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關中人過年的意識濃於南方人和北方人,這不是指隆重而言,而是心理上對年的虔誠和重視。臘月初八到二月二,漫長的兩個月裏吃耍玩樂,燙熱的炕頭盡可以從早睡到黑,從黑睡到明。縣城街道穿得嶄新的男女老少操手閑逛。

也有難以消閑的人們,警察就屬於這一類。

正月初七,王江剛上班,所長李憲章就把他叫去了。李所長四十多歲,四方瞼,濃眉毛,滿臉胡須。“小王,馬村有個婦女叫人販子弄到河南去了,你和吳軍去一趟河南。”沒等王江答話,他又說:“明兒一早就走,搭火車去。”

剛從李所長辦公室出來,門房的小劉喊他接電話。王江拿起電話,是哥哥王海的聲音,他對王江說咱媽病了,叫王江回去看看。王江放下電話剛準備出門,電話鈴又響了,小劉又喊住了他。怎麽這麽多的電話,王江便支上自行車進了門房。

“江,你有空嗎?”是一個女人溫柔的聲。王江聽出是索玉華,心裏有點發毛,忙說他現在要回家去。“那……我晚上在鹽庫鐵路邊等你。不見不散。”

王江飛快地騎車子出了景家巷。巷口有一個女瘋子穿得花枝招展臉上抹紅正在路上唱秦腔戲:“奴為你,起早摸黑把活幹,你狠心趕走奴娶下小妾……”一群人圍觀看著聽著,一個個客滋滋樂悠悠,還不停地鼓掌加油。王江知道這女人——她是縣城北街人,為婚姻瘋了幾年,整天在縣城不停地走,走累了就站在一個地方唱。王江心想,瘋子有什麽好看的,真是吃飽了沒事幹拿瘋子取樂。他鄙夷地看了眼那群人,騎車經過鍾樓朝西奔去。他家在祖庵,道教聖地重陽宮就在那兒,離縣城二十裏路。

半小時左右,王江就進了家門。媽在炕上躺著,嫂子臘臘說堡子的醫生和公社的醫生都看過了,燒退不下來,叫趕緊給縣上送。王江問咱大呢,嫂子說出去借錢了。王江心有點難受,叫嫂子快去叫大回來。一會,嫂子跟大回來,王江給架子車上鋪了些麥草,一條被子半鋪半蓋,拉著媽就上路了。臨走,叫大把門看好。

王江拉著架子車,嫂子推著他的自行車。路上人流不斷,走親戚的,送燈的,賣燈籠的。賣燈籠的人用兩根棍或竹杆把各種式樣的燈籠串起來綁在自行車後座上。三十的火,十五的燈。正月初五一過,各式各樣的燈就上市了。

關中人愛耍燈。自薛剛反唐以來,關中各地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都要舉辦燈籠會。其實漢代時西安元宵節就有夜裏放燈的習俗,隻是到了唐代才盛行。那時“月光燈火滿京都,香車寶輦隘通衢”。唐睿宗在安福門外建造的“燈輪”,高達二十丈燃燈一萬盞,天上月明如晝,地上彩燈似海。“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天上人間,相映成趣。

終南縣的燈籠市在西街,賣燈的人都往那裏趕。沿途,各種燈琳琅滿目,爭奇鬥豔。盤折形、鬥形、心形、葫蘆形、鍾形、蓮花形……有的用紙裱糊,有的則用紗、絹、絲。按習俗,初一到初五,下輩人給上輩人拜年;初六到十五,則是上輩人給下輩人送燈,也叫“擰燈。”

王江無心觀賞造形美觀的燈籠,拉著架子車走得很快,光看路,不抬頭。嫂子臘臘不會騎車子,推著攆不上他。到了南關醫院,門診上一查,是肺炎,要住院。王江回派出所向出納老李借了二百塊錢,安頓母親住了院。然後他去木材公司找哥哥王海。王海在公司當頭兒。王海正在跟人說話,一見他就問咱媽啥病。王江答了,就遲疑地說:“所裏讓我明個到河南出差:王海問能不能請幾天假,王江有些為難。王海就說那好你走你的,他和臘臘輪著照看媽。王江說哥你多操心了,王海一笑說咱媽又不是旁人。

中午,王江給媽和嫂子送了飯,又給嫂子留了些零花錢。下午他把手頭的幾個案子給李所長交代了,又準備了些出差要帶的東西。天剛黑,他正要去醫院,突然想起玉華的電話。

去鹽庫那路沒路燈,王江心急騎得快,幾次差點跟人碰上。到了鐵路邊,玉華推著車子在那兒等他。月亮這會兒才從東山頂上爬出來。

“把你一天忙的……”玉華迎上來,“我等你二十多分鍾了。”鐵路邊有一片水潭,潭邊有一根電杆。玉華把車子靠在那電杆上。“我媽住院了,我明兒個還要出差……”王江推著車子說。居高臨下,他望著鹽庫院子的那盞燈,心裏好虛慌。

“把車子支上,咱倆在鐵路上坐一會。”玉華柔聲道:“年裏頭打了幾次電話,都說你沒在。”

“我一天忙得很……”王江不想支車子,他想給玉華解釋一下趕緊就溜走。

“忙?忙就把我給忘了?”玉華幽靈般地抓著他握車把的手,深情脈脈地說;“江,你不知道我一天多想你,那怕不說話,就讓我看著你。我已經決定了和他離婚……”她靠在了王江的胸口上。水潭的水麵上,映著她那秀美的長發。她像剛洗了澡,發際間溢著醉人的芳香。

“別,別……”王江四下看了看,月光下一片矇朧,隻有鹽庫院裏的燈和不遠處鐵路邊那似黃似紅的標誌燈。

玉華抬起頭,瞅著王江的瞼,“別什麽?”她的呼吸聲在王江臉上滑過,雙手摟緊了王江的脖子,“江,我會讓你幸福的……我一輩子都不離開你……你不要出差,哪兒都不要去。”她喃喃著,舌尖光滑地探索著王江的嘴唇。王江有些累了,他啟開了嘴,迎接著她的舌尖。

“嗚——”

火車強烈的光照亮了他倆。王江扭過頭,避開了燈光的照射。

火車飛快地駛過。是一輛貨車。

“我走呀。媽還不知道我出差的事呢。”王江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輕輕地扳動著那蛇一般纏繞在他脖子上的雙臂。

“你心這麽狠……”被愛情之火點燃的玉華把他摟得更緊了。“跟我再說幾句話。”她的身子扭動著。王江被那溫柔的乞求聲打動了,狠狠的摟住了玉華,在她那燙熱的臉頰、嘴唇上一陣狂吻。吻著吻著,他的淚水就溢了出來。玉華呻吟著,在他的懷裏顫抖。她緊貼著王江呢喃著:“江、你要了我吧……我要你,我受不了了……”她的熱淚在王江的脖子上流淌。王江正想解她的衣扣,她卻突然一推王江,“你走吧,我不纏你了。你再不走,我會把你咬啐吞到肚子裏……”說完,她推著自行車沿著鐵路邊的水潭匆匆地走了。

王江望著玉華的身影,炙熱的軀體裏注進一股冷風!他靠在電杆上,大口地喘著氣,真想在這空曠的野外大聲的吼,放聲的哭。他把腳下一顆石子踢進了潭水中,平靜的潭水發出清亮的聲,跟著就是一圈圈的波紋。

寒冽的初春的風吹過之後,鹽庫院內有人唱起了秦腔:

淚汪汪把官人懷中抱摟,

一樁樁一件件細說從頭:

自從你隨法海金山去後,

無一夜我不等你月上東樓,

妻愁你路途上怎樣行走?

妻愁你茶和膳無人伺候。

為官人愁的我形容枯瘦,

為官人累的我受盡苦楚,

到而今我雖不悔前悔後,

說什麽高飛鳥來把翅收。

叫官人手押胸思前想後,

誰的是來誰的非?

官人呀!

你自己窮究。

那本是《斷橋》中白雲仙的唱段,卻叫一個男人唱出來,腔調委婉淒慘,聽得王江心腸欲斷。

王江到醫院時,母親剛把一瓶吊針打完,嫂子臘臘陪母親說話。母親說:“江娃,你還來弄啥,有你嫂子陪就行了,也不是啥大毛病,住兩天就回去了。”王江問嫂子醫生檢查是啥病,嫂子說醫生還沒說。王江就呆坐在床邊不知說啥了。

病房裏三張床,另外兩張都是年齡不大的姑娘。母親看看躺在**的兩個姑娘,盯住王江問:“你咋還不走?”王江說:“急啥,回去也沒事。”母親說:“沒事就好,媽跟你嫂子正想跟你說個事。前一向堡子旺娃他媽給你說了個媳婦,十九了,北正莊的,念過初中,利氣潑辣,鍋上案上都能來,你看咋向?”

王江一聽心裏就毛了,玉華那柔語呻吟聲在耳邊響起,便覺得有些內疚。他斷然道:“媽,我現在不想要媳婦,就是能上天摘星星我也不要。”媽一聽就急了,“你都二十一了,人家那個女子還能把你等到八十歲。還不趕快占住一個,男人跟女人還不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到時候坑都占滿了,我看你光叫打光棍了。”嫂子臘臘也開口了,“江娃,咱大跟咱媽光剩下你的婚事沒辦了,你一結婚咱大咱媽心裏也就輕省了。”媽趁機道:“就是的,我跟你大還能活幾天?媽把孫子抱上死了也能閉上眼……”

那兩個病**的姑娘偷著在笑。王江臉燒心跳,想趕快離開這兒。他說:“媽,你先看病,我明兒要到河南出差,回去得準備一下。”說完,他朝嫂子使了個眼色,匆匆溜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