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索夢國在組織部報到之後第二天便到縣革委會報到上班。縣委和革委會同在一個大院,革委會在前院,縣委在後院,中間隻隔了個花園。這也是古老的縣衙所在地。清朝時縣衙正堂為三間兩進大庭,前後進有木柵所隔,正堂後有二堂,懸匾額題“聽槐列柏”四個大字,乃邑令楊玉章所書。大堂側、後院即為縣衙機關之所在。正堂前有一條五十米長的林蔭大道,大道兩側有看守所、班房、獄神廟。大道東側有十多座關帝廟、一座土地祠,到民國末年時關帝廟、土地祠成為地方軍警房。現在那些古老建築均已毀,被一排徘平房所替代,而院子中幾十棵柏樹槐樹仍在大院為幹部們遮風擋雨……索夢國先到前院東二排找縣革委會胡景林主任,胡主任不在,他便進了和胡主任隔兩間的主管農業的副主任徐善北的辦公室。徐善北正在埋頭看文件,見他推門進來就粗喉嚨大嗓子說道:“哎呀老索你真急,前天發文今天就上班。”徐善北五十歲剛出頭,原是公社的黨委書記,和索夢挺熟。”

徐善北大個子紅臉膛,一張口就是順口溜,類似於趙樹理筆下的李有財,在終南縣笑話不少。比如在澇上公社當書記時號召群眾及時夏播,他在幹部會上講,“一早百早,百早百好。早種一天,早收十天;早種十天,早收百天”。會場上忽然笑成一片,他繃著瞼問:“笑啥呢,有啥好笑的?”旁邊的人俯近他的耳朵說:“老徐,包穀生長期一共才百天,早收一百天不就剛種就要收了?”徐善北這才明白過來,紫紅了瞼笑道:“剛才說的不算,是我老徐胡諞;早收十天是經驗,早收百天胡扯淡。”說完又歸了正題。從此,在澇上他便落了個“早百天”的綽號。不過徐善北在幹部群眾中威望很高,大家都敬重他,那綽號私下裏互相逗笑可以,在徐善北當麵從來無人提及。

索夢國說:“徐主任,今後我就受你指揮了,你不要給我穿小鞋呀。”

徐善北哈哈一笑,把索夢國的肩膀一拍,“我說你這個索夢國,說起話來真個鬼姓徐的要給你小鞋穿,到了陰間也成不了鬼。”逗得索夢國也笑了。

諞閑歸諞閑,說到正經事,兩人都嚴肅起來。徐善北先談了農業上目前的幾件主要工作:秋收、秋播、引水蓄水、普查土壤……接著就談農業局的現狀,原先的局長退休了,兩個副局長配合不好。“不過也不是什麽原則問題。你去了之後,要調解他倆的矛盾,把農業上的事抓好。”最後他說:“有你去,我就放心了。“兩人又談了縣上其他方麵的一些情況,這中間不時有人來請示工作,到十點鍾索夢國才離開徐善北的辦公室。

索夢國緊接著就來到農業局。局裏有七八個人,隻有兩個人他認識,一個姓楊,一個姓崔,兩個人和他打了招呼,另外幾個人得知他就是新來的局長,都認真地打量著他。“梁局長和胡局長呢?”索夢國問那姓崔的:“梁局長到地區開會去了,胡局長人剛還在。”姓崔的回答。索夢國坐下來翻閱著桌上的文件、雜誌,一屁股坐到十二點。局裏的幹部一看新上任的局長那個認真勁,也都不吱聲,辦公室靜悄悄的。

接下來的幾天,索夢國分別和兩個副局長談了話,又召開了一係列會議研究了局上的工作。之後又馬不停蹄的帶著人下鄉檢查“三秋”,期間又抽空到了幾個老朋友處坐了坐,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晚上,索夢國踏進了縣科委的院子。科委在城區以外的灃京路上,周圍沒有建築,也就顯得空落。大門裏隻有一排平房,大門和平房中間隔著四五米寬的距離。縣城裏他在大學時的同學除了鄭梅外就是屈博了,屈博現在擔任縣科委副主任,由於老婆孩子都在鄉下,因此他晚上在機關住宿。屈博是縣上有名的筆杆子,也是文革中屈指可數的幾個右派之一。文革中終南縣“走資派”不少,右派分子卻寥寥無幾。他當時是縣委宣傳部的一名小幹事,一夭淨說些掛不上串的怪誕話,說是反革命言論吧,又夠不上申比如造反派押著走資派戴著高帽子遊街,他就在圍觀的人群中說道:“資本主義真不是個東西,害的人戴那麽高的帽子。還是社會主義好,都是光葫聲大襠褲。”聽說那兒拆了廟砸了文物,他就唏噓:“稀奇稀奇真稀奇,和尚廟裏和稀泥,文物都是擋路的絆腳石,革命革出了滿地紅。”造反派明知他對文化革命不滿,可從他的言論中又抓不到什麽把抦,於是稀裏糊塗給他定了個右派。前年他摘掉了那右派帽子,意外地戴上了頂官帽:科委副主任。這個委其實是個虛設,隻有四個人,都是有些文化水平的,養魚養草,吟詩作畫,倒有一點“文殊院”的氣氛。

屈博辦公室的門半開著,索夢國沒敲門就進去了。

“夢國,黑咧沒事了?”屈博正伏在桌上畫畫,抬起頭道。“你還有閑功夫畫畫兒?”索夢國注視著那幅畫。畫麵中央是一隻龜,正悠閑自在地伏在岸邊看著水中的群魚嬉戲……畫名是一句成語:閑情逸誌。

屈博讓索夢國坐下,說道:“你是忙中偷閑,我卻是閑中偷忙,無事了畫畫寫字,休心養性。聽說你又回了農業局,我還沒顧得看你呢,你倒先來了。”

“你躲進小樓成一統,那管春夏與秋冬。”索夢國和屈博向來說話都很隨便,從無什麽顧忌。

“這也是咱的福分,世間之人有忙得連屁都沒功夫放的,有閑得抱一堆石頭到河裏洗的,有忙人就有閑人,忙閑忙閑,這也是辯證的統一麽。”屈博一開口就講理論,怪不得縣上人都把他歸入“理論派”。縣上的幹部,大抵分為兩類,一類是“務實派”,幹工業、搞農業、經商的,這一類人大多與經濟工作打交道,注重實際不求務虛。索夢國就屬於這一類人。另一類是“理論派”,搞宣傳文化的,幹教育的,還有的雖然幹著經濟工作但善於對縣上工作評頭品足的。屈博算得上這一派的代表。六十年代初屈博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縣上工作不久,當時團中央一位負責同誌的秘書來終南縣搞調研,在全縣的幹部會上大講人口多的優勢。他的理論是:人口越多生產力越發達,社會越進步。屈博聽著聽著就忍不住了,寫了個條子傳到那秘書手裏。條子上寫著:“謬論!人口愈多生產力越過剩,越能產生眾多的低下的生產力。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那位秘書看後惱羞成怒而又無理反駁,講話草草收了場揮袖而去。臨走對送他的縣委書記說:“我這觀點講了一路還沒人敢反駁呢,想不到你們終南縣還有大秀才呢。”他的話不知是褒是揚,縣委書記不知可否隻好一笑了之。

屈博泡了兩杯茶,問到索夢國上班後的情況,索夢國說還湊和。

“你能說湊和就說明很可以嘛。”屈博點燃一根煙道:“這一下你就可以大展身手了,這幾年你把專業沒撂,搞的幾個品種效果很不錯,也算把名堂幹出來了,那像我整天無所事事,混了個嘴頭子還淨招人嫌。”言語之間有些自愧自歎。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麽。”索夢國記起當年他寫給團中央那位秘書的話,“你那高見折服了多少人,連團中央那位秘書也驚詫呢。現在你又幹的是科委的事,不正可以大有作為嘛。”索夢國說完笑了。

“你老同學也會笑話人。”屈博歎道:“科委一沒經費,二沒人,出差報不上車費,連文件都打印不起,想買個打字機,幾百塊錢寫了個報告都一年多了也批不下來。第一生產力也無法生產了,屈博發了一陣牢騷又幽默起來,“沒事了倒好,清心省事,養生之道也。”

索夢國明白屈博是在無奈的自嘲,便安慰他道:“別著急,慢慢來。”

屈博深深抽了一口煙,慢悠悠地從口裏吐出個煙圈兒來,注視著桌上畫的那幅畫,不慌不忙道:“我有急的啥?心要如天平,稱物時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時即懸空在此。隻恁靜虛中,正何等自在!”

索夢國的目光也落在畫麵上那龜身上,“看來你對龜還有些興趣呢。”

“那自然了”,屈博說著從書架上取下幾卷畫,展開來讓索夢國看。畫的都是龜。其中一幅幾十隻龜布滿畫麵各展姿態。那畫的名字為“龜趣圖”。屈博站在一旁說:“作畫的人各有所好,鄭板橋擅長畫竹,徐悲鴻長於畫馬,因此都馳名中外。我屈博自然不敢與他們相比,不過是以龜寄情罷了。”他說著站起來指著那畫上的龜道:“你看那龜背如堅石,頭尾腳卻能縮進伸出,任何動物也奈何它不得,哪一種動物能有此自我保護的功能?我這個人的缺點就在於缺乏自我保護的能力,如果能像龜這樣頭尾腳該露的時候露,該縮的時候縮,何嚐會當作右派批判?”

索夢國一笑道:“看來你也想學得油滑一些了。”

屈博歎口氣道;“人這東西怪就怪在有時候想追求一種活法,又從骨子裏厭惡那種活法。有時候呢,畫著畫著入了神我就覺得自己也變成龜了,有時候呢畫著畫著,腦子一想到有些投機鑽營、苟旦偷安的人和事就恨不得一口咬碎了那龜,你說怪不怪?”

索夢國顯然被屈博這番話打動了,不由皺眉沉思。

“也正因為如此,”屈博繼續說道:“龜的地位一落千丈,從古代的神一下子落到世俗社會中的卑物王八,明人小說中把忘了禮、義、廉、恥、孝、悌、忠、信者稱為王八,其實王八的王是從忘記的忘字演變而來的。”

索夢國插話道:“我倒覺得把龜稱為王八實在是冤枉了它。我不同意你所說的它的頭、腳、尾能縮能伸是投機鑽營,苟旦偷安,它隻是一種本能上的自我保護,與品行毫無關係。我倒是欣賞它的甲如堅石,忍辱負重精神。”

“這一點倒有些像你的精神。”屈博哈哈一笑,“咱們不談龜了。你現在又到了官場,不可能像我這樣追求一壺清茶一張報的自在。古人有言做官的都是苦事,為官的原是苦人。老同學知道你的脾性,一工作起來就沒了命。聖人能做到胼手胝足、勞心焦思,唯天下之安而後樂。咱們不是聖人,還是把自己看重些,不可操勞過度,太苦了自己。旁人做官可能玩得油,沒苦有樂,你是做不到的。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索夢國回答說:“在其位就得謀其政,要叫我敷衍塞責,良心上怕過不去。”

“這就要難為你了,不過我還是勸你進一步當退兩步,三思而行啊。”

索夢國不敢苟同屈博,隻好緘默。

屈博知道索夢國這位老同學的性格,也就再不深說了,換了個話題道:“你回縣上見沒見過鄭梅?”

索夢國搖搖頭。

“她跟辛崇輝過得不怎麽樣。她到我這兒來過兩回,很有些後悔的樣子。”屈博說。

索夢國一愣。他想再聽得更詳細些,可又怕傷了麵子,於是冷冷的說:“人各有誌,好也罷歹也罷都是人家的事,跟我索夢國無關。”

屈博見這個話題引不起索夢國的興趣,就不再說了又拿出幾幅畫讓索夢國看,索夢國讚許了一番便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