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索玉華和沈毅號離婚的日子是農曆四月八。“四月八,遨娘家”。索玉華沒有遨娘家,而是遨了法院。

縣法院位於北大街中側的城隍廟街,解放後城隍廟拆除,在原址修建了法院,後公安局、檢察院也建在此街,便改稱政法路。兩天前索玉華讓人給沈毅號捎去了一張紙條兒,上麵寫著:“周一上午八點,法院門口見。”

索玉華和沈毅號“馬拉鬆”式的離婚持續一年多了,越是久拖未判,索玉華就越是認為這樁婚姻的無聊。她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給沈毅號捎條子,一次次地光臨民事庭。

八點鍾,玉華就靜靜地站在了法院門口。她的裝束引人注目:紅毛衣,黑褲子,頭發高高地綰起,加上她氣度不凡的摸樣,尤其顯得風韻嫋娜。上班的法院幹部都詫異地注視著她。來法院汀官司、鬧離婚的人要麽神情沮喪,要麽蔞萎縮縮,衣裳揀舊的穿,地方挑旯旮站,那有這樣衣著時髦、婷婷玉立地站在法院門口的。然而詫異是幾秒鍾的事,他們等著上班,就急匆匆地走進大門。

沈毅號到法院已是八點二十了。和玉華相比,他倒真有些神情沮喪、萎萎縮縮了。一見玉華他愣了下,心頭湧上了一絲淡淡的悔意。難道他就真的和她生活不到一起,命中注定要分手?是她的錯,還是他的命?這樣的念頭折磨他已經不止十次八次了。他來不及多想了,玉華昂首挺胸走進法院大門。

民事庭的幾個幹部剛剛打掃完衛生,他倆是民事庭的“常客”了。其中一個矮個兒、四十多歲的人頭也不抬的說:“在那邊凳子上等著。”然後他收拾桌子上的文件,收拾完才坐下來點燃上班後的第一支煙。這位名叫姬展平的法庭幹部接待玉華和毅號十餘次了,因此他無需向對方索要雙方單位的介紹信。離婚的案子他經手了無數件,可還從來沒有這件令他迷惑不解。每次來,女的隻說一句:“我要離婚”;男的也隻有一句:“我沒意見。”這情景不像是離婚來的,倒像是開會表態發言。與那些哭哭鬧鬧,甚至到了民事庭還撕扯不休的離婚夫婦比較,他們的韌性和耐力是罕見的。而在這韌性和耐力之後又隱示著難以訴說的隱秘。他敏感的覺察到這隱秘正是導致他和她離婚的根本因素。一年來,他力圖解開這隱秘。這念頭多少有些出了他的工作範圍,不過他有這個權力和條件。也許他要探究的不僅僅是離婚本身,而是更廣闊的社會學內容了。

“原告,請複述你的離婚理由”。姬展平例行公事,連他都覺得乏而無味。

“你已經問多少遍了,還有必要再問嗎?”索玉華的回答平靜安祥,瞼色如一泓清水,又如一片枯花。

姬展平又轉向沈毅號,“被告,你能談談離婚的原因嗎?”

沈毅號沉默著,雙手十指插進自己的頭發深處不說話。“那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姬展平正視著他倆忍無可忍而又無法不忍。索玉華的黑發雖然綰著但仍然飄逸溢彩,黑眼睛時而顧盼時而迷離。那黑眼睛如果出現在電影裏或者大街上公園中,說不定會令他動心。但此刻他沒有那樣的心境,也產生不了那樣的情緒他隱約地感到那黑眼睛裏含有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神秘感,那其中有幽怨也有失落。他又注目沈毅號,他嘴唇緊抿,目光漠淡,要麽雙手鬆散地置於腿麵,要麽就是插進長長的頭發之中。

姬展平覺得興味索然而又意境奇妙,在這對離婚的夫婦中間一定發生過普通人們難以理解的事情,否則麵對離婚就不會如此平靜而沉寂。他拿起筆沉思了片刻,覺得自己無法達到那更深層次的願望,這樁案子他精疲力竭了。於是他眉頭一皺,飛快地簽發了離婚證。

索玉華和沈毅號如釋重負地拿著離婚證書走出了法院。天空無雲,陽光燦爛,街巷空礦。他們相對了一霎那,都想說句什麽又都什麽都沒說,於是各奔東西。

索夢國和前妻鄭梅正進行著一場嚴肅的談話。索玉華推開門看見久違的母親不由怔住了。鄭梅坐在低凳上,中年發胖的身軀依然不減玉華印象中的風韻,顯示出成熟婦女的魅力。縣城不大,玉華時不時地就碰到母親,但她總是目不斜視昂首挺胸而過,從不正眼瞧母親一眼。她恨她,視她為下賤女人,發誓今生永不理她。

“玉華,你媽回來了。”索夢國尷尬地對女兒說。而玉華卻傲著頭從父親和母親中間的空間穿過,拉開自己小屋的門走進去呼地關了門。

鄭梅盯著那小門苦笑了。她看看索夢國,也是一副尷尬的樣兒。咎由自取。她有愧於這個家庭,也有愧於女兒。她離開家時玉華才十二歲,正是需要母親進行青春期誘導的年齡。她悔那一步的閃失,恨自己那意誌的脆弱,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在她念高中二年級時,辛崇輝就瘋狂般地崇拜著她,紙條兒常常就出現在她的書包裏,令她瞼紅心顫。她並不反感辛崇輝,那一米七五的個頭加上清秀的麵容令他傾心,隻是在她上大學後認識了索夢國後才感覺到辛崇輝氣質上的弱點,便毫不猶豫地愛上了索夢國。而辛崇輝卻不甘心,死心地等到二十七歲才和農村一個姑娘結了婚。也許命中注定她和辛崇輝該有一段姻緣,辛崇輝在縣農修廠當了幾年工人又調到縣肉食公司,和鄭梅在一起了。這樣鄭梅就終日陷入辛崇輝的糾纏之中,無人在場時辛崇輝癡癡地看著她,隻說一句話:“我不會白白地等待。”他沒有越軌的舉動,卻更使鄭梅感到一種壓力和恐慌。三十五歲,正是女人性欲熟透的時期,她無法抗拒辛崇輝那癡情的目光。在一個月終結帳盤點的夜晚,已經當了公司主任的辛崇輝把她攬在了懷裏。他渾身顫抖,激動不已,而她也似乎觸摸到了一顆遙遠而近在咫尺的靈魂。抗拒是表麵的,虛溈的,她就淌下了淚偎在他的身上……那時,索夢國正在睹家灘接受名義為整修,而本質是勞動改造的集訓。

索夢國眯縫著眼打量著鄭梅。她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風韻猶在但枯容漸至。他猜不透鄭梅此時找他的目的,懺悔?懷舊?一切既然都過去了,他的心也荒漠一片,壓抑著**和身體上某個部位的欲求。鄭梅進門時,他有些恐慌,似乎是他欠了她什麽情,做了對不起她的事。盡管他內心裏恨她,但表麵上絕不會傷害她。他從不願傷害任何人,那怕是他的仇人,生來欲就的忍讓寬容使他想不出報複別人的言語和行動。鄭梅畢竟是他過去的妻子,他就更不會冷言諷刺或者惡言辱罵了,反而卻像迎接一個普通的客人讓座讓水。而鄭梅一進門似有千言萬語,時而雙手捂麵,時而端詳屋子中的一切發愣。

鄭梅該說什麽呢?一切都明明白白而又含糊不清。辛崇輝和她結婚剛過五年,就又愛上公司一位剛來的中專女學生。女學生瘦瘦的瞼盤兒,細高的個兒,腿修長,風一吹會飄逝了似的。她說普通話,是個西安的女娃。那普通話迷住了辛崇輝,在終南縣城,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宛如春風細雨,叫辛崇輝領略到天地的寬闊和美妙。他中邪般地圍著那姑娘轉,竟然在鄭梅夢中醒來時還開著收音機學說普通話。鄭梅惡心極了,照著那半張半合的嘴就是一巴掌,然後捂上被子痛哭不已。辛崇輝好耐性啊,居然學會了流利的普通話,討得了那姑娘的喜歡,向他暢開了純潔而成熟的玉胸……幾天前的一個晚上,辛崇輝正式向鄭梅通牒:離婚!

玉華甩門進了小屋之後,索夢國和鄭梅就中止了思想的交流和語言的交談。兩人的目光在狹小的空間繞來繞去,最終相對在一起了。鄭梅低聲說:“我走呀。”索夢國什麽也不說就站起了身。鄭悔開了門匆匆走了。索夢國望著她的背影關了門。

玉華從小屋出來冷冷地問:“她弄啥來咧。”索夢國責備女兒,“你怎麽能這樣說話?從生命學來說,她是你的母親。”玉華不屑地哼了聲,“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你——”索夢國不能容忍女兒詛咒鄭梅,他嚴肅地說:“越來越不像話了。”

玉華不吭聲了,稍停了會她才告訴父親和沈毅號離婚的事。

雖然是預料中的,索夢國還是吃了一驚,“什麽時候來?”

“今天。”玉華淡淡地說:“要看離婚證嗎?”索夢國用冷滯的目光看著玉華沒有任何表示。玉華今天離婚,鄭梅偏巧找上門來,難道是他命運中的偶合?鄭梅是來乞求他的寬恕,還是含有其他成份,他無法說清。女兒離婚了,鄭梅回來了,作為家庭的婚姻天平,是不是一頭掉了個砝碼,那頭卻添了個砝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