走進洞房對炕上睡著的玉華道:“咱這堡子就是這鄉俗,常言道入鄉隨鄉,瞎好就是這一陣子,尿泡打瞼,也不興躁,發的啥脾氣。這種場合,臉放厚些,心放整頓。西安城牆也幾丈厚呢。你倆睡你倆的覺,該咋還咋,窗子苫嚴門關緊!”說完裝出一副笑瞼掩上了洞房門。

王江的情緒沮喪到了極點,頭一天就弄成這局麵,以後咋有臉進這個村子進這個門?他連枕頭也不枕,蒙頭便睡。玉華渴望的新婚之夜鬧得雞犬不寧,神鬼不安,那被壓抑了一年之久的性欲剛剛複蘇,就被鋪天蓋地的暴風雨澆滅。她狠狠地抓起枕頭朝炕下扔去,也蒙頭而睡。

嶄新的被窩裏玉華淌下了委屈的淚水。新婚之夜,她經曆的兩個新婚之夜遭遇竟如此相似。她覺得自己又墜進了黑暗的深淵,粉身碎骨、魂散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