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星期六下班後,索夢國推開家門,兒子玉剛和女兒玉華都在家。玉剛在運輸公司開貨車,平時回來的很晚,今天早早就回來了,玉華也是他回縣後第一次回來,玉剛說:“爸,你剛回來,剛才來了個跛子,說是龐堡的,提來了一籃子雞蛋。我不要,他說跟我爺是朋友,硬放下走了。”索夢國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就是跟你爺給國民黨兵抬擔架的劉爺。他日子也過的緊巴巴的還送雞蛋來,以後他再送啥東西也不能收。”玉剛囁嚅著:“我不收,他貴賤硬要放,我有什麽辦法?”索夢國說:“我不在屋,今後誰送東西都不能收。”父子倆說話的當兒,玉華到廚房做飯去了。

龐堡的劉麻子六七年讓造反派整壞了一條腿成了劉跛子。造反派讓他交代索漢章給國民黨兵抬擔架的經過,他嘻嘻笑著說:“我的爺,咱是沒事幹了給國民黨抬擔架?我這個莊稼漢老粗能抬動,老索他個教書先生還不叫擔架把他抬了?沒有的事,我劉麻發誓賭咒,要是有那事叫雷打狗咬!”造反派罪證在手,看劉麻子不交代,就把他吊到學校操場籃球杆上,他嘴一硬,造反派就猛地一鬆繩頭,把他從杆上摔下來,硬是把一條左腿骨給摔壞了,摔壞了還不給他治,到運動過去劉麻子就拐著走路。

“咱臉上有麻子,心裏頭幹淨著呢。”後來劉麻子給人學起造反派整他時的情景時說,“老索是啥人誰不知道?日他媽的硬說老索是叛徒。那些狗日的國民黨兵想炸澇河水庫,不是老索,那水庫的水還不把半個終南縣給衝得斷子絕孫!日他媽老索要是叛徒,終南縣就都成了叛徒了……”索漢章自盡後他到墳上去,給索漢章跪著磕了一個頭。“老索,那天不是我多了一句嘴,不是我藏在你的房子,國民黨兵看你是個教書的就不會讓你找繩子找磨杠抬擔架,他們看我是個莊稼漢模樣才逼咱倆做那件事的啊。老索,我對不住你,我劉麻子死一千個一萬個都比屁淡,你不敢死啊……”他在索漢章的墳頭痛哭了一場。

索漢章死後,每逄秋夏收獲季節,劉麻子就給索夢國家送新麥新包穀新豆,有時也送雞蛋。索夢國要是不收,劉麻子就愣著眼說:“咋咧,我是給你爸送吃的哩,你擋的啥呢。你不收,我就把這雞蛋提到你爸的墳上去呀。那年你爸引著楊孟昌一杆子人來我屋開會,一到半夜,你爸硬把我叫醒,說是這些人一天沒吃飯了,叫你嬸給打雞蛋吃呢。你嬸心誠,一下子就打了半鍋雞蛋,你爸一吃就吃了二十個。會還沒開完,你爸就喊叫肚子疼,在炕上打滾,差點把命給要了。”劉麻子說著笑了,“我跟你爸狗皮襪子沒反正,就叫你嬸給你爸揉肚子,把你爸嚇得拿被把身子捂住死活不讓你嬸揉……”

索夢國還是不肯收雞蛋,劉麻子說:“你這娃咋了,你得是你爸的種,把你做作得上天呀?要不是記著你爸的好處,我把雞蛋能提到這兒來?你爸忙天給我收麥種地,過年給我拜年,還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呢。你爸要是還活著,不是省長也是專員了,別人的東西不收,我的東西他不敢不收?哼,你娃子……”劉麻子瞅了索夢國一眼留下雞蛋走了。索夢國那還敢有攆的念頭。

飯桌上,索夢國和女兒、兒子默默著吃飯。索夢國好幾次想挑起話頭讓玉華和玉剛說話,可不知說啥才好。姐弟二人情緒似乎都不那麽好,悶頭吃飯的樣子像是和人賭氣。索夢國就打消了和他倆說話的念頭,飯也吃得沒滋沒味,吃著吃著劉麻子的形像就進入腦海,跟著父親的麵容也浮出來,心中一片茫然,情緒也壞透了。

吃過飯,玉剛出門了。索夢國等玉華洗了鍋碗把她叫到跟前說開了話。玉華臉上總是冷冰冰的,不知有什麽心事。過去她一回家幾乎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那笑聲撫慰著他孤寂的心靈,維係著這個冷落的家。他從來對女兒要求得很嚴格,但這種嚴格並沒有使兒女感到壓抑,他循循善誘地講做人處事的道理,使玉華和玉剛心悅口服。那種慈嚴加民主的教育方法無疑彌補了鄭梅離去後給這個家庭帶來的陰影。

“玉華,你好像有什麽心事?”索夢國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玉華垂著頭坐在他麵前。

“爸回來後一直很忙,沒顧得和你說說話。你有啥心事,難道不能和爸講?你不小了也成家了,爸希望你活的快樂,你不快樂爸心裏就難受。你媽走了,爸就得操心你,我不操心你誰操心你?你要是受了啥委屈不對爸講,爸心裏能好受?”

玉華動了一下身子抬頭看了父親一眼,搪塞著說:“爸,真的沒啥。”

“我不信。你瞞不了我。”索夢國搖頭的時候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他和毅號……他心頭一沉,走到床邊小心地問:“毅號這幾天沒來麽?他家不在縣城,你叫他住過來嘛。”

“死了。”玉華突然恨恨地回答。

“你倆到底咋了?”索夢國吃驚地問。

“咋了?”玉華站起來,“我要跟他離婚!”

“離婚?”索夢國一驚。

“反正我跟他不過了。”

“你們鬧矛盾了?”索夢國壓抑著情緒,平靜地問。而玉華卻索性躺在**蒙住被子抽泣起來。

索夢國感到莫名的煩燥。在韓家坡農場,他的心緒是平靜的;在龔書記的辦公室,他的情緒是亢奮的;而回到家裏,他卻要忍受煩燥和沮喪。他簡直成了一塊調色板了。他歎了口氣,覺得困頓和乏力。他拉開門走到街上,一陣冷風撲麵而來,他打了個冷顫。

鍾樓是老縣城的中心,為明崇禎年間知縣張宗孟仿西安鍾樓修建的文昌閣,以後終南縣人仿西安人對鍾樓的稱呼也叫鍾樓。這座古建築矗立於縣城中心,四角攢尖頂重簷三滴水樓閣式。基部,台墩堅實,樓洞寬闊,正通四街!其上朱柱回廊,采枋細窗,雕梁畫棟。鍾樓是終南縣人的驕傲和自豪,曾以“半截戳在天裏頭”懾倒與終南縣人比高的川縣和晉城人。

鍾樓西南角紅旗商店門口的路燈下幾個人圍著下象棋,索夢國蹲著看了一會!那幾個人的棋藝並不怎麽高,索夢國雖不常下,自我感覺如果和他們中間任何人下也能取勝。他看了一會覺著無聊,便朝北街踱去。北街口不遠處有一群孩子在嘻鬧著遊戲,稚嫩的童聲喊著:“嘟嘟鈴,跑馬繩。馬繩開,叫誰來?就叫牛娃狗奴才……”索夢國站著看著,那喊叫聲使他憶起童年,那時多麽無憂、無慮啊!他和夥伴們牽著手在巷口那塊石板上念耿謠,把那首“光光爺(月亮)開白花”的歌謠念得天昏地暗:

“光光爺,開白花,有個女兒給誰家?給給縣上王魁家。王魁愛戴纓纓帽,媳婦愛戴簪簪花。擰擰舞舞遨娘家。娘家門有個大花狗,吞住尻子咬兩口,趕緊把車吆著走。”

憶起童年,索夢國的心境不知怎麽有點輕鬆了,便朝回走去。推開屋門,玉華還在蒙頭睡覺。他輕聲喚道:“玉華。”玉華在被窩裏動了一下,露出了頭。索夢國在地上踱了一圈:“玉華,我想跟你好好談談。離婚,不是鬧著玩。你知道,我跟你媽……”他歎了聲,“也許,那是時代的悲劇。我不恨她,單憑她把你和玉剛拉扯大……”他的聲調有點哽咽。“可是,後來她要跟我離婚,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明白。”玉華冷冷地道。“還不是你倒了黴,她才變了心,看上了辛崇輝那狗東西。”

“玉華,感情這東西也真太複雜了。也許,你媽有難處。”

“有啥難處。哼,我這輩子不會原諒她。”

“你這樣對待你媽,是不公正的。不管她對我咋樣,她畢竟生養了你嘛。”索夢國站起來,看著鬧鍾的秒針和諧著自己的心髒一下一下地跳動。“你說,你和毅號為什麽要離婚?”

“過不到一塊就離,感情這東西強迫不得。”玉華說著拿起床角織了一半的毛衣。“說的輕鬆。離婚總得有個原因吧?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嘛。再說,鬧離婚,周圍的人怎麽議論?單位的同事如何解釋?”索夢國拿起鬧鍾上了發條,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我們家已經有過一場悲劇了,我不願意再演一場!”

“也許是一場喜劇呢。”玉華卻笑了。

“你放嚴肅一點!”索夢國瘦削的瞼上現出了父親的威嚴。他從沒有用這樣的語氣、神態和女兒談過話,玉華愣住了,停止了織毛衣,低頭不語。

“你要離婚,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

索夢國嚴厲地說完,步出了女兒的房間。在步出門的一刹那間,他看見女兒眼裏晶瑩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