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沈大堯瞞著何氏在大王鎮搭車進了縣城。在縣城北門口汽車站下了車,他就沿北街往鍾樓那兒走。北街有不少花圈紙紮鋪子,簷頭掛著紙紮的幡旗迎著風飄擺。沈大堯想這縣城也真晦氣,淨掛些埋人的玩藝兒,他就朝那幡旗吐了幾口唾沫。到鍾樓跟前,他不知該向東還是向西,就眯著眼呆在那兒看那鍾樓。看著看著他就覺得那鍾樓是一隻龜了,就疑惑怎麽縣城臥了這麽大一隻龜?跟六爺薑愛死的那會兒從渭河裏爬出來的龜一模一樣。正疑惑著忽聽那龜說話了:“沈大堯你欲往何處?“大堯忙叩首答道:“我正是為尋你才從渭河跑進城的啊……”他正說著,忽聽周圍有幾個人哈哈大笑。他一驚再睜開眼,鍾樓還是鍾褸,哪來的龜?周圍那幾個看他朝鍾樓叩首並且嘟嘟嚷囔的說話,以為他是個瘋子。沈大堯回頭朝那幾個人喝斥道:“去去!神經病笑啥呢?”那幾人看這老漢一臉儒生模樣,倒不像個瘋子就走開了。

這時一個人拉著架子車從西邊繞過來,車上架著一個竹筐用布蓋著,一個人上前問那拉車人什麽,兩人嘀咕了一陣兒,沈大堯就覺奇怪,大白天的嘀咕什麽?他就咳嗽一聲向那架子車走去,來到跟前隻見那個人搖手道:“貴!貴!”這兩個字沈大堯是清楚地聽見了,他就緊了腳步上前攔住那拉車人俯耳悄聲問:“龜多錢一斤?”那人驚奇地看著他:“你胡嘟嘟啥,神經。”說罷拉起車子朝東走了。

沈大堯惱怒至極朝那拉車人罵了句“王八蛋!”罵出口他又有點悔,王八不是龜麽?你想吃龜肉還罵龜是王八,真是瞎了心。

沈大堯覺得無聊就背著手朝東鍍去。過了鍾樓他沿路南的人行道前行。走了百步左右他停住了腳步,十幾個老漢聚在一堆喝茶。沈大堯本來對這幫閑漢無什麽好感,但抬頭一見這茶屋的房頂上兀自突起一棵古槐樹直插向天。心想這就奇了,房頂上怎麽就長出樹來?再揉了眼看去,那槐樹的枝幹倒像無數大大小小、形形狀狀的龜。他就懵住了,努力回憶著當年他在這城裏給何經偉當馬醫時這裏的情景。怪了,那時他怎麽就沒發現這結了這滿樹龜的粗槐呀。沈大堯就挪了腳步進屋問那茶主個究竟。茶主是個黝黑的老漢,見他進來以為要買茶喝,起身為他砌茶。沈大堯正欲擺手卻愣住了,原來這茶屋正中有一粗壯蒼老的樹身。他這才明白那屋頂上的樹原來是從這屋裏長出屋頂的。

沈大堯接了茶主的茶就在那堆老漢中擠著坐下了。他感到在這粗槐陋屋下聽人說書是一種享受,恍惚中的一霎那他竟覺得兒時或者前世他也親臨其境過這種地方,身心就有一種飄悠悠的感覺。他眯了眼,一邊品茶,一邊聽那瘦不拉幾的老頭兒講那真假李逵的故事。

路邊樹枝上鳥籠裏的什麽鳥兒撲愣了一陣突然啼叫起來。沈大堯所見到的古槐其實當年他給何經緯當馬醫時就矗立在那裏,已有二百餘年曆史了。終南縣二百多年的風風雨雨都從它身邊掠過。縣城上了點年紀的人都記得,終南縣解放那年初夏之夜城上空一聲雷響,接著是一道電閃,這棵古槐攔腰處一抱粗的樹枝哢嚓一聲落在茶鋪房頂,把房頂撞了個大窟窿。縣城裏的人們便傳來了“天塌了,地陷了,終南縣要變了。”結果不到一月終南縣便迎來了解放。據說這古槐處更早些是一座魁星樓,那魁星樓主宰著終南縣城的興衰,李自成攻終南縣那年,縣城百姓日夜守在魁星樓下禱告求神。後來這魁星樓倒塌了,就平地裏長出一棵槐樹。這槐樹在人們心目中就代替了魁星樓的作用。

真假李逵的故事講完,說書人歇上了。沈大堯聽著老漢們吱兒吱兒地喝茶,忽然感到沒意思訧撅著屁股,朝鍾樓那兒走去。

正好這時,索夢國推著車子和一個幹部經過鍾樓。索夢國在大營村也蹲過點,認得馬醫沈大堯。那時沈毅號正在上大學。索夢國剛一搭眼差點認不出沈大堯,沈大堯卻認出了他,攔住索夢國瞪著眼問:“老索你咋認不得我了?那回你在我屋吃了一頓攪團,你忘了?”索夢國抓著沈大堯的手說:“老沈,你咋老成這樣子了?”沈大堯怪模怪樣地一笑:“你才是老眼發昏,我都快成神了你不知道?渭河邊的人誰不知道我是神馬醫?我看你額寬顴大,也是神仙的材料,還不快快下馬受降,坐地成佛……”

索夢國愣住了,想不到幾年不見沈大堯咋就成了這祥子?他噓了一口氣,放開沈大堯剛要走,又想起來問:“沈叔你咋回去,要不要我拿自行車帶你回去?”

沈大堯搖搖頭徑自走了。

老戲、木偶,皮影戲開始在渭河南複蘇,大營村更是不甘落後。民國年代直到解放前後,大營村有兩團兩社。兩團為木偶劇團和業餘劇團,兩社為曲子社和自樂班社。木偶劇團為南堡的王超明創辦,民國二年開演亮箱,活躍在終南、周至、長安、鹹陽及至更北邊的乾縣、禮泉、涇陽、三原一帶。王超明後任北操總鄉約,更是把戲班子領導得紅紅火火。他死後二子南齡憑著精明幹練及父親的餘威維持住了戲班子。南齡後來雙目失明,年年虧損,為還債把戲箱中值錢的東西賣的差不多了,到民國二十六年,南齡把攤子賣給了其弟東齡。東齡重振旗鼓承繼父業,解放後正式報請縣有關部門成立了“新光木偶劇團”,後又和縣南屯村李忠山合作組成“終南木偶劇團”,去三原、耀縣等地賣戲,名聲大噪,竟拉垮了西安的尚友社。西安文聯聞訊赴耀縣和王東齡談判,將其收歸改編為省屬劇團,更名為“和平木偶劇團”,在西安騾馬市三意社北邊定居演戲。這時長安的袁權勝加入戲班,和平木偶劇團更是藝名赫赫。抗美援朝期間,政府為袁全勝購置了一套新戲箱調他到朝鮮慰問,派王東齡去慰問內蒙。王東齡不願去,便把他的戲箱劇社拉出,另組織藝人到鄉間演出,演紅了渭河兩岸各縣。文革中老戲禁演,劇團隨之銷聲匿跡。

王東齡東山再起,搜羅藝人培植新秀。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北堡的沈大堯“自投羅網”。沈大堯已過六旬,自砸了“牛箱”後一直鬱鬱寡居顛三倒四。他養了幾年狗,帶領那條黑狗在院子撲雞咬豬,惹得老伴何氏臭罵,他卻嘿嘿一笑了之。王東齡知他底細,堅辭不收。沈大堯就牽了黑狗上門威脅,王東齡不答應不走。王東齡隻好讓他幹些看門拉幕的活,沈大堯竟幹得十分起勁賣力。王東齡威名在外,一時間西到寶雞,南到漢中都不時來人相邀,連甘肅的甘穀、武山一帶也來人請戲。一次在風翔演出,一操縱杖頭的演員因發燒上不了場。王東齡正在發急,沈大堯說叫他弄。原來沈大堯並非臨時磕頭濫竽充數,隨戲班子幾年,他私下操練已掌握了杖頭木偶表演的技巧。王東齡便讓他在幕後演了一下,竟吃驚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六旬過頭的老漢成了行家。那天演出的《下河東》,沈大堯沒有讓王東齡出醜,台下掌聲依舊。從此王東齡對沈大堯刮目相看,讓他作了劇團的台柱子。沈大堯演了百餘場,直到有一次在渭南演出中間羊角風發作,王東齡才不敢讓他再上場。

終南縣人稱木偶戲為小戲、泥娃娃戲。據考證木偶戲起源於原始社會的“方相驅崇”。“方相”即古代驅疫避邪之神像。根據《舊唐書音樂誌》可知古代傀儡也是用於喪葬驅崇。到了漢代時又用於嘉會,唐代時京都長安的木偶已達相當高的水平。唐玄宗李隆基在他的《傀儡吟》中有“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人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的句子。宋代的記載更多,明清時愈加普及。民國年代終南縣木偶戲班二十餘個,藝人數百。除大營村趙家班外,還有宋村的爐客頭班、二班、柿園王三家戲、楊家灘的同藝社、譚家灘的同樂社。表演形式均為杖頭木偶。杖頭木偶因手杆裝置不同,分為內操縱和外操縱兩種。前者的手杖裝在衣眼裏,體態近似真人;後者手杖露在衣服上邊。一台好戲,全班演職人員須齊心協力,演、唱、奏融成一體。因此木偶戲是集造型、雕刻、音樂、舞蹈、燈光、劇本和表演多種藝術形式為一體的綜合性藝術,要能取勝於人,非刻苦磨練不可。

奇怪的是,王東齡的木偶劇團自沈大堯在舞台上羊角風發作以後竟然一钁不振。幾名台柱子病的病,散的散,連一台像樣的戲都無法拿出手了。王東齡本人也腿腳不靈,精力不濟,眼睜睜看著劇團散夥。他慨歎地對人講道:“這沈大堯莫非是我王家戲的冤家,為啥他倒台,王家戲班就畢了。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沈大堯自然聽不見王東齡的慨歎,從戲班子回去後,他又鬱鬱寡居顛三倒四,領眷黑狗在家院撲雞咬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