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索玉華敲響了王江的宿舍門,這時天剛黑了一會。

城關派出所位於縣城南街東側的景家巷。與五魁巷相比,它顯得寬綽些。門麵房大方別致,民國年間此巷聚集著藥店、診所,采藥者從終南山采回藥材,或賣給藥店,或就地銷售,一時間竟有藥市之稱,吸引得縣內外做藥材生意的小商小販前來釆購。與藥有關的一些算卦的、搖簽賜方的、賣狗皮奇藥的、修腳的、剃頭的、捏腰的也就布滿巷道。巷子中因此也就建起了華佗廟香煙茂盛紅極一時。如今藥市雖不複存在,但僅存的幾家藥店仍然生意興隆。景家巷東頭原有閻王廟一座,故此巷原叫閻王廟巷。清末,一姓景名棟的人以商起家,居於巷內,為人爽直慷慨,好急人之難,其子淩霄、淩霞連登科第。淩霄於清末中進士後,任戶部主事,民國初年又任陝西省財政廳長,使窄巷熠熠生輝,閻王廟巷因之改稱為景家巷。

王江打開門,嘴唇嚅動了幾下,才吐出一個字:你一一”

“怎麽了,不認識了?”玉華冷冷地問。王江讓開門讓玉華進來,隨後便關了門。玉華坐在王江的單人**,王江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點燃一支煙,大口地吸吐。玉華注視著他吸煙的樣子,便問:“你是想把我吞進去還是吐出來?”王江低了頭,目光茫然地道:“玉華姐,我……”

“誰讓你把我叫姐,你摟著我的那當兒,為什麽不叫姐?”玉華打斷他想說的話。

“我求你了,玉華。”王江扔了煙,手托著額頭,“你已經結婚了。我們再這樣下去,怎麽對得起毅號?”

玉華美麗的瞼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江,別提他。我一看見他心就發冷,就像走進了冰窖……我悔不該……他成天捧著那磚頭一樣的書。我那裏是跟他過日子,我是陪太子讀書啊,”玉華噙著淚,幾乎要喊出聲。

“輕著聲,隔壁有人。”王江緊張地望著那緊關著的門,站了起來。

“我還怕什麽呢?”玉華聲小了,“春天來了,冬天就走了。你現在自由了,高興了,撇下一隻孤零零的小鳥,你好狠心哪……”那雙黑亮的眸子似破了皮的黑葡萄,一片淚盈。王江嘴唇嚅動著,似要含了那葡萄。他走近床邊,“玉華……姐,都怪我……”

“你還記著你姐呀。你明白當初是怎樣戴上了大蓋帽……”玉華看著床頭牆上掛著的警察帽,想起兩年前在新華書店門前的那幕情景——那是秋天,玉華剛從幼師畢業分配到縣幼兒園。一天中午她從幼兒園回家,老遠就看見拐彎處的新華書店門前圍著許多人。六七個小夥子圍著一個瘦髙個的青年打得正激烈。那青年瞼上一片血汙,雖然寡不敵眾,但依然同一矮個小夥撕扯在一起。另外幾個小夥拳腳並用,在他腰上、頭上、腿上輪番擊打。那瘦高個青年呻吟著倒下,但那幾個小夥仍不罷休……生**管閑事的玉華從人堆裏擠進去,大喝一聲:“住手,不準再打了!”那幾個小夥回頭一看是個姑娘,便都陰毒的看著她!“小娘們,你是不是身上什麽地方發癢了?”玉華凍然道:“我是公安局的!”旁邊圍觀的人也替玉華助威。那幾個小夥子心虛了,便罵罵咧咧揚長而去。玉華和幾個人把那瘦高個青年送到醫院,並打電話告訴了派出所。這件事玉華很快就忘了,誰料一星期後,那瘦高個青年找到幼兒園,要認她做幹姐,並讓她幫忙要當瞀察!玉華問他為什麽想當警察,他說警察“歪”,能管人。玉華問起那天打架的事。他說那幾個小夥子欺侮一個姑娘,說她偷了他們的錢,要捜她的身,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玉華便帶他去找了在縣公安局當科長的一個親戚。那時瞀察編製不夠,要雇用一些社會上的青年當“臨時警察”,也叫“背饃警察”,戶口和糧食關係仍在大隊生產隊。

兩個月後,王江就成了城關派出所的背饃警察。那時他剛滿十八歲。

索玉華掙脫了回憶,麵對呆呆地站在麵前的王江,動情地說:“當初,你是怎麽說的,怎樣發誓的。你說隻要我不嫌你是個背饃警察,你就要娶我,我說我比你大,你說大一百歲都願意……”玉華的瞼扭曲了一下,“你說話呀,我把女人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你,可現在……”她笑了聲,有些神經質的樣子。

那是個停電的夜晚王江在玉華宿舍坐到半夜。蠟燭燃盡一支又接上一支,點燃了王江的欲火,於是理性消失了,青春的騷動產生了“邪念”。他撲通跪在玉華腳前。玉華吃驚地問他你怎麽了?王江低著頭悶了半天才說道:“姐,我想摸你身子跟你睡覺。”又羞又惱的玉華捂著他的嘴,“你胡說啥呢。”王江抬起頭流著淚說:“姐,我難受,你光叫我摸下就行了。”玉華看著他可憐乞乞的模樣,渾身燥熱而又憐意綿綿,她閉了眼坐在床邊說:“來吧”。王江那真摯的粗陋和悲壯的求愛方式就那樣激起了玉華青春的愛火。十九歲的她從沒有和愛情發生過碰撞,一旦撕開了第一道防線,她也就控製不了自己,隨著低喃的呻吟,她俯下身抱住了仍在跪著手抖抖索索地抓著她的**的王江的頭。蠟燭熄滅了……那晚對初涉性欲世界的他和她都是陌生而又慌亂的。在愛神丘比特的神殿裏,他們嚐試著男女之愛的最高形式……然而不久,王江卻在愛的彼岸怯步了。派出所的領導不知怎麽知道了這件事,把王江叫去狠狠地收拾了一頓。“你還是個警察,亂摘男女關係,小心開除了你!”

“我把女人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你,在你眼裏,就一錢不值了!”

玉華感傷地呢喃著,似孤獨的雁兒在悲啼。王江慚愧了,俯下身吻著她,舔著她瞼上的淚水。

“王江,快,有任務。”外麵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就來了。”王江慌忙放開玉華,戴上了警帽,從枕頭下抽出槍掛在褲帶上。他拉了燈,閃到門外,四處望了望,回頭說:“你等會兒再走。”說完把門嘩地關了。

玉華疲憊地躺在王江的**,真想好好睡一覺,等王江回來。她躺了會兒,又覺得無聊,便整理了零亂的頭發和衣裳,開門走了。走到派出所大門口,值班的瞀察問她找誰。她揚著頭說找你爹。那值班警察愣了半天,等醒過神來玉華的背影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玉華回屋時,鬧鍾正指向晚上十時整。玉剛和一個姑娘在家。那姑娘矮胖,留著兩條長辮子。玉華見過她一次。玉華斜視著那姑娘。她有些瞧不起玉剛交的這個女朋友,俗氣,看人時兩眼直勾勾的,手指頭把辮梢纏來纏去,沒神極了。

“半夜了,你們還沒談夠?”玉華剛進門對那姑娘下了逐客令。

姑娘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玉剛。玉剛不滿地斜了一眼玉華,又不敢發作。“彩玲,我送你回去。”

玉剛和姑娘走了。玉剛出門時把門通地一關,以示對玉華的抗議。玉華有些內疚,玉剛大了,有自尊心了,自己怎麽能這樣呢?小時候,玉剛太淘氣,不是今天把巷子誰家孩子惹哭了,就是明天把家裏的玻璃給搗碎了,玉華卻故意當著媽的麵訓斥他、打他。玉剛幼小的心靈藏著對她的不滿和敵視。媽不在家時,他就一遄遍地念那首歌謠讓她這個姐姐聽。

沙子沙,噔噔沙,我妞拿的花手帕。

身上穿的一朵花,搖搖擺擺遨娘家。

我姐騎的大白馬,我就騎的木柯杈。

我姐蹬的銀蹬蹬,我就蹬的牆窟窿。

我妞戴的金鏈鏈,我就戴的銅錢忮。

媽呀媽呀你先盯,一個富來一個窮。

那時五魁巷的孩子跟螞蟻一樣稠,玉剛在家門口一念那歌謠,立時就圍上來一群跟著玉剛念,把個窄巷念得天眩地轉。玉華想著幼年的往事時,玉剛的腳步聲才在院子響起。

玉華剛剛躺下,索夢國回來了。

聽見敲門聲,玉華一驚,想著都十點多了誰能來。他們家晚上很少有人來。

“是我。”父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玉華忙起來開了門。

“爸,你咋這時回來?”玉華驚疑地問。

“不去了。”索夢國淡淡地說。“縣委通知我回來。”

玉華馬上就敲玉剛的門,“剛兒,咱爸回來了。”

玉剛大概剛睡著,揉著眼窩出來,叫了聲爸。

“咱爸回來了不去了。”玉華高興地對玉剛說。

“平反了?”玉剛打著嗬欠。

“也沒戴啥帽子,平的啥反?縣委光發了個通知,叫我重幹農業局的事。”索夢國說:“玉華,我還沒吃黑飯呢,你給我熱個漠。”

玉華到廚房炒了個青辣子,做了個雞蛋湯,餾了兩個蒸饃。她把飯端進來時玉剛又去睡了。

索夢國邊吃邊和女兒說話。當玉華知道父親又當了農業局長時,便高興起來,把和沈毅號之間的不偷快忘得一幹二淨。那晚沈毅號罵了她出門走了,她也穿了衣裳甩門而去,再也沒有回過醫院。新婚的陰影這些日子來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頭。

“這回讓那些整過你的人好好難受去。”玉華狠狠地說。“叫他們都來給你磕頭下跪。”

索夢國有點吃驚地看著女兒。玉華這麽小就有這麽強烈的複仇心理是他料想不到的。這和他的性格大相徑庭。“你咋能這樣想?”

“這才公平。”玉華想起父親在臘家灘扛石頭的情景,眼眶便有些發潮。那時她才十二歲,看著父親肩上的石頭,她的心頭也壓著一塊石頭。母親拋棄了他們,離開了這個家,她小小的年紀便忍受著人們的白眼和同伴的嘲諷。此刻她要向這一切複仇。還有沈毅號,她把沈毅號也莫名其妙歸入了複仇的行列。

“玉華,你還小,知道的道理太少,慢慢地你就會理解這一切的。”索夢國吃完飯,看著表快十一點了,便讓玉華睡去了。他自己則到黎明時才睡著。