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索夢國和局上的小譚、縣廣播站站長吉年政和廣播站的一個姑娘一行四人騎自行車到縣西南的萬寨公社查看小麥苗情。

廣播站在縣委大院自成體係,兩層小樓和兩排平房被一個圓形的磚門及圍牆圍著,和大院其它部門隔開。廣播站歸縣委宣傳部,論級別算個副科單位,下管各公社廣播放大站。終南縣的廣播事業是從解放後起步的。五〇年建立無線電收音站,五八年縣廣播站成立,一些公社成立了廣播放大站。到七十年代初,各村都通了廣播,家家戶戶都安了喇叭。縣上、公社的文件、通知往往都是廣播傳到全縣各個角落。

園田化建設經過兩年多的苦戰已呈雛形,主幹路新墊的土還沒有壓實,四個人騎一會推一截。澇河上正在修橋,他們扛著自行車涉水上岸。上岸後穿上鞋,索夢國對吉年政說:“你還記得不,那年我帶了幾個烤紅薯,過了河咱倆一人吃了一個。”吉年政六五年也在農業局,因寫得一手好文章調到廣播站。

“才十來年,咱倆看著都老了。”索夢國感慨道。

那一直沒說話的姑娘在一旁抿嘴笑了。“索局長,你才四十幾歲就老了。”

“四十幾歲還不老?”索夢國笑著,“比起你們來,我倆就是老漢了。五十知天命……”

“宿命論。”那姑娘打斷他的話。

“人事就是天命”。吉年政插話了,“比方說咱四個人同時過這條河,這就是天命安排的”。說完他幽默的一笑。

“這女娃是啥時調到廣播站的?”索夢國問吉年政。一路上,他隻顧著和吉年政說話,根本就沒注意到那姑娘。

“去年冬就來了,怎麽你沒見過?”吉年政說。

“索局長眼中那會有一個小廣播員的地位。”那姑娘笑了笑。

“這姑娘嘴還挺厲害的。”索夢國回頭對吉年政笑著說,又轉回頭問那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王小彤。”那姑娘爽快地說。

“哦,小彤。這名罕很不錯嘛。”索夢國說。

吉年政告訴索夢國小彤原來是萬寨公社的廣播員,是借調到縣廣播站當廣播員的,今年剛二十歲。

四個人說笑著上路了,沿途察看著麥情。冬春幹旱少雨雪,麥子分孽不好,麥苗稀疏顯黃。十點多,他們到達萬寨公社。萬寨靠山,轄區內河流多,沙石地占了一多半,灌溉條件差,隨處可見**的田塊。公社革委會主任靳誌超和農技幹部接待了他們、帶他們到幾個村轉了轉。在黃灘村他們和正在育棉花秧子的群眾交談起來。

“你們隊有多少棉花麵積?”索夢國問一個五十歲的婦女。那婦女回答一百七十畝。索夢國又問收成咋樣,她說,“甭提收成了,去年一畝打了三十幾斤,還不夠化肥錢。咱這兒都是滲水地,棉花又受不得旱,還能有個好收成。”其他幾個社員也圍上來,“你們是縣上的幹部,咋成天瞎指揮。”靳誌超想阻止他們,索夢國說:“我們下來就是搞調查的,有啥話叫他們說完。”幾個社員倒沒話了。索夢國說:“上級給咱縣上分配有計劃指標,這個大家要理解。”那幾個社員說理解咋不理解,就忙開了他們的活兒。索夢國回頭對靳誌超說,你們公社也是實際情況,縣上回去研究一下。“反映多回了,都不頂啥。”靳誌超毫無表情地說。

“還不是害怕丟官。”那五十多歲的婦女頭也不抬地說。“胡扯些啥!”靳誌超變了瞼色。

離開那幾個社員,他們又轉了幾個村子便晌午了,靳誌超想引他們到公社吃飯,王小彤忙說:“到我家去吃。”小彤家在梁家莊,他們也正好在梁家莊村頭。靳誌超哈哈笑了,“你看我把小彤給忘了。好,今個兒就吃小彤她媽做的飯。”

小彤的家是兩間土瓦房,在村子最南頭。

“晌午吃啥呀?”小彤的媽幹瘦精神,說話間已圍上了一塊藍大布圍腰。

“吃攪團吧。”索夢國說。

“給縣上幹部吃攪團,咱還嫌人笑話。”小彤媽說:“吃幹麵。”

“就吃攪團。在縣上老吃不上,還真個想吃呢。”索夢國征求吉年政的意見,“咋樣,想不想吃?”

吉年政幽默地說:“攪團是咱縣的縣粹,聽說皇上都吃了上頓想下頓呢。”

小彤媽還想說啥,小彤攔住了,“媽,索局長愛吃攪團,咱就打攪團。”

母女二人在鍋台前忙開了。大鍋裏添了多半鍋水,灶下火苗呼呼燃著。小彤拉風箱,小彤媽將瓦盆中用涼水包穀麵粉拌的稀麵糊倒進滾開的鍋裏,用勺攪了幾圈,麵糊就稀釋成薄粥狀。小彤再使勁拉風箱,粥燒滾後小彤媽一手抓起包穀粉向鍋中撖,一手拿麵杖不停地攪動,十來分鍾後攪團熟了。小彤停了風箱把火苗壓小,讓攪團在鍋中溫著。

攪團打好了再燒“漿水”。漿水是家家戶戶都要泡製的酸菜,用白菜、芹菜、蘿卜葉等均可泡成。小彤媽燒開了芹菜漿水,舀上半碗湯汁,再舀一大塊攪團放在碗中,湯裏加油潑辣子,紅白分明,似豆腐腦兒,香味四溢。

攪團碗擺了一桌,小彤招呼他們落座。索夢國四下瞅著,問小彤:“咋不見你大?”小彤瞼刷地白了。靳誌超用腳蹭了索夢國一下耳語道”那年修周佛路死了。”索夢國尷尬地吱唔著:“小彤,我……”

小彤忍著淚說:“索局長,我不怪你。”

幾個人圍著小桌端起了碗,攪團是軟的,外涼內燙,軟、滑、香、辣,吃時十分暢快,不必咀嚼囫圇吞下,一碗下肚頭上便冒汗水。愈辣愈開胃,不大功夫索夢國就吃了三碗。吉年政則一氣吞了五碗還不罷沐。他慢慢道來:“攪團,攪團,越攪越團,做不對路就成了稠疙瘩,稀了筷子夾不住,這火候、麵水比例都難拿握哩。小彤,你媽真是打攪團的把式呢。”

小彤媽遠遠地坐在一旁瞼紅道:“你這他叔,笑話我呢。”

“實事求是嘛。”吉年政不緊不慢道:“啥時把你請到廣播站做飯,天天打攪團,一月給你三十塊錢工資。”

“這屋裏的雞豬還離不開我呢申要不嫌的話,我把雞豬也吆到你們那兒去。”小彤媽笑道。

幾個人都笑了。唯獨索夢國沒笑,他還為飯前問的那句唐突話後悔。

飯後稍歇了一會,幾個人和小彤媽告別到了靳誌超的辦公室。靳誌超談了當前農業上的一些事,最後談到群眾當前生活問題。“全公社百分之四十左右的群眾缺糧,眼下青黃不接,希望縣上多撥些救濟糧。”

“救濟糧民政局管,我們回去給他們反映一下。”作為農業局長,群眾缺糧他很不安。

下午,在回縣的路上索夢國對吉年政和小彤說:“你們能不能發個稿子,報道一下萬寨公社不宜種棉花和群眾缺糧吃的事?”吉年政說:“這反麵的報道搞不好要惹麻煩。” “實事求是嘛。”索夢國說:“群眾糧不夠吃的事,今天沒頤上看,你們再下去核實一下,如果確有其事,你們不用擔心,稿子我們局上搞,出了問題我擔著。”

吉年政給“激”起來了。他說:“頭割了碗大個疤疤,豁出來這站長不當了。稿子我們寫。小彤,回去就寫稿子……別急,明天再到萬寨來一趟。”

第二夭下午快下班時,索夢國正在和胡副局長商量棉田化肥分配方案時,吉年政滿臉汗來了。胡副局長一看吉年政急急火火的樣子,以為他倆有啥急事就要走。索夢國說不礙事你坐你的,胡副局長說我上個廁所就去了。吉年政這才開口了,說他到萬寨的曲家堡、大尚村幾個村看了看,群眾的確存在著缺糧吃的情況。他拿出本本念了十幾戶,有的差兩個月,有的差一個月,有的眼下就借錢到“河北”(渭河以北的涇陽、三原一帶)買糧,索夢國沉默了一會說:“今黑你們就編發,明天廣播。”

吉年政是個麻利人,回去就安排王小彤執筆,自己又做了些修改,第二天早飯廣播站的頭條新聞《種棉花群眾叫苦,缺糧吃社員餓肚》以本台記者報道的形式播出了。這篇廣播稱在廣播入戶實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終南縣引起了震動,當天下午徐善北就把吉年政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老吉,那篇萬寨的稿子是誰寫的?”徐善北劈頭就問。“是我寫的”。吉年政不慌不忙地說。

“真是亂彈琴!”徐善北一發脾氣順口溜就出來了“反麵情況搞內參,黨的原則不知曉?要都喊叫沒糧吃,咋個分配救濟糧?”緩了口氣他又說道:“還有種棉花的事,上級的指令性計劃咱縣上有球辦法?萬寨種不成,其他公社就能種?要都看樣子,局麵咋收拾?給上級咋交代?”徐善北口氣雖然嚴厲,但看吉年政在那兒站著,就擺擺手讓他坐上。吉年政坐上後他才說了句:“彈琴彈不到點上,放屁放不到向上。”

吉年政這才知道這個漏子捅得不小,幸虧有思想準備,便解釋道:“萬寨種了多年棉花,產量都是三四十斤,最低還打過十來斤,連肥料錢都不夠,群眾情緒大得很。向上反映了多回,就是沒人管。我們想通過廣播引起重視。缺糧吃的事,我們隻是想客觀地報道一下,況且廣播槁最後還是號召社員群眾諒解國家困難,發揚艱苦奮鬥精神,以自救為主解決饑荒。”

“說的再好聽也不頂啥!”徐善北依然拉著瞼抬高了聲音:“這篇稿子反麵影響很不好!你們廣播站要寫出檢討交到宣傳部。怎麽處理等研究後再說。”

吉年政還想再說什麽,看徐善北沉著臉看開了文件,就走出去了。他來到索夢國的宿舍兼辦公室,那裏人很多,煙霧燎繞的,就想退出去。索夢國看見他問有啥事?吉年政說沒事就拉上門走了。

下午下班時,索夢國來到廣播站。吉年政正悶在椅子上抽煙,見他進來就說:“這下把亂子弄下咧。”他把徐善北和他的談話敘述了一遍就不吭聲了。“那事我承擔責任。”索夢國說:“那夭我說過了,出了事我擔著。”

“老索,我不是害怕擔責任。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麽對付這件事。”吉年政皺著眉,“看來不光是徐主任,恐怕龔書記也發火了,不然徐主任不會那麽凶。徐主任那人你還不清楚?”

“那我去找龔書記談。”索夢國斬釘截鐵地說。“也好。你談的時候要注意方式,先不要說你知道,探探龔書記的口氣。要是龔書記真的追究這件事,廣播站就一包袱攬了,大不了是個撤職。”吉年政說道。

“老吉,咱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說那話弄啥。叫我攬了,或許啥事都沒有呢。”索夢國說完就離開了廣播站,直接到縣委去找龔書記。龔書記門鎖著,縣委辦值班的人說龔書記去地區開會,得幾天。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提筆給龔書記寫開了信。他思量麵談有拘束,再說找龔書記的人又多,打攪得談不好。該說的都寫到紙上讓龔書記慢慢看。

他拿著筆從終南縣的地理條件、水土概況、農田水利設施談到種楂業的優勢,提出在提高糧食單產的同時適當調整種植業比例,發展經濟作物。在沿渭河灘的公社種植蘋果、花生、藥材;西部水土流失比較嚴重的公社種植獼猴祧、瓜果;南部沿山公社種植花椒、核祧、柿子等;東北部建立糧食作物豐產區,搞立體種植;縣城附近重點發展蔬菜。這樣因地製宜調整農經比,壓縮棉花麵積,既可保證群眾吃糧又可以提高群眾收入。他寫道:我認為現在群眾缺糧吃的原因一是糧食單產低,特別是夏糧畝產隻有三百斤;二是棉花麵積過大。要把農業搞上去,必須拋棄多年來的左傾思想,改變計劃種植的模式。從實際出發,遵循科學和群眾意願,因地製宜地發展農業生產。

索夢國洋洋灑灑,一口氣寫了十幾頁。窗外起風了他看看表已經十一點了。他用曲別針把信別在一起,又細讀了一遍,自我感覺良好,相信龔書記一定會有啟發。他到縣委院子把信從龔書記的門縫下塞了進去,才像完成了樁重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