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連生把雪娃打了一頓便進了縣城。

起因是由給娃起名字引起的。雪娃說給娃起個亞瓊,連生卻說“窮”個球、咱人老幾輩都受窮,還能叫娃們也受窮,咱哥的女子叫春麗,咱娃就叫秋麗。雪娃說咱村叫秋麗的女娃有幾個了,重名重姓的不好分。連生冷冷的瞅了雪娃一眼說,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反正不能叫亞瓊,又啞又窮,長大了連個女婿都尋不下。雪娃說把你熬煎的,尋不下女婿就招人上門。連生眼一瞪說,你淨說些不腰疼的話,招人?難道咱就不生娃子娃(男孩)了?雪娃說那能說來,三隊生虎他媳婦生了一窩窩還不都是女子娃?連生把筷子一摔,“放屁!你操心著,再生個女子娃,我就塞到尿盆子了。這幾天你到木家堡叫高先生開些藥,要不到廟上撂幾個香火錢;給送子娘娘磕幾個頭。再不生個娃子娃,看我把你不捶死才怪呢。”雪娃說:“看把你能行的,生不生娃子娃,怪我的啥?還不是你們男人下的種呢。”她的話剛落地,娃便哭開了雪娃正要抱娃,連生腿一伸說:“給我薛飯。”雪娃說你沒長手不會自飯。連生就把碗摔在了炕下,吼了聲;“你得是不想活了?”說著便奪過雪娃懷裏的娃,打了雪娃一個耳光。

“你個狗日的一天光知道罵人打婆娘。”雪娃跳下炕,抱起娃就給外走。

“你給我回來!”連生吼了聲,見雪娃不理,就沒穿鞋跳下炕,揪住正要出門的雪娃一頓撕扯。雪娃哭了,娃也哭了。

“滾滾!”雪娃和孩子一哭,連生就不耐煩了,鬆開手上了炕。雪娃把門通地一摔回了娘家。

連生吃了一天冷饃,第二天一早便騎車子進了縣城。逛了半天,他便覺著乏味。進商店,他愣頭愣腦地往櫃台瞅,售貨員問他買啥,他吱吱唔唔地。售貨員便瞪他一眼挖苦道:“不買啥東西你胡瞅啥呢,走到一邊去。”連生真想衝那瘦不拉幾的女售貨員罵幾句,身旁擠過來幾個姑娘要買襪子,連生一咽唾沫氣呼呼地走了。

不進商店,連生就在街上逛。正逄年集,一街兩行都是賣菜的賣炮的賣畫張的。連生大睜兩眼擠過來擠過去不知該買些啥合適。他在一張胖胖的光屁股的男孩畫張前站了許久,賣畫張的是個婦女,見他光看不掏錢就讓他別擋路。連生瞪他一眼又站在賣菜的攤前。

那賣菜的老漢見他怔怔的樣子以為他要買菜,抓起秤杆問他要啥:蓮菜白菜加大蔥,紅蘿卜白蘿卜有長的有短的,走一走看一看,豆腐豆芽白又嫩……連生擠出人叢連街也沒逛,順著環城路走到汽車站。奇怪的是公共汽車上人倒不多。他在靠前的一個座位舒適地坐了。然後才想回去咋樣跟雪娃開口說話。

公共汽車通到草堂寺就到終點站了。連生下了車茫然地站了一會,就進了寺。

草堂寺始於晉代,後秦姚興弘始二年(401年),印度僧人鳩摩羅什來到這兒,和姚興皇帝等三千餘人在此校譯梵文經典。該寺最初是茅茨築屋,草苫蓋頂。山為宅兮草為堂,故名草堂。

寺裏一片破敗,雜草叢生,幾個和尚在廟前吃臘粥,神情虔誠,食畢念念有詞,雙目下垂,雙手合十,似在誦經。其實臘八粥最早是佛教的節日。臘月初八是“佛成道日”。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得道成佛之前,曾遊遍印度名山大川,到處訪問明賢,尋求人道。一天他走到比哈爾幫的尼連河附近,又累又餓天氣又熱,終於暈倒了。此時一放牧女子路過,拿出用各種雜糧和野果做成的午餐,取來泉水,用火加熱喂給釋迦牟尼。食畢,釋迦牟尼蘇醒,在菩提樹下靜坐沉思,於睹月初八得道成沸。此後每逢此日,滿僧誦經,喝黍米粥,以示紀念,因此臘八粥亦稱“佛粥”。南宋詩人陸遊有“節物猶關老病身,鄉儺佛粥一年新”的詩句。到了民間,吃臘八粥就成為祭祀祖先和百神、期盼延年益壽的一種形式了。粥的原料用各種米、豆、幹果、雜以豆腐、肉類和蔬菜一鍋煮成,大人吃,娃娃吃,貓兒、狗兒、牛兒也要喂一點,還要留一點給在外歸來的人。關中有的地方還以粥塗以果樹,以期果實殷繁。有道是:“大樹小樹吃臘八,來年多結大疙瘩”。

連生坐在一塊石頭上看那和尚們吃完了臘八粥,誦畢了經,感到有些無聊,在寺內轉悠了一陣。韓家坡雖然距離草堂寺不遠,但他很少來過。連生想不通這破廟爛和尚竟然能吸引一群一群的遊人來看,連外國人都他媽的坐飛機來,有啥子看頭。他在煙霧井那兒坐了會,探頭從石板蓋著的小孔看看井裏邊,啥也看不清,就不曉得為啥叫煙霧井,聽人說還算關中八景呢,有個球景。

關中八景曰:“草堂煙霧緊相連。”傳說每當秋冬之晨井內一股煙霧如巨龍繚繞,直向帝都長安飄去。《終南縣誌》載:“煙霧井在草堂寺竹林中,弁係以磚砌成者。中腰有石一塊。相傳昔時每見一蛇臥石上,輒有白氣一股,由井升騰,繚繞於省城西南,所謂草堂煙霧者此也。”傳說歸傳說,連生是無法看到了。他歎了口氣,在井邊拔了些祜草,甩火柴點著從那小孔塞了下去,不一會兒便有煙霧從小孔騰出。連生想,這他媽的真成了煙霧井了,便為自己的“傑作”高興。

井裏冒了煙,連生便出寺往回走。剛一進門,看見雪娃在掃院子,便定定兒地站在門口。雪娃看見他,扔了笤帚進了屋。正是正午,陽光灑了一院,幾隻雞咕咕叫著盯他。那隻花白公雞扇了扇翅膀,追著那隻麻麻母雞轉圏圈。連生一陣燥熱,便進了屋。雪娃正從櫃裏取衣裳,用包揪包了引著秋麗想出門。連生說把你美的,我剛回來你就想走。雪娃說不走就不走,但有一個條件就是離婚連生咬了咬牙,沒說話。花白公雞在牆角撲倒了麻麻母雞,母雞瘋了般地叫喚。連生看了幾眼,便提起腳邊的一個小凳兒,朝那對雞砸去,不偏不巧砸中那花白公雞的頭。那公雞連頭都顧不得抬,從母雞身上滾下來,腿伸了一陣不動彈了。那母雞卻驚恐地四下轉圈圈,另外那些雞也都亂撲胡鑽。

雪娃不管他怎樣發瘋,領著娃又回了娘家。她娘家不遠,隻有三裏路。

連生看著那隻死公雞,用拳頭捶著狗口,狼一般吼起來。

雪娃回娘家正趕上娘家兄弟水利訂婚。水利的對象是潘家堡的,人摸樣沒說的,活像畫上的李鐵梅、小常寶,就是腿有點跛。雪娃和水利自,小死了娘,他大後來娶了個從商縣討飯來的寡婦。那後娘一直不同意水利的婚事,說那女子中看不中有,可水利卻死活要娶那女子。為這事娘倆鬧開了矛盾,一鬧就是一年多,最後還是後娘拗不過水利,總算訂了親。見麵那天,後娘借口心口疼避走了。雪娃張羅著做了飯,忙到半後晌才把那女子打發走了那女子由水利騎車子接來,也就由水利送回去,回來後後娘還沒回來,水利就睡到炕上流淚。正哭著,後娘回來了、也鼻一把淚一把的哭開了,把大也氣到了炕上。雪娃勸了這個勸那個,一天還要做三頓飯,秋麗也添熱鬧,想想娘家也難住,也難受開了。

幾天後,連生來了,也不說啥,坐著隻是吃煙,大說雪娃你回去過你的日子去,雪娃就跟著連生往韓家坡走。走到半路上,她一想回去咋跟連生那二球過日子,就一屁股坐在王家墳那口機井旁她心裏亂極了,愛和恨同時噬咬她的心。命,這都是命!誰叫老索下到韓家坡,又住在她家?每當老索的腳步聲、說話聲在屋裏響起,她就心跳。少女時她懵懵懂懂地感覺到應該嫁給一個有知識、有禮貌、通情達禮而又沉穩可以依賴的男人,她靠在這個男人肩上,那肩應該是一道屋梁;她偎在這個男人胸前,那胸應該是一座大山……呀呀呀,我臭想些啥呀,雪娃心跳不止地鑽在“閨房”仰望著支撐屋頂的尾梁,身子似一朵雲、一條河。後來,媒人進門了,給她介紹韓連生。她二十二歲了。二十二歲的姑娘再不訂下婆家,要遭人笑話呢。連生進了她屋低垂著頭羞答答地不敢看她,她就想這小夥咋個女人。她偷偷地打量著連生,見他重眉大眼,鼻梁兒端正,心就有些熱了。半年功夫,她就嫁給了連生。誰料想,結婚後連生才露出了真相。她悔死了,可有什麽辦法呢,女人麽,一出嫁就啥都不是自己的了,瞎也罷好也罷就這一攤子了。可誰又能想到,在索夢國這個四十歲的男人走進他的院子的那一刻,她由不得愣了。光聽隊長玉虎說要給她屋住個縣上的幹部,她就想這個幹部還不是跟公社的那夥幹部一樣,沒事了喀嘻哈哈,有事了一本正經。一進門就上燒炕暖腳暖手,煙吃的個沒停。可要住在她屋的這個幹部,一搭眼就知道不是個平地臥的。他目不斜視,額寬顴高,一舉一動都像戲台上的人。我的天,咱這爛屋能配住這樣的人?她怔怔地站在院子不知弄啥才好,直到隊長玉虎說她:“你瓜不愣噔的還不趕快給老索接行李!”她才清醒過來接過老索的行李,又給他端來一盆溫水讓他擦臉。老索蹲下身子洗了臉,在還給她毛巾時對她感激地一笑。那平淡的一笑卻讓她飛紅了臉,倉皇倒了水進屋去了。過後她想老索是啥人,能讓他用咱這髒毛巾,就專門為他買了一條新毛巾。

索夢國一走進這個年輕少婦的心裏,就讓這個少婦魂不守舍。她幾乎想不到這個男人和她有年齡上的差異,隻感到和這個男人相見恨晚,要是早三年認得,她一定毫不猶豫的爬在他的肩上,偎在他的懷裏,尋求那屋梁和大山一般的依托和依靠。當她得知索夢國離婚仍是單身一人時,她的心裏變化就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髙度,感情投入就有點肆無忌憚。在夢中,她真的就爬在他的肩上,躺在他的懷裏了,夢中醒來,連生打著鼾聲,她卻想入非非,幻想著一種神秘的組合……多少個夜晚,她爬在廈子的窗頭聽他那深沉悠長的鼾聲,恨不能撕了那窗戶鑽進去,睡死在他身邊。每當這祥的念頭閃現,她就哆嗦,自己是個啥人,能配得上人家那有學問、有本事的幹部?她為自己的想法羞恥,於是就離開窗頭,坐在院子的石頭上,望著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打開了盹……索夢國走了,回縣上去了。他走時竟然跟她連聲招呼都不打,光跟連生握了握手,目光瞅了一下正屋的窗子。她爬在窗後眼睜睜地看者他用自行車綁著鋪蓋出門了——他把自己的靈魂搬去了。她酸心委屈傷感焦灼,她哭都無淚了!

雪娃坐在王家坡的井台上心亂如麻。連生傻了般的在井台上立著看秋麗拔那一枝黃枯的野花,半句安慰話也沒有。雪娃心一橫,連牙都沒顧上咬,就一縱身跳進那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