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索夢國回到屋時,玉華正在蒸饃。小院**漾著炊煙,索夢國感到很溫暖,就進到灶房裏問女兒:“要不要爸幫忙?”

玉華腰間圍著白花點點的藍圍腰,揉著眼說:“快給我拉風箱,把我忙得又要揉麵,又要操心火,氣都喘不過了。”

索夢國凝視了女兒一眼,多少天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女兒這樣高興,不由得心情也舒暢起來。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坐在小木凳兒上拉開了風箱。燒的是煙煤,一拉動風箱,火苗和煙就一齊撲出灶口。

饃蒸好的當兒,玉剛也回來了。父子、女兒三人就圍在小圓桌上吃開了飯。索夢國問玉剛:“你和那姑娘的事談得咋樣了?”

玉剛喝了口稀飯,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不咋樣。”

“爸問你話呢,你咋是這樣子?”玉華斜了玉剛一眼。

“我就是這樣子,你管我。”玉剛冷冷地道。他明顯為那天彩玲來屋玉華的態度生氣。從小他就對當姐姐的動不動就訓斥他委屈,因此每當姐姐和他說話時他總是帶著敵意。

“你的婚姻是不是咱家的大事情?老實說——我看不慣那姑娘的沒神樣子,見了人連個招呼都不會打眼窩恣麻咯噔的,我就想不上來你咋能看上那女子。”玉華尖刻地道。

玉剛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他把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墩,唾沫星子飛濺,“你看不上又不是給你尋對象你憑啥唇沒人家!給你明說,我就愛她,是瞎子跛子聾子都不嫌!”

“都給我把嘴閉上!”索夢國剛回家時喜悅的心情被兒子和女兒的爭吵破壞得一幹二淨。他回到家期盼的是和睦、親切,沒有官場的那種疲累和裝摸作樣。但是那種和睦、親切的氣氛很少有,玉華婚後情緒倒壞了,瞼上總是一片烏雲;玉剛呢,半句話則沒有,吃了飯就在家呆不住,瞌睡了才回來睡覺。這那像個家呀?上班忙碌,回家煩惱,這世上難道就連一處叫他安寧的地方都沒有?唉,要是鄭梅在,也許這種氣氛能改變。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鄭梅。鄭梅會懂得怎樣調節家庭的氣氛知道怎樣把女兒和兒子的話題引到心平氣和、融洽自然的地步。

玉華和玉剛都不吭聲了,各吃各的飯。剛擱下碗,玉剛就起身要走。索夢國耐住性子問:“晚上還有事?”

“沒啥事,出去轉轉:玉剛平淡地說了句,也不等父親點頭,就徑自走了。

父女倆沉默著吃完了飯。玉華收拾小圓桌上的碗筷時才說了句:“越大越沒出息了!”

索夢國坐在**翻開了報紙,聽著女兒在灶房的洗碗聲報紙連標題也看不逬去。等玉華從灶間回到屋子,他放下報紙說:“玉華,你以後要注意和剛兒說話的態度。”

“嗯。”想不到玉華順從地應了聲。大約她也在灶間反思了一下自己。“我有時也是由不得自己,鬼知道咋能對剛兒說話是這態度。”她沉下瞼,把一頭烏發栽在父親的麵前。

索夢國的目光在女兒的烏發上停留了片刻。大學畢業前夕在鄭梅住的宿舍裏,鄭梅在他跟前說了句:“夢國我好恨你。”然後她就低下頭,把那頭烏發栽在他麵前。他恍惚著瞧了它許久,終於把那烏發攬在了懷裏……“爸,你太苦了。”玉華抬起瞼,仔細地看著父親多日未理胡須的臉,“你找個人吧。”她喃喃著。

“爸老了。”索夢國把目光移向**,歎息了聲自從園田化建設開始以來,他終日奔忙,身心疲憊。工作時的**讓他忘卻了自己,無暇考慮屬於自己的那一方感情世界,現在女兒坦露的表白,隻能引來一聲歎息。半年多來,他真的感到自己蒼老了。

“爸我給你織件毛衣。”玉華瞧著父親穿了十幾年的毛衣已經綻開幾個洞,語調顯得十分傷感。

“玉華。”索夢國突然想起女兒的婚事,“你和毅號最近怎麽樣?”

女兒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還是老樣子。”

“作為父親,我不勉強你的婚姻。”索夢國抓住了女兒瞼上的陰影,“但人生在世,有時也免不了要忍受委屈,古人講忍者為上,能忍則忍。你們再過一段日子,也許中間的裂縫能夠彌合……”

“爸你別說了。”玉華抬起手在眼角抹了一下。

“你們真的過不到一塊?”索夢國似有些動心了。女兒能這樣固執地堅持要離婚,想必是有苦衷的。要是連女兒的苦衷都不能理解,那麽他這個作父親的就未免太殘忍了。他總不能為了索家的名聲把女兒撂在火坑裏不管。唉,索家能這樣從他開始一輩輩地繁衍著離婚的悲劇麽?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就沉重起來。

“爸。”玉華低下頭,“要是能湊和過,我不會難為你。我知道媽的事叫你夠傷心的了,我也不想叫別人背後指戳你,可我……”她捂著臉,聲音有些哽咽。

聽著女兒發自肺腑的話,索夢國長歎一口氣。女兒鐵了心要離婚,作為父親難道能睜著眼叫女兒在感情上受折磨?難道讓女兒愁白了頭,糟踏了青春?他在膝蓋上支起了頭。想著活個人咋這麽難腸,兒女小盼著長大,長大了七事八事跟著都來了,叫你躲都躲不開。

“爸,我知道你心不好受,可我也是沒辦法了呀……”玉華捂住了臉。

索夢國抬起頭,仔細地端詳著女兒那頭烏黑的秀發,想著罷罷罷,人各有命,婚姻由天,生瓜吃了不甜,籠子的鳥不自由,是禍是福由女兒去吧。“就那樣吧,到了法院可不要吵吵鬧鬧的,叫人笑話。”他又補充了一條:“不過,得給我保證,不管跟上誰,是瞎是好,再也不準離婚了!”說畢他胸部一陣隱痛,感覺到這屋子太壓抑了。於是,他揮手去讓玉華休息,玉華含淚點著頭走了。索夢國看著女兒的背影,又長歎一口氣,出門轉去了。體育場的籃球賽剛剛散場,一大群人從體育場那邊騎車過來,自行車鈴聲響成了一片。

轉到五七市場口,索夢國聽見一堆人在說話,其中還好像有徐善北的聲音,心想徐主任在哪兒幹啥,就走了過去。

五七市場是專門賣肉的一條巷子,巷子南高北低,被茂密的樹枝和葉子遮掩著。巷子中間那盞昏黃的路燈把巷子照得幽深而迷糊。

索夢國和徐善北打了聲招呼,徐善北從那堆人中出來。索夢國問他咋還沒睡,他說剛看罷球賽回來走到這兒聽說這巷子誰家兩口子打架,男的把女人打得滿瞼是血,女的掄著菜刀把男的一條胳膊給砍傷了,剛才巷子的人才把兩口子送到醫院去了。

“我剛才聽這些人說這兩口子結婚五年了,打了五年的架,兩口子都性子暴,動不動就是刀子斧頭。就那還守在一起不離婚。”徐善北說。

“不離婚也許有不離婚的道理。”索夢國說:“離婚要那麽容易,那咱這國家大概剩的家庭就沒有幾家了。”他的語氣中明顯含有一種無奈和淒涼。

“夢國你咋了?”徐善北跟索夢國在一塊從來都是談工作,現在索夢國抒發了幾句對人生的感慨,想到他是不是想起了鄭梅,便關切地問道:“你這感慨是由鄭梅而來的吧?”

索夢國搖搖頭,“都過去十來年了,還發那感慨吃得多了?”他就吞吞吐吐地說了女兒玉華要離婚的事。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徐善北歎口氣道:“我大兒媳婦在屋也整天跟我老婆白一陣瞼紅一陣瞼。我回去一問各說各的理,好像都有理,叫我也沒辦法,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有心把大兒分開過,老二在安康又離得遠,分開過怕人笑話。在單位上班煩人,回去又煩人,叫人不知到哪兒尋個清靜處。”

索夢國笑道:“那還不容易,當和尚。”

“和尚也有和尚的難處呢。人隻要活著,就無法超度。”

兩個人說著說著又談到工作上去了。徐善北告訴他省農業廳下午來了個電話,說是確定終南縣為省上的生豬飼養基地,叫趕快把縣上的有關資料報到省上。索夢國說那明天上午就安排。這當兒巷子那盞路燈滅了,兩人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