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索夢國剛上任,就組織人到海南島去育種。

赴海南島育種的人馬是由縣種子公司技術員任誌昆領隊的。任誌昆最頭疼的就是春節那些人都想回來過年。每年十月到第二年四月,是海南島育種最佳的時節,可是關中人戀家過年的意識是那樣強烈,一過“暗八”就神不守舍,整天念叨老婆娃,沒結婚的就想爹想娘想夥伴,沒到臘月二十,十幾個人都走光了。他一個留著咋幹事於是也就惴惴不安地回來了,等候索夢國的批評。索夢國倒安慰他一番,叮嚀他這回事前說好,春節不回來,多選些沒結婚的小夥子去。任誌昆也就安心過了個年。

“二月二,龍抬頭,家家戶戶吃豆豆”。按關中的風俗年就過完了,任誌昆找索夢國匯報說人已經選好是不是馬上就走。索夢國突然想起申華,便讓任誌昆去韓家坡。

任誌昆在韓家坡找到申華時,申華正在牲口圈裏起糞。當他聽說是索夢國指名要他時,高興地抓著任誌昆的手說:“去,去,索老師讓我去,挨刀子下井都去!”知青生活已使他十分厭倦,極想換一個陌生的環境。任誌昆說還要跟大隊、公社商量,申華就帶任誌昆到大隊管知青的韓全有家,最後在地裏找到了。韓全有從衣兜裏掏出包穀豆豆邊吃邊說:“大隊沒啥意見,得給公社老梁說:“老梁人才難找呢,兩人一直在公社等到半後晌老梁才回來。老梁一聽愣了半天才說:“去海南島?這可是個大事情,出了事我咋交代?”申華忙說:“老海南島還是咱中國管的,能出啥事?”老梁斜他一眼,“那地方可不是耍的,我害怕你從那兒跑到蘇聯去呢。”任誌昆笑著說:“蘇聯在北邊,海南島在南邊,隔著幾千裏路呢。”老梁一本正經地說:“想跑,不會坐飛機?”任誌昆和申華一時白了眼。老梁蹲在地頭抽開了煙。申華急得冒汗,用乞求的口氣說:“梁叔,你開個恩吧。”老梁一聽見“叔”字,模樣才放鬆了,口氣也軟了。“申華,叔是關心你,為你負責任呢。這樣吧,你叫縣知青辦給我來個條兒,我也好拉手。”申華連聲道謝,歡天喜地跟任誌昆走了。

縣上事好辦,索夢國給知青辦打了個電話,條兒就到了申華手中。申華抽出一天時間和知青戰友告了別,激動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我的天,你不走不說,一走就是天邊邊。無涯海角就在海南島喲,你真有福氣。”跟申華在一起插隊的宋林羨慕的幫他收拾鋪蓋。

“海南島的姑娘野得很,小心把你吃了。咱們這兒是小夥追姑娘,那裏是姑娘追小夥,一不小心就把你壓爬上了。”

申華心頭興奮,也就開了一句玩笑,“那還不好,省得咱整天挖空心思寫情書。”

又告別了幾位知青戰友,申華一行十餘人在西安搭上去廣州的火車,又從廣州坐汽車到蛇口,乘船來到了海南島。

育種隊住在島上一個叫古正頭的寨子。在那裏,申華渡過了燥熱難耐的夏秋季節。那兒夏秋不分,冬春季的氣候也在三十度上下,由於距離赤道近,太陽放射的紫外線幅射比內陸更強,濕度大造成北方漢子心氣堵。熾熱的陽光下,這些關中漢子的肩部、背部起了泡,脫了皮,麵龐黝黑,飲食不憤,一月半月吃不上關中人天天離不開的麵條。島上的蚊子大得出奇,旦壽命又非常長。申華在飽覽海南風光的同時又領略著蚊子的風景,加之燥熱難忍,他身上起了一片片水泡,嚴重時連床都無法下,一直到了農曆十月,那裏的氣候稍涼些時,身上的水泡才一天天消褪了。

“日他媽!中國還有個這地方!”剛踏上島的那些日子,這些關中漢子驚奇而瘋狂,然而不到二十天,他們就無法承受躁熱帶來的不適,因此就開始罵娘了。

古正頭是個被榛樹和椰樹淹沒的寨子,曆史上屬瓊州所轄。《紅色娘子軍》就是以瓊州為背景的。在樣板戲中,申華頂喜歡看的就是《紅色娘子軍》那濃鬱鮮明的海南風情,以吳瓊花為代表的海南婦女那嫉惡如仇、天真爛漫的性格深深地感染著他。因此他剛一步入海南島,就從那些赤腳、頂著鬥蓬的姑娘中熱切地尋覓瓊花的影子。不錯,在燥熱的陽光下,她們黝黑而火爆,又不乏美麗,都是吳瓊花,又都不是吳瓊花。她們嘻嘻笑著,說著申華聽不懂的話,使申華驚異而迷惘。

育種隊住在一戶姓楊的寨子幹部家中。那家有三個女兒,都沒有出嫁,大的二十多,小的十五六。其中大女兒和二女兒都擁有了愛情的空間。這裏的風俗是女兒大了之後,父母便在靠近院門處為她置一低矮窄小的房子,供她談情說愛,尋找意中郎,一直到女兒出嫁。如果姑娘真的喜歡上了誰,可以在那低矮而窄小的房間留宿,因此未婚先育的情況十分普遍。申華初到寨子那晚,目睹到楊家的大女兒、二女兒屋裏都坐著幾個小夥。小夥們個個穿戴整齊,白天大概赤著腳,來時都穿上了皮鞋。育種隊的人在院中乘涼,夜深時那些小夥在姑娘屋裏仍不出來。有人驚奇地問任誌昆,任誌昆淡然道:“天天都是這樣子。”話剛落地,三四個小夥先後閃出門來了,大女兒和二女兒分別留下一個!又過了陣兒,油燈先後熄滅。在第二盞油燈熄滅的一霎那,申華心頭一陣燥熱,便進屋睡了。

楊家三個女兒對育種隊的小夥們都熱情。這熱情既有對遠方來客的尊重,又有對同齡異性那非常自然的感情。她無法理解關中,驚詫那兒會下雪。白生生的雪從天上飄下來那會是什麽樣子?“嗨喲,你們關中太好玩了,啥時去你們那兒帶一籃籃雪回來……”他們這樣說著時,目光中就含有對關中的向往之情和對關中小夥的傾慕之意。任誌昆在寨子住了半年,她們的話稍微能聽懂一些,就給剛來的小夥當了翻譯。

這個寨子一家不靠一家,彎來繞去的小路鋪滿細沙和牛糞。剛到時申華不習慣打赤腳,一走路沙子就灌滿鞋子,很煩人。一個月沒有過去,他也打開了赤腳。傍晚,他在寨子邊的榛樹下撿榛子,那捧子呈球狀,外表堅硬。在晚風的吹拂下撿拾榛子十分愜意。他撿得專心致誌,每次裝滿衣兜才回來。一天傍晚,他正彎著腰撿榛子,背後忽然響起姑娘的笑聲。原來是楊家的二女兒。見他回頭,她說了句什麽,從那神情看出她似乎是問申華撿那弄啥。申華就回之一笑。姑娘也就彎下腰去撿那榛子,撿滿一把塞給申華,又彎腰去撿。她二十歲左右,頭發黑而長,不是係了辮而是用一條花布束著,彎腰時那頭發幾乎就著了地。她穿著件紅衫子,彎腰時奶子在衣衫裏亂抖。申華心一跳,躲開目光去撿榛子。

楊家二女兒又撿了一把榛子準備給申華時,見申華表情冷漠,不正眼瞧他,仿佛受到汙辱似的把榛子往地上一扔跑了。申華感覺內愧。衝著她的背影“嗨”了聲,她卻沒有回頭。晚上當楊家二女兒的房中燃起油燈時,申華就留意著那小門,黑暗中那門開、合了幾次,叫申華心裏十分地空虛。育種隊的小夥躺在**時,時常開些男女間性的笑話,申華聽著輾轉難眠。

早飯時分,楊家的二女兒懶洋洋地從“閨房”出來,拎了毛巾去井台邊洗瞼。那井水淺,她提桶彎下腰打水,讓申華恰好看到她的側臉和那在衫子下顫動的一隻奶子。申華瞼上發燙,忙低頭吃飯。二女兒洗了瞼也開始吃飯,都在一個院裏,她坐的位置正好和申華相對,使他能仔細地觀賞她。用關中人評價女性的標準,她長得不屬於美麗漂亮那一類,皮膚黝黑,眼睛不大,但有魅力。魅力和美麗有時是兩回事。楊家的大女兒和三女兒吃飯時不停地說話,嘻嘻哈哈地笑。二女兒吃飯時卻像在思考著什麽重要的問題,眉頭一皺一皺,表現出和那年齡極不相稱的憂悒和凝重。少女的活潑是一種美,少女的憂悒也是一種風景。申華被楊家二女兒吸引住了,他驚訝一個多月來竟沒有發覺這個普通的農家小院藏著一個讓人猜謎,讓人憐惜的少女。那時電視在中國大城市才出現,育種隊的人唯一的消譴是玩撲克牌下象棋。申華撲克象棋都不喜歡,就隻有看書,看累了去撿榛子、采紅豆,要不就是專注地逗含羞草玩。一段時間,申華在撿榛子采紅豆玩含羞草時四處頤盼,希望那二姑娘出現在他身旁。夜幕圍罩了寨子二姑娘仍不見影,申華便覺孤獨。他身旁是一叢含羞草,黑暗中他用手指輕輕地彈著草葉,天知道它們會不會含羞的合攏。農曆三四月的海南島,早已是一片蔥綠的世界。

申華有了凝重沉鬱的心思。他躲避二姑娘那性的挑戰和吸引,而心頭卻含有羞澀的欲望。她帶給他的是一片神秘的天地和無垠的戀情。那姑娘一進入他的感情世界,他便神魂顛倒了。晚上,他窺視著她窗前的油燈。那昏黃的燈光使他徹夜不眠。他開始**了。

申華無法壓抑自己,他決定采取行動。農曆五月,酷熱終於萌發了他出擊的欲望。再不主動出擊,他明白自己就要在這個島上消亡。這天傍晚,他故意若無其事地在院子看書。二姑娘在井台邊洗頭發。她撅著屁股,那是渾圓而極富性感的。瀑布般的頭發甩滿了盆,那是一個木製的盆,比關中人用的“洋瓷盆子”大些。洗畢頭發,二姑娘就麵對著申華梳頭。她雙目微閉,眉頭皺著。申華的目光在書本和她的瞼上來回周遊,焦急地等待她梳完頭發。二姑娘梳得很慢,很專心,使申華覺得過了一個世紀。終於她梳完了又潑了水,申華便向她招了招手向門外走去。二姑娘果然跟著他來到村邊的榛樹林。

夕陽像神秘的老人,榛樹林沐浴著金子般的光輝,那光輝呈條狀、圓狀,交錯迷離。申華拾了一個榛子,二姑娘也撿了一個,都站起身雙目對視。二姑娘遞給申華一顆榛子,又跑到不遠處的溝畔上采了三顆紅色的相思豆給了他。

海南島不僅有枝葉婆娑的椰樹,它們是南國的精靈,還有藏密、挺拔的榛樹。除此,那生長於斷垣田埂之畔的紅豆,更是姿色迷人。古代詩人將紅豆寓為愛情信物,對它寄托了無限的情感。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申華已將唐代詩人王維的這首詩爛熟於心,而此時當他捧著二姑娘送給他的三顆相思豆時,才真正體會到了那詩句的魅力。

申華緊緊地攥住了二姑娘那雙纖細的手。她鼻尖滲著汗,細長睫毛下的眸子似透射著太陽的光芒。申華呻吟了聲,就把她攬在了懷裏,發狂般的吻著那滑膩的鼻尖和微閉的眼睛。她回應著他,在他懷中顫動著突起的**……一聲牛的悠長哀怨的叫喚中斷了申華洶湧澎湃的情潮。他放開了她,捧著三顆相思豆奔向榛樹林的深處。野草野花怒放清香,他的心扉綻露花草的清香……一生唯此無憾了,那神秘莫測而又**人心弦震撼魂靈的瞬間!申華跪在一叢野草前,把三顆相思豆—珍重地捧在胸前,直到月亮從並不遙遠的海邊悄然升起。

申華回到終南縣後一想起那醉人心肺的傍晚就顫栗不已,那是他生命中最神秘最珍貴的一頁記憶。那個令他迷醉的二姑娘,她的瘦眼、滑膩的鼻尖以及突起的**都那般清晰,怎麽也從腦海中抹不掉。她給了他什麽?是青春燃燒著的玫瑰和熱血澎湃著的牡丹。他的清高和冷靜在她麵前**然無存。

在那個黃昏過後一個多月的時光裏,申華一瞧見二姑娘就止不住激動。他癡望著她,用目光吻她,吞噬她。二姑娘見他時露出曇花一現的笑容,那笑容對申華神秘莫測。申華無法猜透她的心思,就整日胡思亂想,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一個多月他在恐慌和難耐的精神空虛中渡過。

申華徹底絕望的日子降臨了。農曆五月的海南,驕陽如火,楊家的二女兒出嫁了。她幾乎是和大女兒同時出嫁的,相隔不過半月。那半個月楊家小院彌漫著忙碌和喜慶的氣氛,連育種隊的小夥們都眉開眼笑地幫忙。大女兒走了,小院依然忙碌,依然喜慶,申華才曉得二女兒也要出嫁。他中邪般地奔向榛樹林,淒涼感舊悲極生哀,心中充滿難言的苦澀。幾個月的單相思在一瞬間結束了——不,沒有結束,那片隱情,那片癡戀一直折磨了他很長一段日子。人生也就那麽幾十年的光陰,申華卻久久難忘那謎一般詩一般的海南姑娘……第二年四月,申華南燕北歸。索夢國沒有食言,他從知青招工指標中給農業局要了七個,唯一點名要的就是申華。他給海南島的任誌昆和申華分別寫了一封信。接信之後,申華一夭都沒有多逗留就返歸終南。月底,申華在縣農技站報到上班了。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